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邪

九月的雨輕,蠶絲般,鵝絨般,悠悠蕩蕩,散漫自由。秋葉匍匐在大地的耳朵上,聽遠方的白雲一步步走來,聽陽光裂開的聲音生長着冬天。邊東九月最溫順,酒香醉人,桂花飄香,卻十一月就入冬了,寒風凜冽,悠遠蒼涼,也難怪這邊人煙稀少,少有的幾戶人家堙沒在高遠的山脈起伏之間,隻從高處瞥見小小的屋頂和正午時分那撩人的煙霧缭繞直至雲旓。

阿朵三歲,爸爸外出打工。

阿朵四歲,媽媽外出找爸爸。

從此雙雙杳無音訊。

阿朵六歲,收養她的大伯把她送回自己的家,每月給她送來糧食,從此她開始正大光明的一個人。

那時還小,總歸是小,一個人自己做飯吃一天,沒事就跑到屋後的山洞邊坐着擡頭數天空的雲朵,小腳一踢,崖邊的石頭就呼啦啦往下滾,像春天躺在草地上打滾的小野貓,沒人管着罵着揪着你的耳朵罵危險,真自由。

媽媽走的時候告訴阿朵,天空的雲朵哪天有一百朵了,爸媽就都回來了。

阿朵的雲朵早數到一百了,一切都很寂靜,沒人回來。

這樣一晃就是十年,大伯問她,阿朵,要不要上大學。

阿朵搖搖頭,十年時光足以殺死一個孩子的思戀、信任以及夢想。她想去看看大城市,看看讓他爸媽都舍不得離開的地方。單槍匹馬,一無所有。

阿朵下了火車才知道害怕,她從未見過那麼多的腳,從她眼前一一掠過。也不敢哭,就那樣呆呆地蹲着,瘦小的骨骼像一朵寒風中凋零的花瓣瑟瑟發抖。

文後來這樣形容阿朵,瘦,瘦得連春天剛剛冒出的花骨朵都害羞了;柔,柔得所有城裡女孩子加在一起也沒這種輕柔,好像不食人間煙火般,卻又有着讓人刻骨銘心的清寒。

文把阿朵帶回家,她乖乖跟着他,乖得像他的女孩子。

文噗嗤就笑開了,她真是純得連好壞都不分的。

文給阿朵煮了一碗泡面,阿朵問他泡面和面有什麼不同。文歪着腦袋想了大半天,說,你看,這是幾。她傻呆呆的說,三啊。

哈哈,這是五。文把放下的手指打直,得意的說。

阿朵真是個笨娃娃啊,文心裡默念着,枕着月光睡得前所未有的快樂。

文後來讓阿朵形容他,阿朵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溫柔。她不知如何形容文的溫柔,她詞窮,臉蛋憋得通紅,吞吞吐吐了好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文看着她的模樣也不大笑,好像是他預料之中的,他就那樣月光般的籠罩着她的困窘,把她帶向詩一般的意境。湖水很柔,波光粼粼,冬天的雪花漫天散落,天使的翅膀托着她向上飛翔,像風一樣。後來阿朵看見有人這樣形容男孩子的溫柔,他有你想也想不出的溫柔,你花再大的力氣也模仿不來的溫柔,他的溫柔足以淹沒你的頭頂,窒息你對人類的興趣,截斷你和世界的聯系,泯滅你的個性,讓你願意作他的氣泡,他淘氣的小貓,他紅翅膀的小鳥,你為自己不能這樣做而痛恨自己。 阿朵忍不住心頭顫抖。青花已是無覓處,當時隻道是尋常。

三個月後,阿朵離開了文,她說,我從六歲開始就一個人,一個人從春天到冬天,一個人穿過夏天和秋天,颠沛流離,動蕩不安,看人們冷漠的,譏諷的,嘲弄的,蔑視的,同情的,如同麻繩般的眼神層疊在我的腦海穿梭進血液裡。痛苦久了就會倦成依賴,我和安穩不習慣。每天躺在柔軟的床上一伸手就是一把陽光,廚房裡煎蛋的嗞嗞聲像響在鬧鐘裡的銅鈴歡快動人。可是我卻控制不住的想要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橫沖直撞,想要一個人呆着不動不想,慌亂像一隻逃也逃不掉的爪子緊緊捉住我的雙手。我得走。我想知道我要走到哪裡去。

文笑不出來了,溫柔不見了,他靜靜地柔和地坐在床頭上,一動不動的,低着頭,手上的油泡還沒消,用針戳,戳不破。用舌頭舔一舔,像一隻受傷的小貓咪。原來男孩子和女孩子難過時是一樣的,很痛,動也不敢動。

阿朵終究是走了,頭也沒回,頭也不回。

文後來看《肖克生的救贖》,冥冥之中纏繞住他的那些模糊不清的輪廓終于一點點清晰起來,就像記憶中一張網網住熟悉的陌生的一大片裸露的肌膚被大雨蠶食後漸漸袒露出來的原色,瑞德說:監獄裡的高牆實在是很有趣。剛入獄的時候,你痛恨周圍的高牆;慢慢地,你習慣了生活在其中;最終你會發現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這就是體制化。

原來是體制化。

阿朵用文給的錢買了一張去三亞的火車票,白晝交替一次,她一直昏沉睡着,迷糊中叫着文的名字。原來離别是這樣慢性的一件事,她一心想着走的時候,忘掉了文;思戀卻席卷進她漫長的旅程裡分分秒秒,很痛,動彈不得。

三亞的天空很透徹,分明一眼便可望穿的純淨卻并不透明。阿朵一直以為文天生具有一顆完美的心髒,一眼望穿,她輕輕走過去,就住進去了,天空遼闊,一望無垠。她從未去探究過遼闊清明的後面是什麼,烏雲會不會來,有沒有孤獨的暗湧。

到海邊已是下午了。等一等,天色暗下來,遊客盡數散去。跑到沙灘上的竹椅上躺着,海風掠過,很涼。海水拍岸,一波湧一波,怎麼使勁都上不來。左邊有橘色燈光,燈光裡還有人走來走去。

過了一陣子,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那人走過來和阿朵說話。如果這是三個月前,阿朵一定會極度不安的跑掉,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和文在一起呆了三個月,三個月足以讓她溫暖出自己的笑容笑對陌生的交談。阿朵從沒告訴文,她之所以那麼相信他,沒有原因。但是她真的隻是那麼相信他。她對自己的爸媽都沒有那種依賴。

後來阿朵總結了一下,覺得若是根據人心來劃分人,可分兩種:有心和無心。有心又可分兩種,主動和被動。有一種人可自由支配自己的心,他們穿過自己的靈魂把另一個靈魂迎接到自己的心窩裡并開墾出大片土地讓其肆無忌憚的生長玩耍,對他們而言,愛誰不愛誰,是否與之交心異常的簡單明了,為主動;還有一種人無法自由支配自己的心,他們的心是裹着硬殼的蚌,生命的痛苦磨難全然不由心來受着,殼是他們的保護傘,風吹日曬的打磨讓他們的保護傘衰變褪色,但内裡有純白的珍珠,太嬌嫩太羞澀的嬰孩般純真的面容小心翼翼的熟睡在夢鄉裡,隻有一個人能喚醒,能拯救,能讓它悅動讓它感受到寂寞幸福,為被動。而無心即無感情,對什麼都是漠漠然,張小娴這樣形容,可以愛上任何人,就是不愛任何人。

阿朵知道,文屬于有心的前者。

兩天後,阿朵坐車回去。

去也寂寂,來也寂寂。

她來到文的家,用鑰匙去開門。還是老樣子,座椅也是老樣了,好像好久沒見了,一層細細的霧蒙住阿朵的眼,她哽着嗓子想,太多灰了。伸手摸一摸,桌角的刻痕還在呢,一條一條,仿然又回到幾天前,文坐着認真地做作業,他寫一個字,她劃一痕,他寫一個字,她劃一痕,兩人都那麼靜悄悄的,她聲音一響,他就明媚了春天的眼睛嘴角上揚地轉過頭去,笑容很暖,暖得心花怒放,暖的白雲飄飄。

阿朵想,我是不是就是要走到這裡呢。

    又自言自語地輕輕搖搖頭,那我為什麼要走呢。

文章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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