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老井

鄭重聲明:本文原創,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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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伏的夜裡,屋子裡悶熱悶熱的,村子裡的人,吃過晚飯後,便三三兩兩步出家門,趁着絲絲縷縷的晚風,帶來的微薄涼意,散去一夏的熱。

村子裡唯一的電子産品是收音機。有時候會聽它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除了播放新聞聯播就是天氣預報了,實在勾不起我們的興趣。

大堂哥的故事就很值得一聽了。

他喜歡搬把椅子,坐在曬場上,講着他“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我們托着腮,蹲在那兒,聽得津津有味。

可惜,故事每天隻能聽一個。

于是,故事講完,我們便一哄而散了。聽故事時那些微妙的心理也在孩子們的歡笑聲中消逝了。

這時候,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老井。

老井很老了。

有多老呢?連大堂哥也不知道。但他告訴過我,這口井裡面是有龍王的,叫井龍王。

井龍王住在井裡面的宮殿裡,平時不叫我們去打擾他。但若是有小孩子不小心掉下去了,就會被他送上來。

老井的水,甘甜甘甜的,一捧水下去,像喝了白糖水一般,那個甜啊,直甜到人的心坎裡去了。

夏日的水,把手伸進去,就仿佛置身在清涼怡人的秋日裡,涼意順着十指溢漫開來,連頭發絲也包裹在這股清爽裡去了。

倘若是冬日,井邊整日彌漫着白霧,探手進去,便仿若處在綠意盎然的春天裡,連井水也散發出甘醇的香意。

但冬日裡一般是不允許玩水的,衣服濕了一來晾不幹,二來沒有第二套棉服來換。夏天就少了這些禁忌了。

于是,夏日的傍晚,井邊溢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起初是探進去自己的手,一會兒就不安分了,你潑我一捧水,我還你一片水花,不一會兒,連頭發絲裡都在滴水了。可每個孩子的臉上都是笑容,每個孩子的嘴裡溢出的都是笑聲。

連大人們都在笑,也許,在笑這些調皮的孩子們一身的狼狽。也許,在回顧他們自己的童年吧。

我最喜歡在井裡撈小蝦。

小魚也是有的,但小魚兒太刁鑽了,你看着它慢悠悠地遊來遊去,可一探手,還沒挨着水呢,它便一個完美的旋轉,俶爾之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小蝦可不一樣,它笨得很呢。

你隻要把手放在它遊過來的前方,張開手心等着,它就會一擺一擺地撞過來,手一攏,就抓住了。

它在我的手心裡輕輕掙着,手心癢癢的,一直癢到心裡。我一邊“咯咯”笑着,一邊把它塞進嘴裡,輕輕一嚼,一絲絲極鮮極甜的味兒在口腔裡爆開,炸醒了味覺。

老井1米多深,約等于一個成年人的身高。

但孩子們是從來不曾擔心掉進井裡邊去的。我掉過一回,井水似乎有股奇異的托力,把我托了上來,我伸手攀住井沿,往上一使勁兒,就爬了出來。

不過,因為這事兒,我還被追着揍了一頓,理由是弄髒了水。

我私以為,是井龍王把我送上來的。于是,我對老井又多了一份敬意。

大旱的天氣裡,山澗溪頭,處處幹涸,覓不到一處水痕。

隻有老井的水,慢悠悠地流出,不多不少,探手可及。鄉親們就着老井下邊的菜井,拓出一條水道,等它漫進田裡。

有等不及排隊的,那戶人便會趁半夜裡,大家都在熟睡中時,偷偷把水引進自家田裡,由此還引發了大大小小的戰争。

還有的人家,肯吃苦耐勞的,索性擔着個水桶,一擔又一擔,在井與田之間的小路上來回奔波。

于是,依靠老井的存在,靠着那一線的希望和安慰,鄉親們終于撐過了那些艱難的歲月。

年歲大了,漸漸多了思鄉的愁緒。

每個人的一生,終在探尋自己的來處,彷徨生命的歸處。

老家容納着我的根。

在很多個夜的夢裡,我搖搖晃晃飛在田野的上空,尋找着我的家。

房子,早就沒了。經年的磚屋,在為我的童年和少年遮風擋雨之後,終于沒能擋住狂風暴雨的侵襲,化為一抔泥土,消失在時光的長廊裡。

隻有老井沒變,隻剩老井沒變。

鎮上的井消失了,外婆村裡的井消失了,隔壁村的井也消失了……

一口又一口的井,随着一個又一個離開的鄉人,靜悄悄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

啊,我的老井,我的老井還在那兒。歲月帶不走它的水流,它載着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年,我的夢,靜靜地流淌在那兒。

可有一天,老井迎來了改建。

它變了,從圓變方,從小變大,從淺變深。

它的水裡,擺放着一個又一個抽水機。

它的周圍,圈上了一大片的護欄。

兒子去老井邊沿,開始小心翼翼,要我拉着他的手,他探出另一隻手去,小小地飲上一口,就迅速離開而去。

老家的孩子們也越來越少,老井周圍的歡聲笑語消失了。

炎炎夏日裡,再喝老井的水,除了涼,已别無它味。

那種甘甜的,能像白糖水一樣,甜透我心坎的井水,還是消失了。

留下的,不過是一個面目全非的殼。

謹以此文紀念家鄉的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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