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太平廣記選》之李甲

唐天佑初,有李甲,本常山人。逢歲饑馑,徙家邢台西南山谷中,樵采鬻薪,以給朝夕。曾夜至大明山下,值風雨暴至,遂入神祠以避之。俄及中宵,雷雨方息。甲即寝于廟宇之間,松柏之下。

須臾,有呵殿之音,自遠而至。見旌旗閃閃,車馬阗阗。或擐甲胄者,或執矛戟者,或危冠大履者,或朝衣端簡者,揖讓升階,列坐于堂上者十數輩。方且命酒進食,歡語良久。其東榻之長,即大明山神也,體貌魁梧,氣岸高邁;其西榻之首,即黃澤之神也,其狀疏而瘦,其音清而朗;其更其次者,雲是漳河之伯。餘即不知其名。坐談論,商搉幽明之事。其一曰:“禀命玉皇,受符金阙。太行之面,清漳之湄,數百裡間,幸為人主,不敢逸豫怠惰也,不敢曲法而徇私也,不敢恃尊而害下也。兢兢惕惕,以承上帝,用治一方。故歲有豐登之報,民無紮瘥之疾。我之所治,今茲若是。”其一曰:“清泠之波,泱漭之區。西聚大巅,東漸巨浸。連陂湊澤,千裡而遙。餘奉帝符,宅茲民庶。雖雷電之作由己也,風波之起由己也。鼓怒馳驟,人罔能制予。予亦非其诏命,不敢有為也。非其時會,不敢沿泝也。正而禦之,靜而守之,遂緻草木茂焉,魚鼈蕃焉。鹹鹵磊塊而滋殖,萑蒲蓊郁而發生。上天降鑒,亦幸無橫沴爾。”又一曰:“岑崄之地,岞崿之都,分坱圠之一隅,總飛馳之衆類,熊罴虎貌,烏鵲雕鹗,動止鹹若,罔敢害民。此故予之所職耳,何假乎備言?”座上佥曰:“唯,唯。”大明之神,忽揚目盱衡,咄嗟長歎而謂衆賓曰:“諸公鎮撫方隅,公理疆野。或水或陸,各有所長。然而天地運行之數,生靈厄會之期,巨盜将興,大難方作。雖群公之善理,其奈之何!”衆鹹問:“言何謂也?”大明曰:“餘昨上朝帝所,竊聞衆聖論将來之事。三十年間,兵戎大起。黃河之北,滄海之右。合屠害人民六十餘萬人。當是時也,若非積善累仁,忠孝純至者,莫能免焉。兼西北方有華胥遮毗二國,待茲人衆,用實彼士焉。豈此生民寡祐,當其殺戮乎?”衆皆颦蹙相視曰:“非所知也。”食既畢,天亦将曙,諸客各登車而去。大明之神,亦不知所在。及平旦,李甲神思怳然,有若夢中所遇。既歸,具以始末書而志之,言于鄰裡之賢者。

自後三十餘載,莊皇與梁朝對壘河岸,戰陣相尋,及晉宋,戎虜亂華,幹戈不息。被其塗炭者,何啻乎六十萬焉。今詳李生所說,殆天意乎,非人事乎。

天佑(唐昭宗李晔和哀帝李柷的年号,天佑元年李晔即被朱溫所弑,李柷繼位後繼續用天佑年号,904-907)初年,有個人叫李甲,他本來是常山(今河北石家莊)人,因為遭遇饑荒,全家遷徙到邢台西南的山谷之中,以砍柴伐薪勉強維生。他曾經在夜裡到大明山下,遇到突然來的大風雨,就躲在山神廟中避雨。等到了半夜,雷雨才停下來。李甲就睡在了廟裡,躺在松柏樹下。

不久,就聽到有前呼後擁的聲音,從遠處一直到廟子。隻見旌旗招搖,充滿了車馬喧鬧之聲。有披甲戴胄的,有執刀拿槍的,有戴着高帽子,穿着長靴,有穿着朝服,手執笏闆的,互相揖讓着進入大殿,環列着坐在大堂上的有十來人。然後叫人呈上酒食,歡聲笑語了很久。

坐在東面首席的,就是大明山神,他相貌魁梧,氣派豪邁;西邊首席就是黃澤(不祥指何湖泊)神,他相貌清瘦,語聲清朗;黃澤神下手,就是漳河河伯。其餘的就不知是什麼神了。衆神坐着談天論地,商讨起了幽冥地府之事。

一個神說:“我遵從玉帝之命,在天宮接受他的符命,從太行山到清漳河(漳河分清漳與濁漳兩條支流)兩岸,方圓數百裡之内的人民,都受我主管,我不敢縱樂,毫不懈怠,更不敢枉法徇私,不敢恃強淩弱,仗勢欺人。小心謹慎,兢兢業業,承上天之命,用心治理一方人民。所以每年都五谷豐登的喜報,人民沒有疫病流行的痛苦。我治理的地方,至今還是如此。”

又一個神說:“我管理着清清泠泠的水域,泱泱漭漭的水區,西邊靠着大山,東邊接着大湖,從山陵一直延伸到大澤,足有千裡之遙。我奉天帝符命,掌管此片地域的生民。即使打雷閃電由我掌控,刮風起浪由我操作,我想要雷霆震怒,風馳電掣,也沒人能制止我。但我沒有上天诏命,也不敢擅自妄為。不是時節合适,也不敢制造洪水。豐水時就控制洪水,沒事時謹守職責,所以草木繁茂,水産豐盛。貧瘠的土地上植被滋長,水草郁郁蔥蔥。上天明察,也萬幸水流順暢無阻。”

又一個神說:“我在這高山峻嶺,層巒疊嶂之中,分管一小塊崎岖險峻之地,總管着這裡的飛禽走獸。什麼熊罴虎豹、鴉鵲鷹鹞,它們的一舉一動都聽從我的指揮,不敢傷害人民。這就是我的本職工作,又有什麼值得多說呢?”座上諸神都說:“是啊,是啊。”

大明山神忽然舉止揚眉,連聲長歎後對衆神說:“你們各守一方土地,管理着各自疆域。無論水神還是陸神,都各有所長。但天地運行的定數,又到了生靈遭災逢厄的時候了。要出現大盜巨寇,巨大的災難就要來了。即使你們擅長治理,又能奈何?”

衆神都問:“何出此言?”

大明山神說:“我昨天去朝見天帝,在天庭私下聽到衆位聖人談論将來的事。此後三十年間,兵連禍結。黃河以北,大海以西(南宋以前地圖還是上南下北,所以大陸在‘滄海之右’),被屠戮殺害的人民将超過六十萬。在這個時候,如果不是長期積善修仁、至忠至孝之人,都難免被害。況且還有西北方的華胥、遮毗兩國(從後文來看,似乎非人間之國),還等着用這裡的黎民,去充實他們的人口。難道是這裡的黎民百姓,不得福祐,該被殺戮麼?”衆神也皺着眉愁苦地相顧,說:“這就不知道了。”

席散時,天也快亮了,衆神各自登車離去。大明山神也不知去了哪裡。到天亮的時候,李甲神思恍惚,好像在夢中遇到了什麼。他回去後,将此事詳細地寫下來,告訴給鄉賢。

此後三十年多年,後唐莊宗與後梁在黃河兩岸對壘攻伐,戰争接連不斷,從後晉到宋建立,軍閥混戰,禍亂中華,死于戰亂之人,又何止六十萬!如今推詳李甲所說之事,難道這是天意麼?不是人禍麼?

《李甲》載于《太平廣記》卷一百五十八,“定數”類。本文通過李甲聞聽諸神的一席話,曲折地反映了人們對和平生活的向往,對戰争離亂的厭惡。但作者将天下大亂歸于上天宿命,歸于所謂定數,卻是古代文人常見論調。

添加新評論

暱稱
郵箱
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