遠去的鄉愁(一二七)憶家史

      憶      家      史

          顧        冰

        樹有根,水有源,中華民族一代代宗生族攢,瓜瓞綿綿,發展到了今天。漫漫幾千年,我們的祖先,創造了悠久的曆史,而我的先人,也留下了許多故事,這故事,是血和淚凝成的,我每寫下一行,手都在顫抖,心都在哭泣,在懷祖追宗的時候,我把其中幾個故事記述下來,告訴下一代,希望他們從中了解那個年代的社會現實,觸發他們對時代變遷的思考,體會我們一代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艱難,從而更加珍惜今天的生活,拿起自己的彩筆,續寫好家族的曆史。

    一、秀才成了傻子

        我的太祖父,叫阿五,不是江蘇武進人,也不姓顧,他的家遠在數千裡之外的廣西金田,清朝鹹豐年間,洪秀全發起了農民起義,建立了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南京)。我太祖父阿五,是洪秀全的族人,他英勇善戰,沖鋒陷陣,随洪秀全從金田一直打到天京,立下赫赫戰功,但也因此折了一條腿。在天京陷落後,他帶領一支部隊,沖出重圍,來到太湖之濱,長江南岸,一日,在角落村南的蘆蕩與湘軍遭遇,戰鬥打得非常激烈,最後,太平軍誓不投降,全部壯烈犧牲。硝煙散去,村民去掩埋長毛屍首(當時,太平軍留長發,老百姓稱之為長毛),發現有一個人,還有一絲遊氣,村上的錢寡婦,就請人将這個長毛擡回了家。

        這錢寡婦,丈夫姓顧,早年丈夫就殁了,沒有生養,房屋田産甚多,她一是心善,二是看這長毛雖折了一條腿,但面相端正,年輕力壯,有意要收他做兒子,為日後自己好有個依靠。這個長毛,就是阿五。

        阿五在錢寡婦的精心調養下,慢慢恢複了健康。後來,村上來了一個逃難路過的年輕女子,麻子,啞巴,安徽人,錢寡婦又看她可憐,收留了她,做了阿五的老婆。這對患難夫妻,懂得感恩,對錢寡婦視若親母,還為她添了一個男孩,這男孩取名叫顧根上,即是我的曾祖父。曾祖父出生後,雙親先後病逝,錢寡婦獨自一人将根上養大。

        根大天資聰明,錢寡婦把他送進學堂,十年寒窗苦讀,根大通過了縣試,府試,院試,考中了生員,也就是成了秀才。根大不但有才,而且人也長得魁梧英俊,眉清目秀。看着根上能出人頭地,錢寡婦喜在心裡,她期盼着他能求取功名,光宗耀祖,也不枉了這許多年的心血。

        這年八月,又到了秋闱(鄉試)的時候,根上假如考中了,就是舉人,那社會地位就不一般了,角落村從古至今,沒有出過這樣的人,不是文曲星下凡?臨行前,錢寡婦千叮咛萬囑咐,根上信心滿滿地說,你就放心吧!我不摘取解元(鄉試第一名),不回來見你。

        幾天以後,根上回來了,錢寡婦滿心歡喜,踅摸他一定高中,一路鳴鑼開道,榮歸故裡。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站在她面前的根上,嘴斜了,流着涎水,一張嘴,嗚哩嗚噜,聽不清說的什麼,整個人,就像一根木頭。一問陪同去的人,才知道,在去的途中,突然刮來一陣怪風,根上就成了這個樣子,進了考場,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了。

        錢寡婦又氣又恨,涕淚交加,這是她怎麼也想不到的,她原指望他光宗耀祖,養老送終,這會兒竟成了傻子,廢人。一氣之下,她把大部分的房屋送人,把上好的田産變賣,連同金銀财寶,一起捐出,在鄰村金家莊,修造了一個庵堂,取名大丈庵。

    二、姨婆成了奶奶

        曾祖父有二個兒子,大兒叫顧紹棠,小名鴻大,是我的祖父。祖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力氣驚人,一人能扛起一根車水軸,脾氣又特好,穩嘴善面,從不與人臉紅。因為父親傻呆,他從小就下地幹活,一家人的生計全靠他,盡管勤儉肯苦,家裡的日子仍非常貧困。雖然他是家裡唯一的壯勞力,但家裡是太婆當家,大小事情都要聽他母親的。

        祖父到了婚配的年紀,女方是雞籠山下新安人,家裡是開布店的,家境較為優裕。但她從小沒有娘,她有三個兄弟,分别叫千生、春生、喜生,一個妹妹叫細胞,一家兄弟姐妹全由她帶大,因而非常能幹,嫁妝的衣被,全是她織的,縫的,可是,卻身有痨疾。

        祖父第一次上門,連件象樣的衣裳也沒有,最後,東乞西求,這才借到一件竹布長衫。女方一見小夥子,一百個滿意。然而,在娶親那天,卻遇到了麻煩。按慣例,迎親的轎子,一早就出發了,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新娘子。直到天黑了,仍是杳無影蹤。太婆差人前去探望,女方堅持不讓新娘子上轎,原因是要男方出一筆起轎錢,這是當時的風俗,叫作争發落,為的是圖個發财的兆頭,可是,迎親的又拿不出錢,因此,耽擱了時間。太婆也是個厲害腳色,聞聽緣由後,立即派人将錢送去,轎子這才起程,但等轎子擡到家,已是午夜,新娘子經不起這一番折騰,又餓又冷,暈厥在了轎内。後來,才得知,女方聽人說這痨病,沖了喜,就會好了,加上對小夥子中意,這才成了這樁婚事。

        祖母過門後沒幾天,痨病日漸加重,卧床不起。太婆把媒人罵得狗血淋頭,說欺騙了我家,媒婆說,你沒看人家的陪頭(嫁妝)有多少,你們也賺了。祖母問祖父,娶了我,後悔嗎?都是我害的你。你說什麼呀?祖父說,你就放一百個心,就是賣家賣當,我也要給你治,我一定會把你的病治好。于是,祖父劃着小木船,東到江陰,西到常州,南到無錫,到處帶她去尋醫問藥,一次半夜,祖母突然喘不上氣,當時天下着大雨,祖父顧不了那些,背着她,就去街上找醫生。可是盡管想盡辦法,沒過多久,祖母還是去了,祖父的千呼萬喚終究沒能留住她。

        祖母死後,留下一大堆嫁妝,祖父說,我們不能要這些東西,把它還回去吧!她還有個未成年的妹妹,以後嫁人還用得着。太婆又罵得不行,說你老子傻,你比他更傻,祖父不聽,還是要把這些嫁妝全部退還,可她家怎麼會收呢。祖母娘家人說,這樣的好人家,這樣的好人,到哪裡去尋?

        眼看祖父年紀一年大一年,太婆急着要抱孫子,張羅着又要給他介紹對象,但祖父誰都不見,說急了,就到祖母的墳上,呆呆地坐半天。就這樣,過了好幾年,祖母的親妹妹,她叫劉細胞,原是我的姨婆,進了我家門,成了我的親奶奶。

    三、财主成了窮人

        我的外婆家在芙蓉湯白蕩,外公叫湯菊生,字仁林。外公的父親是獨苗,招贅在本鄉羊田壩,他的嶽父是小兒科醫生,他也跟着做起了這行當。後來,他要回老家,嶽父也知書達理,沒有阻攔,還給他在湯白蕩蓋了樓房。外公家的房子,有一個寬敞的院子,院子裡有假山,還栽有一顆櫻桃樹,春天,滿院飄着花香,夏天,紅果綴滿枝頭,在江南,老百姓家的房子大多是沒有院子的,可見外公家的闊綽。

        到了我母親這一輩,外公家更加富足了,光良田就有好幾十畝,魚塘還有好幾個,外公的父親行醫,遠近有名,他樂善好施,常常不收病人的診費,人家為表示感謝,就送一些瓜果蔬菜,到了過年過節,送的東西更多,根本吃不了,隻好再轉贈鄉鄰。外公是私塾先生,收入頗豐,此外,我的二個舅舅都在上海,不時往家寄錢,生活那真是像抹了蜜。我母親出嫁的時候,陪嫁還有二畝地,一個魚塘。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家裡突然遭了禍殃。我有一個舅舅叫仲秋,當時還才二十歲剛出頭,是上海一鋼鐵廠工人,得了矽肺病,雖經多方醫治,還是亡故了。他和我母親最親,在鄉下時,他經常提着一籃子螺蛳或魚來角落村我家,說等他掙錢了,一定要讓我母親過上好日子。我母親難過極了,而外公外婆白發人送黑發人,更是悲痛萬分。禍不單行,仲秋舅舅病故後,我的另一個舅舅仲光,亦即仲秋舅舅的弟弟,他比哥哥小五歲,哭得死去活來,入殓的時候,他抱住哥哥,不讓入殓,出殡的時候,他趴在棺材上,不讓擡走。三天以後,仲秋舅舅下葬了,仲光舅舅哭着哭着,突然沒有了聲音,也停止了呼吸。三天,僅僅三天,二個兒子就這樣沒了,外公外婆怎麼受得了?哭,已經沒有力氣了,眼淚,已經流幹了。外婆成天不吃不睡,終于也一病不起。

        眼看外婆已不醒人事,突然來了一個人。他說,他帶來一種藥,能治外婆的病。外婆很快服了這藥,不幾天,曾神奇地好轉。可是,過了幾天,又舊病複發,而且比之前更難受,簡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沒辦法,隻好去尋那人,買回藥,人又好了。那藥,非常貴,但為了治病,也不管了。到後來,知道那藥原來是海洛因,可為時已晚,外公外婆都已中毒上瘾,欲罷不能了,不吃,像有百瓜撓心,吃了,立時活剝鮮跳。

        都說坐吃山空,一旦吸上毒,家裡就是有座金山,也會化為烏有。沒幾年,外婆家便到了傾家蕩産的地步,家裡當得家徒四壁,田地賣得所剩無幾,鄉下人失去了土地,還怎麼生存?大舅舅在上海,做帳房先生,就化錢又贖了回來,贖回來,接着又被賣了。大舅舅不開銀行,他背後是大姑婆出的錢,大姑公是資本家。這樣賣了贖,贖了賣,永遠也戒不了毒啊!大姑婆想了個主意,那田,私下裡買下來,名頭上還是人家的,沒了這田,還怎麼賣,斷了毒資,自然想吸也吸不成了。到了土改,外公想把挂人家名的田要回來,但誰也不肯,因為,自古以來窮人讓人看不起,誰願意當窮人?

        當兵的時候,非常重視成份,有人反映我外婆家是地主,一調查,是中農。我說,舅婆,我能當上兵,還要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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