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餃子好了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在陽台上伸了個懶腰,太陽也是剛剛醒來,靛藍色的天空散着幾縷乳白色的雲,有的聚在一起,像未經打理的桑蠶絲,有的各自舒展,像悠悠擺動的水袖。入秋後的清晨幹淨清涼,昨夜剛下過雨,陽光一灑,更顯得一碧如洗。
大學裡氤氲着淡淡的桂花香,香味以圖書館前的桂花樹為中心,在曲折但不繁複的小徑蜿蜒,與土壤的清香混合,搖搖晃晃地鋪滿整個校園,染得學生身上也是香的,初升的陽光灑在他們臉上,像剛出浴的香噴噴的嬰兒。大自然賦予了生命某些暗暗吻合的邏輯,生命的情緒是共通的,桂花和人的情感亦是相似,和含苞待放的花一樣,學生們也是一副即将盛開的模樣。
大一的新生剛剛結束了軍訓,大四的我正在籌劃着未來,或者說,正在為即将到來的不确定性做着某種心理上的鋪墊,和前三年一樣,寫一些文章,看一些書,和三年前又不一樣,多了幾分朝乾夕惕的緊張。看書的時間總是快的,類似于心理學上的“心流”,人們在專注進行某種行為時,總不願被打擾,又稱抗拒中斷,在“心流”狀态下,人的效率是最高的。可思路中斷是不可避免的,諸如此刻,腹中的饑餓就與我不期而遇,我隻好理了理頭緒,穩了穩起身時浮在眼前的淡淡恍惚,整了整衣服,推開了門。
出了自習室,發現已是正午,天光大亮,日光從窗戶一角筆直地插入地面,被樹葉遮出的幾個光斑,在地上忽明忽暗,一抖一抖的,好像抖落着秋天隐隐的寒涼,又像行至海中央的小舟,在潮汐洶湧間蓦地平穩又蓦地傾覆。學校有兩個餐廳,第一餐廳是國家資助的,實惠且管飽,早晚是馍菜湯,中午是大米套餐,第二餐廳是外包給企業的,各種特色小吃入駐在此,價格偏貴,但菜品各具特色并且味道極佳。想到明天就是中秋了,我決定去第二餐廳吃頓餃子。學校有四五家餃子店,但多是賣的速凍水餃,一到周末,成包成包地進貨,這些門店會在招牌上添置些富有躍動感的形容詞,以期招攬更多學生,諸如“飄香水餃”、“心動水餃”和“千裡香餃子”,而二餐這家純手工餃子,招牌上隻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手工水餃”。
這是家夫妻店,兩人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男老闆胖乎乎的,寡言少語,在後廚依着女老闆的報幕,按着次序和種類,一邊數餃子,一邊下餃子。女老闆一邊招呼正觀望菜單的學生,一邊熟稔地包着餃子,有人要買餃子了,她便放下手心的餃子皮,用食指在刷卡機上輕敲一個數字,略一側身,朝男人呼喚:“豬肉大蔥,一大份兒。”聲音不大,但能穿過電煮鍋的層層白煙,準确地傳達給依舊有條不紊的男人。随着機器“滴”的一聲,學生付好了款,她的頭也轉正了,一手拿起餡兒鏟,一手拈起面皮,面皮在她掌心打了個轉兒,穩穩停在四根指頭上,像二人轉裡的手帕似的,平穩中帶着難以言喻的巧妙。
已經過了飯點兒,餐廳裡人不多,我說:“姐,要一大份兒蝦仁瘦肉的吧。”餃子姐姐(我心裡一直這樣稱呼她)見我來了,也換成了河南話,她按了個價,我付了個錢,她說:“你中秋回不回家呀?”我本想說留校學習,但心裡突然升起幾分頑皮,便改口說:“不回了,想留在學校多吃幾回姐姐的餃子,出了校門就吃不到這麼好的味兒了。”餃子姐姐笑了,眼角露出了些緊湊的皺紋,說:“那可行,你現在大幾啦?大三?”我說:“已經大四了,一頓頓的,還沒吃夠就要畢業了。”餃子姐姐也露出煥然的表情,說:“真快呀,都過了三年了。”我笑着說:“是啊,蹭姐這的紫菜湯都蹭三年了,要再蹭我都不好意思了。”“這話說的,應該的,來,你先把紫菜湯端走,餃子一會兒就好。”餃子姐姐笑得燦爛。我道過謝,往湯裡撒了些香菜,找了個座位,舀了一勺,吹了吹,含進胃裡,細細咋嘴,等着熱騰騰的餃子出鍋。
餃子姐姐長得清秀,眉眼清澈,一米七的個子讓她的身材顯得消瘦,黑色的頭發理得很順,用絲網裹住,紮在腦後,表情上沒有那種久經商場的警覺和對生意興隆的迫切神色,一切情緒就像她的笑容一樣,笑就是笑,隻是單純的心情悅然罷了。與我說話時,她包餃子的手一直沒停,左手撚起一張面皮,面皮一個翻身便絲滑地置在掌心,不鏽鋼的餡鏟剜起一團黏餡,右手稍一使勁兒,餡兒便填好了,餡鏟一個轉動,倒過身,卡在指縫間,左手大拇指往上一翻,面皮便上下吻合,右手順着補位,托住餃子,左右虎口一齊捏下,餃子便按緊了,按着順序放在不鏽鋼的篦子上,繼續包起下一個餃子。
我還記得第一次來這家店的時候,看見菜單上有蝦仁瘦肉餡兒的,覺得新鮮,便點了一份。我問她能不能單盛一碗鹹湯?餃子姐姐頓了頓,答應了。五分鐘後,窗口處傳來一個聲音:“同學,餃子好啦。”餃子姐姐的聲音很輕,她不像其他窗口,會用“帥哥美女”“美食精釀”這樣時髦的稱呼,餃子姐姐隻會把同學稱作“同學”,把餃子稱作“餃子”。
我起身去端,餃子是用圓形碟子盛着,碟子上有一處橢圓形凹陷,是用來蘸小料的。小料就在取餐處,有醋、香菜、辣椒油和蒜泥,餃子姐姐做得蒜泥十分有特色,蒜打得很細,被油充分包裹,看起來細密粘稠,但蘸在餃子身上絲毫不拖泥帶水,雪白的餃子在蒜泥上滾上幾滾,好像披上了一層金秋時的銀杏葉的顔色,淺淺的油汁順着筷子頭緩緩滑行,入口便散開了,滿口的香氣,每個餃子裡都有半隻蝦仁,含在嘴裡顯得飽飽的,令人回味,也讓人知足。
此後每次去吃餃子,我都會叮囑上一碗。日子久了,隻要我來,餃子姐姐都會在餃子出鍋前,遞給我一碗沏好的湯。有一次,我和朋友同行,結伴去吃餃子,朋友在我端着紫菜湯離開後,他問老闆:“這紫菜湯是免費的嗎?”餃子姐姐說:“不是免費的,不過他經常來吃,我也給你打一碗吧。”朋友道過謝,回來後給與我說了,原來我一直欣然接受的湯不是免費的,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被呵護的情緒,淡淡的惆怅裡伴着一絲細膩的溫暖,今天的餃子格外柔軟,吞在嘴裡鼓鼓的,像是濡了一層糖水,似要化在舌尖。
“同學,餃子好啦!”
我回過神來,看見餃子姐姐正看着我,額頭輕輕點了點,示意身前熱騰騰的餃子,餃子正冒着袅袅白氣,在初秋的微涼裡溫存着一股持久的宜人溫度,我擱下勺子,前去添了蒜泥和辣椒油,再次道謝後,端了過來。
我吃着尚且燙嘴的餃子,心想,或許離開大學後,我再回憶起校園,首先想到的不是高聳宏偉的圖書館,也不是日夜埋頭的教學樓,不是迎接朝陽的棗紅色跑道,也不是與肩膀親密無間的書包,而是二餐餃子姐姐的那句:“同學,餃子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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