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第一場大雪(原創 首發)

我竟然沒有注意窗台上的那株茶花,在什麼時候它開完了第一朵,直至幹枯地挂在枝上。後來,什麼時候它開完了第二朵?今天我發現陽光灑在粉色的花朵上,它高擎在斜出的枝頭,朝着陽光射來的方向。它引導着我的目光向着太陽的方向。我的眼睛觀賞到青枝綠葉間的粉色茶花,它包含着綿綿不絕的香甜氣息。我感到了美,我又可以捕捉并追随美。在這個冬天我遺忘了美,丢失了美。

是的,對不起,五十多天了,我的眼睛裡沒有光,我被那些黑漆漆沉默不語的樹木遮蔽了雙眼。我的心裡盛滿了冰,盛滿了黑夜般無邊的沮喪與傷痛。

我這五十多天在哪裡?在做什麼?是冬天埋葬了我的熱愛,還是我沉睡在冬天裡,僵硬冰冷?是什麼喚醒了我?是大年初一遠處清晰且堅定的鳥叫聲嗎?即使與你打一千個賭,我也敢說,我真真切切聽到了那聲鳥叫。是它感知到了春天,是它喚來了春天,還是它來喚我,讓我張開懷抱,讓陽光照耀。

我相信文字是極端情緒下的産物。至少詩歌與散文是這樣的。我說的是真話。去年12月18日,它本應該是極其平凡的一日,沒有任何好事發生,如果硬說有什麼不一樣,那就是一場大雪不期而遇。江南落雪,本不多見,但落在了江南,冷冽裡卻有某種喜歡在躁動。我們去溫泉的路上,落雪飄在行道樹上,落在路邊的小河裡,大地一片遼闊蒼茫。我指着那沿小河排隊的樹及小河說,看,那是一幅宋代的畫。這是什麼話?但同行的姐妹嗯嗯附和。我們都感到了自己激動之下的嬌情,借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我們一點都沒有羞赧。大雪掩蓋了一切,也掩護着我們的聊發詩情。我以為仙女會出現。沒有仙女,穿越一位宋代的仕女也行。現實沒有應對,我們派了車上一位妹子迎雪而立。溫泉的冷超出我們的想象,沒有氤氲的熱氣,瘋狂必定有後續,代價是潛伏了一場感冒。接下來一場長達50多天的感冒,讓我厭倦、憤怒、無奈、失望,我詛咒自己在病魔的折騰下毫無還手之力。

感冒的第一個階段,28天,有22天在發燒,低溫37.2度,高熱37.8度,有一隻猙獰的病菌不眠不休。冬天那麼漫長,地暖仿佛是地下的火山,在滾燙與出汗交織輪回中我如一隻困獸。身邊唯一的陪伴一會兒話太多一會又話太少。我恨自己像林黛玉那樣心裡要強卻身子不争,全世界都歡歌笑語我被抛棄了,咳成了唯一的一件事,讨厭它卻重複着它。我是被日子抛棄了吧,我自退休後一直在與過去剝離,我自覺地藏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不去與過去的人與事交接。這不是如我所願了嗎?是我一直渴望的啊,遠離人與事,也就遠離了是非。沒有外人的紛雜,我的世界就是桃源。我開始用力地思考人生,一生快意的李白、一生不甘的杜甫、生不逢時的文天祥、空懷報國之心的辛棄疾、大起大落的蘇轼、失去丈夫後凄凄慘慘的李清照,一個個名字在耳邊,在頭腦裡回旋。人生大限像一隻猛獸,嘴巴張得很大,卻沒有一絲聲音,你死我活,搏鬥、毀滅;抗争,落荒而逃。

這場不依不饒的病,算不得什麼大病,它大搖大擺地變成了一場大病,它太誇張了,太放肆了。它以為自己是宇宙的神,是人類的主宰,它的腦子也被燒壞了吧?

那天夜裡又發燒,38.5。我拿出一粒泰諾,對着它求了一句話:保證明天早晨一切都是好的,不咳嗽,不發燒,有力氣。我把自己安放在床上,等待着藥物起作用。這之前的每天,我吃數種藥片,我承認,我讓我的肝髒、我的胃、我的腎髒受累了。早晨體溫降到37度,人舒适輕松了一些,我像一隻貓那樣溫順無聲地在客廳裡轉了幾圈,想找到身體康健的感覺。但上午10點,體溫繼續上升,吃了三粒藥,一粒平喘,一粒消炎,一粒不知道。給我看病的醫生說,我們也摸不清是什麼病毒還是細菌啊,它們是會變的。那些看不見的生物,是惡精靈。我在病中刷抖音找到精神放松食糧的期間,被無數條咳嗽曠日持久的信息所安慰。原來,有那麼多同盟者。我聽到了朋友圈的一片咳嗽聲,我聽到了網絡裡的咳嗽聲。

我希望每次重新選擇的藥能夠救我。我是個要面子的人,我不想讓别人知道我被感冒一直困着。好幾次我有片刻思考死亡。生與死就像一張紙的正面與反面,它們互相關聯,背靠着背。生與死的距離不是100年,不是50年,在每時每刻。我變得迷信,以為今年沒有為自己買一件金飾品是最大的錯誤。我帶着殘存的咳嗽去了城裡,我對60歲的自己做了一件狠事,打了耳洞。一周後戴上了兩粒金豆耳飾。

外出的代價是,那天傍晚5點鐘咳嗽變本加厲,咳到惡心嘔吐,額頭上青筋突起,眼淚直流。我被一種作祟的精靈盯上了吧?我看不見它,所以它的欺負有恃無恐。我躺在床上,像在蒸籠裡,被火炙烤。室外的陽光真亮,我記起1980年的陽光,那麼明媚,那年我18歲。1988年的陽光,那麼溫暖,晃着眼睛的亮,那年我的兒子出生在春天。後來再沒有這樣的陽光,我人生的高光時候十分稀少。現在想起來,職場中曾經以為的高光時刻全是垃圾,我的斷舍離不僅僅是扔掉舊衣被,舊家具擺設,還有所遇所見所經曆的許多許多精神污染。

在黑暗的精神世界裡獨行,我清醒得像一匹孤獨的狼。繼續吃藥,硫酸沙丁片,左氧氟沙星片,孟魯斯特納片。去醫院取報告,肺部千瘡百孔。肺動脈硬化,肺結節多發,磨玻璃結節,肺大泡。我有點後悔去做這個CT,又看到了這些名字,像又被人提起那些我不喜歡的人,他們的名字一點也不要聽。

咳嗽其實不算大病,所有人都可能得支氣管炎。偶爾咳嗽的我去超市,看到雞蛋,想起體檢報告單上的膽固醇、甘油三脂超标。想到深秋後與感冒前,我還吃了20多隻大閘蟹,頓時感謝自己的無知無畏。

一場感冒,它可以讓你隻發燒一個晚上,也可以讓你生一個很正常感冒,一周時間。但,因為你老了,病的程度就不一樣,配額就是雙份的,甚至是十倍數。

老如一隻虎,老人如入虎口,本來哪有什麼虎,人又不在叢林,但後來虎落平原了,還是一隻饑餓的虎。老年人看到虎會很洩氣,因為全身的力氣攢到一起也幹不過一隻病虎。

在感冒到達28天的時候,我是絕望的。靈力低微,怨天怨地,怼天怼地。比如,我如風中殘燭,去樓下扔掉一箱滿是鼻涕紙的垃圾。人累氣短,人累氣短走在路上,路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是一個病人。我被一個人跟蹤了,她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在我右側僅一步之遙。我用餘光看到她漆黑的頭發,滿臉的皺紋,紫紅色的上衣,腳上一雙橘紅色的大棉鞋。毫無疑問,她看上了我端着的大紙箱。我軟弱無力的手臂酸疼透頂,她卻像蟄伏在洞穴裡,等待千鈞一發,風馳電掣出擊搶食的動物。我放慢速度,以龜行之速,來到綠色的垃圾桶口。她雙手環抱在胸前,紫紅色的羽絨衣在太陽下泛着光芒。她以鎮定之态,表明她心情不錯,耐心也足夠。我認得她,從前她拾過我剛丢的大紙箱,她把裡面的紙張、塑料瓶等垃圾淋淋灑灑拖出去有13步遠。生病使人變惡,順境産生慈悲。我倒掉一箱子鼻涕紙和水果皮,倒提着箱子連一個白眼都不給她打道回府。我是一個勝利者,她得到了一場空歡喜。

一場病讓我成為怨婦,一場感冒讓我懷疑人生。

62歲,是李白離世的年紀。一場感冒,讓趙明誠因此離世。

在這個落雪後的一個月,我看到了死亡的模樣,它蹲伏在某個角落,在樓梯口,在通向大門口路側的竹林,竹葉撲騰出了響聲,仿佛是在暗示什麼,在一排小葉李的樹枝間,在所有我曾經去過的地方。一場感冒讓我明白了,人生就是上天願意給出的日子,多一天不行,少一天也不行。

這一天沒有發燒。可隻歡呼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隻感到鼻子裡的氣是燙的,一量體溫37.5度。嗓子裡又幹又癢又痛,咳聲又起,像陳年沼澤地裡冒出了泡。我确定自己已不是一個普遍病人,而是病成了古越國的西施,全身無力,卻又時時要用全力,用十足的力道來完成一個又一個咳。在支氣管的某一個點上,正被标注着一個紅點,一個揮鞭執杖施刑的魔鬼動辄猛擊這個點。我以花甲之年尚存的硬朗與元氣拼命地咳嗽,但持久戰如點燈熬油,終有盡時。這一回連續咳嗽,頭暈目眩,腹部肌肉痙攣,一塊鼓起的腹肌在遊走中疼痛,仿佛在奔走呼号。同病的人授我以秘笈,讓我側身咳。以側卧姿勢,定神、回神、深呼吸、發力咳,咳嗽未完,左腿抽筋,整條腿抽筋,人嗷嗷亂叫。上神啊,你是無事可做了嗎?拿一個花甲奶奶折騰作甚。

在感冒的第45天,早晨36.8度,給親人報喜,聽阿來的《塵埃落定》。傻子少爺說,聽到院子裡奴隸的孩子在攆畫眉鳥。我在病中也常常回味雪落的聲音,想起冬天陽台上麻雀緊張啄食的樣子。今年沒有投喂小米給它們。突然脆弱,在生病的第46天告訴兒子,我感冒很久啦。其實親情就像風筝,太遠了就失控啦。兒子在美國東部寄居,他無暇顧及一個60歲的媽媽。以此類推,他極有可能也無暇顧及80歲時的媽媽。

捧着雜志,看看,發發呆。我的精神世界裡有一條凍僵的蛇。最後一聲咳嗽消失在陰雨綿綿的早晨,冬天的雨讓我記起“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詩句。從窗玻璃上方看向迷蒙的天空,它是霧霾假扮的仙境。不過,我不用出門,我坐在躺椅上,腿上蓋着毛毯。我活成了我自己寫的小說裡的人物,穿着白衣紅褲,桌上一摞未看的雜志及一杯熱茶。

等雨一歇,我想應該可以去湖邊了,對那隻單飛的鶴我一直心懷好奇,它沒有伴,一年、兩年、三年,它一直形單影隻。但我懷疑水邊的蘆葦花是過敏源。我懷疑汽車的坐墊裡藏着誘發我咳嗽的過敏源。不咳的日子很短,我接到了媽媽離世的消息。

我有片刻的怔忡。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我堅信媽媽是能夠活過冬天的,她那麼熱愛生活,她應該越過冬天活在春天裡。

我帶上舒喘靈和甘草片,我很害怕在媽媽的喪禮上會咳嗽加重。

三天的葬禮後,家裡來了三個吹拉彈唱的道士。那個穿着破洞薄紗袍子的道士說,臘月,天天都是升天的好日子,大寒大陰,媽媽沒有掙脫嚴寒的圍追堵截,她離立春隻有幾天告别了人世。她的一隻眼睛是半睜的。在守靈的晚上,我在窗邊看一輪滿月是淩晨四點、淩晨五點、淩晨六點。媽媽沒有了,我在腦海中回旋着這句話。周一上午媽媽還在的,我回來看她,她的目光盯着我,無力地盯着我說:我沒有日子了。

五年的癱瘓讓她渾身僵硬,手像雞爪一樣,雙腳糾結在一起,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她以前的眼睛不是這樣的,如果以往她的眼睛又大又圓,我會記得。她的眸子裡像有一團霧氣,我看向她時心中的痛無以言表。對于生命末端的她我心疼不已,眼淚清澈,一滴一滴,在我60歲的年紀,我以為我幹澀的眼睛裡已流不出淚。

她睡着了。我對站在旁邊的人說,我媽她睡着了。我的聲音是嗚咽的。

我在流淚的時候,變得不那麼郁結了,好像心中有一潭壅塞的池水,終于有了一個出口。出殡的日子是2024年1月底,守靈了兩夜,大姐嘴上起了泡,二姐的鼻子又紅又腫,嫂子的雙眼出血,我們都失去了媽媽。我的一聲聲咳嗽伴随着哀樂聲。從2023年12月18日那場大雪起,我發燒,喉嚨如刀割一般,然後淋漓至一個月以後。咳,一直咳到媽媽的葬禮上。出殡那天,冷霜如雪。天的東南邊有一顆金黃的星子,在頭頂的西北,月亮幾乎是圓的,三個小時未改變位置。一星一月,見證着媽媽出門,再無回門之日。

霜花真重啊,夜裡零下五度,像下了一場大雪。東邊的地平線上,血紅的朝陽,暗淡的光芒照進消逝的河道,枯木。沒有鳥叫,一切都太安靜了。

在靈堂與媽媽告别是8:20,我大哭,淚水奔湧。媽媽,你真的勇往直前無所畏懼,你在烈火中能得到永生嗎?你冰冷的身體将被烈火炙烤,而我們的心中你永遠永遠停駐。9:40,媽媽成一具白骨灰燼。腦殼、雙臂,雙腿。她的下肢是斜着的,兩隻腳呈橫向的向内勾着。她中風後癱了五年,五年裡雙腳與小腿一直就這樣。哥抱着他最心疼最愛的媽媽回家了,哥說,媽你太好看了,媽媽你好看死了。他對着遺照一直在說話,一直在流眼淚。他說媽媽,你太聰明了,我們兄弟姐妹四人的腦子加起來都不如你,媽媽你的智商肯定有145。

媽媽的骨灰盒不是買的,哥哥不屑于買那些外表華麗的骨灰盒,他精心打造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完美的骨灰盒,可以萬年不受風雨侵蝕。我們的爸爸去世已經19年啦,19年後,爸與媽又住到了一起,這是人類最完美的歸宿,生生死死一雙人,我的父母他們在一起了,永生永世,這點竟讓我感到欣慰。

媽媽去找我們的爸爸了,爸爸一直在等着媽媽,我相信造化是這樣安排的。

在如小山一般堆砌的黃紙旁,跪着膝蓋傷殘的我,我雙手撐地,讓自己跪在媽媽的靈位前,有節制的燒紙。兄長含着淚給媽媽燒了成堆成堆的紙,他最想讓媽媽在那個世界不差錢。我的咳嗽掩飾了我的哭聲,我一聲也哭不出來,我有豐盈的眼淚,斷了線的海水珍珠一般滑落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嗯,沒有媽媽三天了。告别之後,我把車開進了鄰近城市,在地圖上搜有大浴缸的有豪華大床房的賓館。

泡在溫燙的水裡,我一次次揮淚如雨,虛弱如我,長期的感冒加上失去媽媽。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回憶讓我更加軟弱。我媽媽卻相反,她是那麼勇敢,她投入火海,一個小時後,她成為一具成型的白色骷髅。我的媽媽,頭蓋骨被一輕碰成為齑粉,她雙腳呈内八字勾着,小腿呈45度角斜着。她中風癱瘓的五年裡,天地就一間屋子那麼大,她怎麼沒有瘋掉呢?她靠着回憶春天婉轉的雲雀的歌唱活下來的嗎?

她到了地下,與父親合葬在了一起。沒有冬雷陣陣下雨雪,沒有疾風暴雨,墳墓轟然裂開,母親被埋在了父親的身邊。告别母親後,我經常處于遁世的狀态,來來回回一個人。風吹不進耳,聲音不入腦,我在想媽媽時,其他人與我何幹?

瞌睡,失眠,我在這個冬天活成了80歲。一周後咳嗽又來了,他像一個索人命的魔鬼,他像一個暗黑的鬼祟,他要擊垮我而後快,在這個大寒至立春,立春至春節期間,在大年初一,在寒冷漸漸撤退,溫暖漸行漸近的節日裡。

山茶花開出了第四朵,水仙花打開全部的金盞,我熟悉的咳嗽又來了。癢,通向肺部,通向肋骨,鼻子堵塞。我已經認識它的面目,熟悉它的所作所為,知道它的小伎倆,我不怕,我按部就班的配藥吃藥,我等待着打敗它,春天給了我無窮的力量。冬至後陽光從南半球回歸線折返,我的應援已在路上。

我呷了一口熱茶,發現糾纏了大半個冬天的咳嗽已離開了兩天。我俯下身,嗅着粉色茶花的香氣,它們清冷香甜,沁入心脾。想起去年的那場雪,想起漫天大雪營造的仙境,我在心裡許願,等下一場大雪紛飛之時,我仍舊會迎接它,懷抱它,在雪天雪地裡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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