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如何用三個人、一樁事表達時代命題?

《斷魂槍》是老舍本人的得意之作。

老舍在《我怎樣寫短篇小說》中說:《斷魂槍》是“把十萬字的材料寫成五千字的一個短篇”。他進而解釋道:在《斷魂槍》裡,我表現了三個人,一樁事。這三個人與這一樁事是我由一大堆材料中選出來的,他們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想過了許多回,所以他們都能立得住。那件事是我所要在長篇中表現的許多事實之一,所以它很利落。拿這麼一件小小的事,聯系上三個人,所以全篇是從從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适。這樣,材料受了損失,而藝術占了便宜;五千字也許比十萬字更好。文藝并非肥豬,塊兒越大越好。怎樣用五千字表現這三個人、一樁事,又由這三個人、一樁事表現那麼大的時代命題呢?

三個人分别是王三勝、孫老者、沙子龍。一件事是沙子龍的大夥計在土地廟拉開場子表演武藝,有錢的給點錢,沒錢的捧上場,王三勝表演了一套大刀很顯功夫,衆人大多是個行看個熱鬧,正當他失望之際,一個黃胡子的幹巴老頭喊出了好功夫,他就是孫老者,然後王三勝使用權槍,孫老者使三截棍,對打了兩個回合,孫老者都是一招打下王三勝手中的槍。王三勝擡出師傅沙子龍,孫老者也想會會沙子龍,想領教沙子龍的槍法,或者教給他五虎斷魂槍。沙子龍卻沒接碴兒,而是請老者去茶館喝茶吃飯,說,不傳,不傳!

斷魂槍法不傳這樁事,怎麼表現時代命題的呢?斷魂槍厲害,曾經打遍西北無敵手,可在快槍面前,不堪一擊,镖局在火車面前也是沒有用武之地。表示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的破壞,“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這是沙子龍,也是老舍,也是20世紀的中國人面臨的共同的絕境。

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揉着眼,禱告着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門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槍口還熱着。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麼用呢;連祖先與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車,穿墳過墓破壞着風水。棗紅色多穗的镳旗,綠鲨皮鞘的鋼刀,響着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都夢似的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

沙子龍原先開镖局,他耍的五虎斷魂槍,沒遇到過敵手,在西北一帶創出了“神槍沙子龍”的名号。現在镖局改成了客棧,身上也長了肉,白天不大談武藝和往事,隻有晚上,關閉小院門,一氣六十四槍刺下來,然後拄着槍,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面對火車、快槍、通商,他覺得斷魂槍沒有必在傳下去了。

首先用了襯托的手法。王三勝——孫老者——沙子龍,是一個連環套式的層層遞進的寫法,前一個人作為後一個人的襯托和伏筆出現,每一個人物都有他獨特的氣場、階層和在叙事中的作用。老舍說了,因為他之前“想過了許多回”,所以叙事能做到從容不迫。

其次叙述本身做到要言不煩,簡勁含蓄。比如王三勝與孫老者的比武場面,也是孫老者在小說裡最精彩的亮相:老頭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兩個香火頭,随着面前的槍尖兒轉,王三勝忽然覺得不舒服,那倆黑眼珠似乎要把槍尖吸進去!四外已圍得風雨不透,大家都覺出老頭子确是有威。為躲那對眼睛,王三勝耍了個槍花。老頭子的黃胡子一動:“請!”王三勝一扣槍,向前躬步,槍尖奔了老頭子的喉頭去,槍纓打了一個紅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讓過槍尖,前把一挂,後把撩王三勝的手。啪,啪,兩響,王三勝的槍撒了手。場外叫了好。王三勝連臉帶胸口全紫了,抄起槍來;一個花子,連槍帶人滾了過來,槍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頭子的眼亮得發着黑光;腿輕輕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剛要抽回的槍杆;啪,槍又落在地上。

第三妙用留白。比如沙子龍的“不傳!不傳!”的自語會得到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激進一派認為老舍是在諷刺沙子龍的保守,畢竟浪花淘盡英雄,沙子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之前再威風,武藝再出衆,在新的時代也毫無意義,因此這套槍法,無論他傳與不傳,同樣沒有意義。保守一派,則認為老舍在捍衛沙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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