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羅素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愛羅素,此羅素非彼羅素,她不愛哲學也不擅寫作,她隻個小女子,年方二十六歲,而且容貌尋常、身材偏矮、愛哭愛生氣,但在我眼裡她極具魅力。我一直想寫篇文章,以她為主人公,描繪她的日常,記述她的過往,回頭發在《伴侶》之類的雜志上……這是麥苗青在他那篇紀實作品裡的說法,他是羅素的前男友,一名浪蕩的報社編輯。

我愛羅素,她叫我心動,我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反正就是想她,想陪着她,想站她身邊,想和她說話,想看她笑眯眯地沖我眨眼睛——必須得說她這個動作特别勾魂,透着一股迷死人的柔美風情。她知道自己那雙大眼睛有多漂亮,而且很會利用它們,尤其右眼,輕輕一眨,讓我幹啥我幹啥。我是羅素的繼任男友,一名新晉的超市理貨員。

交往伊始,羅素就告訴我,她以前有個男友,在一家報社任職,文筆出衆,很會寫文章,曾把他倆交往的過程詳細寫出來發在了雜志上。這讓她又喜歡又不習慣。喜歡的是,像曆史被記載在冊,不習慣的是,像扒光了在書頁裡晃悠。按她給的線索,我找到了那本雜志,也找到了那篇文章,作者署名麥苗青。

麥苗青出身名校,家境殷實,人也長得英俊,非常符合中國女性的審美。據羅素說,他身高一米八、有錢、白淨、好看;除了羅素他還愛過其他許多女人,聽他的風流韻事,我覺得像《霍亂時期的愛情》裡的阿裡薩,嘗遍肉體萬千,用情卻始終專一,而羅素便是他的費爾明娜、唯一的純愛。

羅素可不這樣想,她調皮地朝我眨一下右眼說,她甯願我是那個花心大蘿蔔,因為我多少還有點良心。

老實講,我做不到。我生在農家,沒見過什麼世面,得益于勤能補拙的信念勉強考上大學。我很害羞也很膽怯,偷偷愛過少數幾名女子,但從不奢望她們會愛我。

麥苗青不同,優渥的環境使他早熟并且早慧,在最好的年紀考上了最好的學校。他見多識廣、自信、優雅、魅力四射。他愛所有女人,也堅信所有女人都愛他。

羅素是在勞動時對我說起麥苗青的,當時我們在同一家建材超市打工,地處長沙三湘南湖市場,那是一座像百安居或居然之家的大賣場,裝修用的工具和材料全都有售,比如地闆、瓷磚、油漆、線管、鎖具、燈具、廚具、潔具等,應有盡有。

我們是一起應聘來的,同一批招了二十五名員工,所有人都成了朋友也是戰友,畢竟一起受過嚴格的軍訓。商場特别重視我們這批新人,因為幾乎是清一色的應屆大學生,年輕、有沖勁,唯有羅素畢業得早一些,是大家的小姐姐。

我們的職位是理貨員,實際為搬運工,羅素總說我們大材小用了,不過照我看,普通高校出身的人第一份工作不餓死就是好工作,當然作為天之驕子的麥苗青不在此列。

商場從安保人員中挑了一名退伍老兵做我們的教官,上午軍訓,下午和晚上勞動。商場正進行重裝開業,由我們負責垃圾清理和樣品搬運,這是最髒最累的活。我們兩人一組,我主動找到羅素,她同意跟我搭檔,而且答應得十分爽快。第一次便約到意中人,這的确叫人高興。

最初被她吸引是在軍訓的時候,她個頭矮,長天穿着高跟鞋,我好奇那麼高的鞋跟如何踢正步呢?不料她踢得比所有人都好!她上身短,下身長,雙腿筆直,屁股又圓又翹,走起路來挺胸擡頭,既性感又不失淑女之風,我一下就被迷倒了。待她轉身,圓圓的腦袋上長着一張圓圓的俏臉,眼睛也是圓圓的,一笑,臉盤便像玫瑰綻開了,雙眼則如月牙變彎了。她滿頭秀發全都梳向腦後,長長的,披散在肩,黑黑的,泛着幽藍。唯一的缺憾是鼻子肉嘟嘟的、不夠挺拔,沒想到卻與飽滿圓潤的前額相得益彰,搭配起來特别受看。她整日笑嘻嘻,一團孩子氣,不像個小姐姐,倒像個小妹妹。

我們的熟絡緣于一頓早餐。那天早班,羅素來得很早,帶了面包和牛奶。我來得更早,帶了一份炒河粉。我們一起用餐,找了個大個兒的馬桶蓋當餐桌,我吃她的面包,她吃我的河粉,牛奶我倆勻着喝。

我說,對着馬桶吃飯怎麼那麼别扭?

她答,可不是嘛,不知道還以為咱們在吃屎!

從那天起,我倆便形成了習慣,每日共進早餐。從那天起,我倆便試着聊一些隐藏的私人話題,我談起了自己悶騷又猥瑣的學生時代,也談起了暗戀許久的女生;她則提到了那篇寫她的文章,也提到了麥苗青。她面帶憂傷,說曾邀他一道參加朋友的婚禮,可惜最終一切皆是枉然。我看準時機安慰她說,不傷心,下次由我陪你出席。

不多久,羅素還真有一位老友即将步入婚姻堡壘,喜帖送到她手上,我幫她朗讀了一遍,随後表示有意陪她走一趟。她默許了。那天下着小雨,我們共舉一把傘前去赴宴。羅素一身長裙,我一件長衫。羅素的長裙非常合體,我的襯衫卻買大了,成了長衫。羅素調侃我的衣品。我笑言,衣品雖然不過關,但人品絕對過硬。

婚宴設在芙蓉路上的錦繡紅樓,那裡屬長沙的中心地帶,旁邊即為定王台圖書市場、我經常去蹭書讀的地方。我習慣站在店裡看,幹看不買,錢是萬萬花不起的。我說過那會兒我很窮嗎?月薪八百,房租兩百,吃用三百,寄回家三百,身上經常一文不名。

雨快停時,我們來到酒店門口,羅素遞上紅包,在來賓薄上簽下芳名。

我問,我要不要簽名?

羅素調我的口味,不用,簽名也沒人認識你。

我一本正經地反駁,可以備注羅素男友呀。

羅素踢了我一腳說,待會兒桌上都是好吃的,好好堵上你的嘴。

必須承認我從未吃過那麼高檔的酒席,那些菜品别說吃,光是見都沒見過,托羅素的福,讓我開了胃也開了眼。席間,她幫我夾菜,我幫她盛湯,兩人的碗碟時刻滿滿當當,人也被幸福的情緒充盈得滿滿騰騰。

新郎新娘出來敬酒,一桌挨一桌,敬到我們這裡,一對璧人指着我問羅素,這是哪位呀?

羅素直言相告,同事,來沾沾喜氣。

我羞澀一笑,起身舉杯,恭賀新人新婚志喜。

宴席結束,雨越下越大,羅素的一位友人表示可以開車送送她,雖然沒說送我,可我和她是一夥的,也能跟着沾一份光。我們坐上那輛現代車,車身偏窄,内部空間狹小,處處透着緊湊和局促,但不用淋雨還是很舒服的。

下車時雨仍在下,我一手撐傘,一手挽着羅素去上晚班。我們小心翼翼繞過水灘、躍過水坑,力争不讓泥漿濺到鞋面和褲腳上。走出一段路,我問羅素對剛才那輛車的看法。

她笑着說,幸虧顔色不是藍的也不是綠的,不然太容易被當成出租車了。

我心道,就是這樣一輛出租車我也買不起它的一個轱辘。

那天,同事們看到我和羅素一起來上班,不僅共用一把傘,而且相依相偎、親密無間,他們便認定我們戀愛了。當然,我也這麼認為。羅素怎麼想,一開始我覺得自己知道,後來證明我不知道,我隻是太過自信或者太傻,竟然一廂情願地認為所有的事自會心想事成、水到渠成。

然而,那場婚宴後沒幾日羅素就辭職不幹了,走得十分決絕,沒有一絲留戀,盡管她沒有直接拒絕我,但這樣直白的行動比蒼白的語言力量大多了。

我問她,我們還會再見嗎?

她說,有緣自會相見。

我注意到這次她沒有調皮地眨一下右眼,臨别之際她攤牌了,連一點風情都不屑于賣弄了。那一刻我難受得差點窒息,一種生離死别的感覺撕扯着我。那是我第一次全身心愛上一個女子,愛得毫無保留也毫無防備。

接下來老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飽受失戀苦痛的折磨,白天神情疲憊,上班恍若夢遊,吃飯也沒有胃口。夜間一個人躺在床上,相思和屈辱交替來敲心門,我無力抵擋,唯有長籲短歎、默然流淚,好不容易困意來襲,一睜眼卻已天光大亮。

幸好時間可以淡化傷痛,卻也讓記憶越來越濃。後來我和江小旗相戀時總是忍不住拿她和羅素比較,實際羅素舍我而去時就數她的安慰最溫暖最有效,她說,羅素沒眼光,不該離開一路上進的你。其他人則隻會單調又籠統地來一句,别上火,大丈夫何患無妻?

江小旗是某品牌熱水器的銷售代表,屬于商家派駐超市的促銷人員。商家負責開工資,超市負責管理。她的工作是賣貨,我的工作是理貨。我們配合得有條不紊,就像和羅素搭夥時那樣。江小旗貨賣得好,提成就高,她覺得也有我一份功勞,所以經常請我吃飯。我們故意把休息日調在同一天,一道去黃興南路步行街吃口味蝦、臭豆腐和酸辣粉,吃飽就去瞎逛。我說過我喜歡去定王台蹭書讀,隻讀不買,幹看不花錢。羅素從沒陪我去過,她不愛看書,但江小旗的閱讀愛好就是那會兒被我培養起來的,有次她問我怎麼愛上讀書的,我便給她講了我的童年故事:

少年時代,我的夢想是靠撿廢品過日子,讀書純屬多餘,那時候鄉下有的是廢塑料、空酒瓶、爛棉絮、鏽鋼鐵……随意撿上兩斤就能賣個塊兒八毛,買幾顆泡泡糖邊嚼邊吹,别提多美了,再不濟,買個糖人也能舔上半天。本村的孩子見我僅靠撿廢品便買了一堆泡泡糖,羨慕之餘也動手撿了起來,不久鄰村的孩子也跟起了風。廢品就在那裡,而且隻有那麼多,你撿與不撿,一會兒它都不在那裡了。後來我發現有一樣東西很少有人碰,那就是舊書,他們嫌書頁太滑溜,擦屁股都不好使。百無聊賴,我撿來翻了翻,讀完覺得不好也不壞。那年代村裡沒有電視機,更沒有手機和遊戲機,為打發每日的無趣,有人織毛線,有人扯閑篇,有人生孩子……我手笨嘴拙又沒有老婆,隻好撿大家不在意的舊書讀,不為喜愛,純粹找個事幹。當時沒人告訴我,讀書和抽大煙一樣會上瘾,讀着讀着,讀出了一點意思,其後就為這一點意思一直讀到現在。

江小旗大為觸動,胸脯一挺,粉拳一揮,決心以我為榜樣,讀遍萬卷書。她在書店找個安靜的角落抱着書本凝神啃了一會兒,忽然偏頭過來神秘兮兮地問我,你看過《金瓶梅》嗎?

看過呀,我說,我看的台灣版。

她臉上泛起紅暈,又問,好看嗎?

我假裝沒瞧見她羞紅的臉,說,文字典雅,插圖也漂亮。

她把臉埋入書頁,但耳根無處躲藏,像發燒,早已白裡紅透。

書讀得差不多了,我們便一起回去。我倆住的地方相距不遠,都在晚報大道以北的九道灣社區。我自己租房住,江小旗住公司提供的集體宿舍。我的房子背靠浏陽河,她的宿舍面朝浏陽河。我住頂樓,單間,廁所公用,沒客廳,沒空調,沒熱水器,洗澡用冷水,夏天能熱死,冬天能凍死。她住一樓,有客廳,有廚房,有衛生間,電器一應俱全,舒服得要命。我的租金相當便宜,隻要一百五十塊,但她卻一分錢都不用花。

有一點我倆是共通的,都是外來人員,羅素可不是,她是本地人,家就在長沙,跟人交談在長沙話和塑料普通話之間來回切換。我和江小旗都講正宗的普通話,用《一句頂一萬句》裡的話講,我倆更說得着。我曾和江小旗聊過這個話題,在一次上班路上,我們邊走邊吃早餐,她吃我的,我吃她的,這一點與我和羅素那時候很像。

江小旗不會好好走路,她習慣跳躍着前行,一步三跳,像袋鼠。我喜歡看她走路的樣子,跟在她身後欣賞青春洋溢的身姿,這讓我感到幸福,尤其想到如此健康美妙的軀體有朝一日将屬于我,幸福感瞬間就翻了倍。就是這時候,我告訴江小旗,我羨慕當地人,在家門口動動手腳什麼事都能解決,讀書時羨慕走讀生,工作了又羨慕城裡人,吃喝拉撒,不用離家,還有比這更幸運的事嗎?

所以你才追求羅素、和她談愛?她停下跳躍的腳步詢問,面帶驚詫。

我笑着回應,當然不是,她是不是長沙人我壓根不在意,談愛這事沒有道理可講,我愛她,雖然說不清現在還愛不愛,但我愛你,現在就愛。

她又跳躍起來了,像一隻快樂的袋鼠。她從不指望我馬上忘掉羅素、絲毫不再惦記,那不現實,也不符合人性,而且過于絕情。她說,那就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唯有十惡不赦的人才能做到。

江小旗是怎樣愛上我的?

她說,眼見我因為失去羅素傷心欲絕,她就确信我是個重情義的人、值得托付的人,于是她嘗試着靠近我、施我以愛意,并促使我将給予羅素的愛慢慢轉移到她身上。

我又如何對江小旗動了念?

空虛自然算一個因素,再就是她對我失戀的安慰起到了催動作用,但最終暖化我的還是那一場明目張膽的關懷。在她二十三歲的生日會上,其他人忙着K歌,她的注意力卻全在我身上,不停地往我嘴裡喂蛋糕、塞堅果、送糖塊……就是羅素也不曾這樣待我,所以我決定試着去愛她。

有一點需要說明,愛上羅素正逢我窮困潦倒之際,愛上江小旗雖沒有時來運轉,但好歹衣食無憂了,也租得起房了。剛入職那會兒我并不具備這個能力,彼時初出校門,一身書呆子氣,寒酸如未褪胎毛之雛鳥。當時,我借住在湘江西岸一處民宅,臨近天馬學生公寓,房屋主人是一位寬容大度的學長,從不與我計較一百塊每月的租金。

提起此事,我對建材超市的薪金制度仍耿耿于懷,說好每月十五号開工資,到了日子我去銀行取錢,賬上分文沒有。去财務打聽,她們叫我找人事咨詢。人事回複說,按行規,新員工押薪資一個月。可我的情況比較特殊,事先預算得清清楚楚,不多的一點積蓄支撐到十五号剛好用完,可是接下來一個月怎麼辦呢?向家中求援?我張不開嘴,家中一樣拮據。向朋友告急?朋友如我,個個囊中羞澀,自身難保。

我告訴江小旗,最窮時,為省一塊錢我從不坐公交,選擇步行回河西住地。由三湘南湖出發,經紫東閣華天到火車站,沿五一大道向西,過曉園公園、湖南省府、袁家嶺、芙蓉廣場、五一廣場、湘江一橋,然後轉彎向南,走沿江風光帶,一直到湖南大學,悶頭走,不出聲,更不歌唱,一怕别人笑我神經病,二怕浪費力氣和能量。我省下這一塊錢目的隻一個,買包泡面當晚餐,不然夜裡餓得輾轉反側,那比失去羅素還要難受。

第二個月按時發薪了嗎?江小旗明知故問,非常調皮,盡管她不會嬌俏地眨眼睛。

那個月的十五号恰逢周六,銀行不辦理工資業務。錢,最快也要下周一到賬。正是那個周六我和羅素一起參加了她朋友的婚宴,我還玩笑說自己也要随份子,以羅素男友的名義。實際我心虛得要命,因為當時兜裡隻有兩塊硬币,窮得叮當響,連車都打不起。

跟江小旗交往了一年零兩個月,所有的苗頭都是有利的,我們甚至暢想過結婚生子,可惜好景不長,突然有一天,江小旗所在的品牌經銷商約我面談。在一間極簡風格的辦公室裡、在一張樸素的辦公桌後面,一位中年婦人不動聲色地盯着我。她不僅是商家的總經理,還是江小旗的親姑姑。她沒有過多的廢話,不寒暄,不介紹,單刀直入朝我開火,你能給小旗什麼,愛情?你一個商超理貨員,一個月領那點可憐的工資,自己都過得雞飛狗跳,拿什麼來養愛情?不等我替自己辯護,她繼續加大火力,養不起愛情,那生活呢?你摸着良心說,你一個人活着都費勁,又何必拉她一塊兒吃苦受窮?

随後她一口氣發出一連串的诘問,我頭腦嗡嗡響,一句也沒聽進去。忽然,我眼前出現了幻覺,仿佛坐在辦公桌後拷問我的不是江小旗的姑姑,而是羅素,她唇紅齒白、張口閉口一再相逼,你能給我什麼,愛情還是生活?我無地自容,無言以對。她面若寒霜,滿目鄙夷,再也不沖我俏皮地眨眼睛了,似乎從來都沒有那麼做過。

我倆吃了一頓散夥飯,我和江小旗,在她的集體宿舍。那天她所有的同事都去上班了,我們照常把休息日調在一起。她問我吃什麼。我說吃面。她開火燒水,水開了下面,加入青菜和香菇,又打了四個雞蛋。我倆每人一碗,悶着頭吃,一聲不吭。吃完,江小旗問我下一步的打算。我告訴她想去報社碰碰運氣。

為什麼?話剛出口她就醒悟了,你還是忘不了羅素,就想看看報社裡的人哪來那麼大魅力把她迷得神魂颠倒?

我坦然相告,沒錯,我就想瞧瞧他們是何方神聖。

好吧,如果哪天混不下去了回來找我,我還給你煮面,不用專門省那一塊錢,江小旗說。

我沒有說話,推門而去。我們到此結束,沒有擁抱,沒有吻别,沒有糾纏,沒有吵鬧。

我向超市遞上辭呈,轉身去報社應聘,那時麥苗青已經離職,去向不明,也無人關心,想必羅素那陣子對他的動向也已不再在意,一如對我的動向。我是在失去江小旗後才明白這一點的,有時候愛情翻篇比人走茶涼還快。

接下來那段日子,我頭頂報紙編輯的光環,實際做的卻是廣告業務員的活,隻在幫助客戶編寫簡單明了的廣告語時才有機會過一把編輯的瘾。說起來我的工作簡單至極,就倆字,掃樓——用劉震雲的筆法解釋,掃樓并不是拿掃帚掃,是拿報紙掃;也不是掃,是送報;也不是送報,而是拉廣告。

報紙一出街,我便攜帶大量樣報摸進寫字樓,先乘電梯一氣兒升到頂,然後沿步梯一層一層走下來,逐層逐間敲人家辦公室的門。人家門上貼着謝絕推銷的條幅。好在我不推銷,我隻送報,送完報再送一句話,您若覺得我們的報紙靠譜,有廣告要登别忘了我們,電話報頭上就有。

我跟王芸就是這樣認識的,她在芙蓉路一家美容減肥中心上班,我每周都去給她們送報紙,一來二去混了個臉熟。那家美容店在海東青大廈,靠近烈士公園南門,送完報紙我喜歡去公園走一走,走累了就歇一歇,最後經烈士公園北門步行回家。那會兒我已搬到遠在車站北路的四方平,為了快速忘掉江小旗,也為了讓她早點忘掉我。

有一天我又去送報紙,替我開門的是店裡一名新來的小姑娘,二十來歲,瘦,白,長發,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愛笑,牙齒不太整齊,身高一米六隻少不多,小巧玲珑,但并不過分單薄。

老闆娘聽說我來了,笑呵呵地出來打招呼,她是一位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保養極佳,膚如凝脂,面若桃花,而且身材勻稱,真真是風韻不減。經她介紹我才得知,那小姑娘叫王芸,正是我幫她招來的新員工。因為上周老闆娘在我們報上登了一則招聘啟事,文字由我斟酌并捉筆代勞,此刻她又再次向我表達謝意。

我心裡生出一絲成就感,說,怪不得剛才搭眼一瞅就覺得王芸面善呢,原來是從我的文字裡走出來的人。

老闆娘是個熱心腸,尤其相信緣分,非要我和王芸互留聯系方式。她對我說,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是你幫我發廣告?緣分。她又對王芸說,那麼多人為什麼他偏偏把你招到我這兒來了?緣分。

既為緣分,我便加了王芸的電話,她也加了我的。我們的第一場約會既沒看電影也沒吃牛排,那都不在我的消費能力之内。我們去了最近的烈士公園,買兩份糖油粑粑,邊吃邊逛,逛累了,就近找個亭子坐一坐。

我問王芸怎麼從事的美容這一行?她說姑姑學的美容,順手教會了她。我小聲嘀咕,又一個被姑姑幹預的人生。王芸好奇我為什麼這樣說?我本就不打算遮掩,于是把與江小旗的交往經曆叙述了一遍。王芸好奇我是怎樣愛上江小旗的?沒轍,我隻得從頭說起,把愛上羅素的事也講了一遍。

好啊,我一次戀愛都沒談過,你倒一口氣談了兩回,王芸說,我好吃虧呦。

要不你也去談兩個再來找我,我說。

王芸不答,揮起拳頭就要揍我。

這時,天空開始下雨,我提議來一段雨中漫步,說完拔腿就走。王芸沒有異議,起身追了上來。我們沿嘉年湖兜了一圈,雨始終沒停,我們的頭發濕了,衣服也濕了,當時是冬季,一旦濕透很容易生病。我們跑了起來,找另一間亭子避雨。奔跑中,王芸主動牽起我的手拖拽我,她的手很小很軟很涼,但力道很足。我不自覺地将她和江小旗比,和羅素比。王芸比她倆更大膽、更具野性,雖然手和她們的一樣小、一樣軟、一樣涼,但比她倆都有勁。

在另一間亭子避雨時,王芸問起我的工作情況,我如實相告,我投身的那家報社屬民營,文字編輯、美術編輯、發行員、總務,加起來四個人,一個蘿蔔一個坑。老闆兼總編豪情萬丈,學張作霖的口氣說,全中國的報紙僅靠發行賺錢的就兩家,《南方周末》與《體壇周報》,咱們……媽拉了個巴子的,要做第三家!不料,偉大的夢想很快便觸了礁,報紙隻靠發行裹不住開銷,更别提盈利,老闆思慮再三,決定招個年輕力壯的業務員來,替報社拉拉廣告。

我的前東家、那家建材超市同樣相中了我的年輕力壯,當初我以此為榮,并認定恰逢少年是我大的資本,直到羅素棄我而去,直到江小旗遵姑母之命與我告吹,我才無奈地承認,年輕無用,如果你恰逢正窮。

王芸安慰我說,窮不丢人,誰還沒有窮過?

我感激她的貼心,但我心知肚明,如果窮有屬相,那它一定屬驢,不信請聽我道來:

我入職那天,老闆兼總編讓我站在他跟前,立正,他則圍着我轉起了圈圈,像驢拉磨,嘴裡發表着觀摩感言,嗯,不錯,面容親和,體态修長;完了又踢踢我的腿,說,嗯,不錯,腿部力量也好。

我忽然覺得不是來打工的,倒像來賣身。在鄉下賣牲口就是這個樣子,牽到市場,買家捋捋鬃,嗯,這驢呀,毛不錯;再掰開嘴巴瞧瞧牙口,嗯,牙還行;又用鞭子敲敲腿,驢急了,又踢又跳;買家也急了,哎,我說你這臭驢,叫你彈彈蹄,你尥啥蹶子?

我感覺我就像那驢,隻是驢比我有種,驢還敢尥蹶子,我動也不敢動。

觀摩完畢,老闆桌子一拍,說,六百一個月幹不幹?

我又想到了牲口市場,買家看好了驢,一拍巴掌,唾沫星子噴出兩米遠,說,一千二賣不賣?又說,賣,我牽走,不賣,你牽走。

果然,老闆也是這個話,幹,你留下,不幹,你滾蛋。

六百塊,幹,當然幹,不幹是傻蛋!

結識王芸時我已在報社幹了小半年,靠前一份工作的微薄薪資積攢下來的微薄積蓄早已告罄,新一份工作非但沒攢下錢,還要花錢。因為報紙新開張,影響力有限,廣告拉得相當艱難,沒有廣告就沒有收益,老闆就沒錢發我的六百塊薪水,說好的六百實發兩百。兩百塊要麼吃飯,要麼穿衣。我選吃飯,雖然吃不飽。冬天到了,西北風呼呼吹,我仍是秋季的打扮,一身黑得放光的西裝,一件白得刺眼的襯衣。剛才王芸還打趣我,呦呵,我以為約我出來的是CIA特工呢。

我笑說,天冷,穿少點精神;心裡卻哭,能不精神嗎,都快凍成精神病了。

三天後我又去找王芸,我們說好一塊兒做晚餐,去她住的地方。我提前到她們公司樓下,接她去菜市場買豬肉、芹菜、雞蛋和青椒。我倆像一對恩愛小夫妻悠閑地牽着手,路過金滿地商業街,兩人合吃了一份小吃。老實說,就這麼點開銷我已經吃不消了,幸好王芸不鋪張、不浪費、不攀比,是個安于現狀的小女人。

到了她租的房子,我打下手,王芸主廚,飯做得一闆一眼,有滋有味。她的房子在一條小巷裡,巷子東西走向,很窄,夾在南北兩排高高的居民樓中間,太陽常年曬不到地表,因此路面非常濕滑。

王芸炒好第一道豬肉芹菜,我接過來端上桌,第二道青椒雞蛋剛下鍋,樓下巷子裡忽然熱鬧起來,很快就鬧得人聲鼎沸。我們在三樓,透過窗戶往下看,不少人正提着桶子、端着盆子,嚷嚷着往巷口跑,原來街上的消防栓壞了,水流不斷,他們是去搶免費的水的。

我置身局外,當笑話一樣觀看。王芸不甘心,這麼好的事她必須參合一腳,再說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她滅掉火,丢下鍋,撸起袖子,提兩隻塑料桶蹭蹭蹭奔下樓去。等我反應過來想要出言勸阻,她早已蹿到樓下卷入混戰的人群之中了。

待她提水上來,累得籲籲喘氣。我接過桶子,詢問這水的用途。王芸回答,洗衣、拖地、沖廁所都可以,能省不少自來水呢。我心裡非常别扭,嫌她過于節儉,簡直到了摳門的地步。王芸不以為然,笑一笑,繼續開火做飯。我接着給她打下手,沒有表露出過多的不喜,卻也沒有積極尋求交流。吃完飯,王芸刷鍋洗碗,我無所事事,翻了翻書桌上的一本美容雜志,挨到九點鐘起身告辭。王芸挽着我的手臂下樓送我到巷口,我們抱一抱,揮手作别。

回程路上我思量再三,始終接受不了連消防栓水也要争搶的生活,可我的荷包又不足以支撐不去計較那點水的愛情。我長歎一聲,有意逃離報社,逃離這座不養人的長沙城,此舉意味着或将離開王芸,撇下我們日漸熱絡的情感。我心痛卻又坦然。在生存面前,江小旗離我而去,羅素頭也不回,眼下輪到了我——我躊躇難斷,一時不知做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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