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風漸冷,人心也愈發甯靜。

等到二人回到林塵的住處,那山頭的斜陽,早已經落到了山的那一邊去了,山色暗淡,唯有那一片薄雲還在堅守着,彰顯着太陽最後的光輝。

隻是這般倔強,也抵不過月亮的登場,飯後不多時,月色便勝過了斜陽的最後一絲的天光,宣告着入夜。

涼風習習,淺草鳴蟲。

一别白日的酷暑,入夜的江南比想象中的要涼快許多。蘇雨欣想去庭院坐一會,林塵便點了蚊香,拿上兩根木椅,一同來到庭院。此刻的月亮正巧剛越過竹林,蘇雨欣看着那輪白月,一陣風吹過,那底下竹林裡的竹子便沙沙作響,随着風擺動起來。再近處,便是幾座民居,不過沒有燈火。林塵家附近的鄰居,平日裡大都不在鄉下住,隻有遠處對岸的燈火,穿過稀疏的園林,隐隐約約散發着微黃色的光芒,近處的兩棵柳樹,算不上高大,在月色和隔岸的燈火下顯得明暗交錯,說不上什麼美感,枝條随風搖曳,甚至有幾分詭異。

蘇雨欣顯然意不在此,反而顯得十分惬意,目光四處落去,亦或者時而微閉雙目,靜靜感受這寂靜而嘈雜的夜。

林塵坐在邊上,不忍打破這一份甯靜。蘇雨欣的頭發沒有紮,此刻在微風下随意地搖擺,時而灑到蘇雨欣的臉上,她便用手輕輕撥開,時而在木椅靠背後邊搖擺,蘇雨欣便是不願去管了。一分一秒,一動一靜,都被林塵盡收眼底,無一刻不是絕美,林塵忽然感受到一種莫大的幸運,這種體驗,當真是天賜之物,林塵從未相信過命運,而此刻,卻又不由得感歎命運的奇妙。淺思前事,誰又曾想到如林塵這般的人,在生命的某個時刻,竟然能獨自享有這般的景色呢。而且這樣的景象大可不必同人分享,事實上林塵也隻想将這一刻占為己有,若是時光從此刻起開始停滞,那才是最好,沒有世俗,沒有生死,永恒的寂靜與安甯,林塵心道,若是真的有所謂永恒的至福,恐怕也不外如是吧。以及那所謂的愛情,真的能比此刻林塵所能感受到的預約更加吸引人嗎,哪怕在寂靜之中,林塵也能感受到一股潛藏的無與倫比的激情,大抵勝過這世間所有對愛情熱烈的追逐,如果愛情的本質包含有犧牲,那此刻的林塵甘願為這樣的體驗而犧牲别餘的所有,甚至于生死。

林塵的思緒尚在飄蕩,靈魂也漸入神迷。蘇雨欣靠在椅子上,将頭往後一仰,繼而看向林塵所在的方向,問道:“你說,人活着是為了什麼呢?”

林塵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以為蘇雨欣窺探到了自己的這份私心,或許是出于此,臉不自覺地變得有些滾燙,在加上蘇雨欣的那側顔,同樣美得不知所比,心也跟着緊張起來。不過好在林塵還是聽清楚了蘇雨欣的問題,喃喃道:“活着?為了什麼?”

“嗯。”

說着将椅子扭了個角度,雙手撐在椅子背上,又将頭撐了上去,斜着頭,看向林塵,眉眼間流露出一股期待。

“你覺得人生需要一個目的和答案嗎?”蘇雨欣問道。

“好像到現在為止,我從來沒有認真追求過什麼東西。”

“那以後呢。”

“以後?”林塵突然有些緊張,自己似乎,從未考慮過以後的問題,對當下無趣生活的适應與妥協,早已經磨滅了林塵那些過往日子裡靈光一現的想法,以至于近來連思考也隻覺得徒勞,渾渾噩噩。“總要說點什麼。”林塵急切地催促着自己,可那曾經也算是熾熱的心似乎已然褪去了溫度,逐漸變得冰冷,而蘇雨欣的話語像是黑暗中的一絲微光,而這樣的光芒,也唯有如蘇雨欣這樣的人所散發出來的,才能照進林塵的心底深處了,隻是不知她是否能看得間,林塵的内心深處,已然成了一片貧瘠的荒原。而她依舊抱以期待,林塵下意識便躲閃了目光,一是實在羞愧,二是難以忍受這眸子裡透出的光芒。

“沒有什麼想法嗎?”

蘇雨欣眼見着就要放棄了。

“我感覺,人生大抵也不需要個答案吧,就這麼徒然地走着,像随風飄動的種子一樣,等風息了,就在一個地方落腳,風又起來,便又随着風飄去,等到某個地方,風也再吹不動了,便落地了,生根,發芽,隻不過,這看似的新生,對種子自己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毀滅呢。”

林塵胡亂說了一通,也不管有沒有什麼道理。

“是嗎?可人和種子終究是不一樣的呀。”

“是呀,可是命運也差不多不是嗎?”

“你倒是一如既往地悲觀呢。”

“也不是沒有過期待啦。”

“是嗎。”

“我以前從來沒離開過這個城市,所以頭一回出去的時候,也難免帶點期待嘛。”

“結果呢?”

“結果嘛。”林塵擺擺手,“似乎也沒有改變些什麼。”

“怎麼會這麼說呢?”蘇雨欣饒有興緻地聽着,小院裡的蟲鳴聲也似乎低了幾分。

“呐,你知道嗎?其實對于我這樣的人而言,見的世面太多,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呢。”

“嗯。”

“就是那種,你見的東西越多,越發強烈的不是那種興奮的情緒,而是一種無力感,好像你每天都在路上走着,好像根本就沒有什麼目的,或者說,那些目的,都不是為自己追求的一樣。而更讓人心悸的是,你逐漸地發現,你似乎依舊一事無成,而且什麼也改變不了。而且,那些在路上走着的人也是一樣,大家相互恭維着,卻又互相陌生。可問題是,那些人彼此心中都有着惡,可顯然還沒有惡到那種十惡不赦的地步,甚至說,都可以稱謂一個好人,可就是走不到一條路上去,大家都知道世道艱難,可依舊相互難為,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不知道。”蘇雨欣随意說着,并不是很上心的樣子,似乎在蘇雨欣的世界,并不需要考慮這些問題似的,“那你,很在乎這個嗎?”

“以前會吧,誰還沒夢想過改變世界呢?”

“是嗎?”

“你沒有想過嗎?”

“沒有呢。”

林塵心中湧現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似感覺空落落的,就好像心裡世界的某一塊突然被削去了似的,而下一刻,便釋懷了,畢竟,蘇雨欣,和自己曆來就活在不一樣的世界。林塵忽然有些懷疑,自己這般茫然地奔走,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那倒是我有些武斷了。”林塵坦然道,“那你呢,你這麼問,你覺得人生會有什麼目的嗎?”

“我覺得有的呢。”蘇雨欣很堅定。

“我好像頭一回認識你似的。”林塵笑道,“你好像從來沒有去刻意做一件事。”

“你說的也沒錯就是啦。可能就是因為什麼也沒有追逐,又什麼也沒有經曆,才會笃定,人生活着,總是要追尋一個答案吧。”

“可你看着一點也不迷茫。”

“我也時常困惑呢。有時候感覺自己懂了好多,有時候又感覺自己一無所知。隻是可能那些迷茫的時候,我都選擇發呆度過去吧。可在那之後,心裡邊也會覺得空落落的,畢竟我的生活本身就已經夠閑适了,真又經曆過一段無所事事的時光,總會覺得自己在虛度時光似的。”

“我也好想像你這樣虛度時光啊。”林塵感慨道。

“你可不行,我們不一樣呢,你要多出去走走,畢竟有些路,一旦邁出了第一步,就再也回不來頭了。”

“我不太理解。”

“我也不懂,我總不能拿我書裡邊看的東西來教你吧。”

“我倒是很樂意去聽呢,肯定比那些老師講得好,我也更願意記進心裡邊去。”

“呵呵,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的。”

“哈哈,也隻是打個比喻而已。不過你說得确實不錯,仔細想想,我好像确實回不了頭了,可一個人,一旦走了出去,就隻能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嗎?”

“也許真能一輩子糊塗,不見得是件壞事呢。”

“你知道我是閑不住的。”

“那你可就難為我啦。”蘇雨欣說道,将頭偏了個方向,背向了林塵,“我要是可以,我也不會陷入困境了呢。”

“可你并不會為困境所困呢。”

“這可就高估我了哦。哪有那樣的人呀。”

蘇雨欣隐藏了自己的悲傷,那種藏在心底的悲傷,這獨屬于她一個人的悲傷,不會也不必向任何人提起。如果說自己的困境尚能靠别人的指引走出來的話,林塵心想,蘇雨欣的悲傷,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難解決的那種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沒有人能回答,而她自己也不能,也許,隻有天知道吧。林塵看向那個側對着自己的嬌小身軀,神秘衍生了崇高和尊敬,又帶着某種共情,而那一絲共同的悲傷,就遠比林塵所要面對的那些無趣生活帶給林塵的要深沉地多,以至于林塵在想到自己那些無趣的經曆之後,那種苦痛,也變得舒緩了些。可也正是因為如此,林塵越發地難以想象,蘇雨欣所面對的究竟是什麼,而蘇雨欣所追求的那個答案,又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那你呢?有想過出去走走嗎?”

“我嗎?”蘇雨欣喃喃道,“再說吧。”聲音有些微弱,若不是林塵聚精會神,隻怕也不能分辨蘇雨欣說了什麼。

林塵看着那道身影,一種不同于方才的悲傷一時湧上了心頭,湧上了眼睛,鼻子一酸,眼角便泛起了淚花。林塵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會這樣。蘇雨欣沉默着,林塵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此刻是如此地嬌弱,是如此地可憐,可憐得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産生同情。林塵靜靜地看着蘇雨欣,仿佛就像直視着自己内心最為脆弱的地方一樣,整個世界似乎就隻剩下了二人,可又像隔了一個世界似的,兩種孤獨,共情着,又好像從不相交。

而相比之下,林塵這兒顯然要俗氣許多,許多憂慮和由此産生的負面情緒,說到底是庸人自擾而已。

可蘇雨欣畢竟不是俗人啊!林塵感歎着。可如她這般的人兒,又到底會面對着什麼樣的困境呢?林塵不知道。林塵能感受到蘇雨欣心底的那種孤獨和悲傷,卻對此束手無策,毫無認識。

院子裡的蟲鳴聲重新占據了林塵的腦海,将林塵的思緒,連帶着那些情緒,一并擠了出去。林塵隻覺得腦子空空如也,任憑着時間流逝着,一陣又一陣的風吹過,那遠處的竹林裡的竹子便随着風沙沙響着,也是一陣接一陣的,而月亮卻逐漸往西邊走去。那些燈火呢?隔岸的燈火也一點一點地熄滅着。到後頭,便隻有那一輪月色還在堅守着,照着林塵,也照着蘇雨欣。寂靜的夜,林塵的心也漸漸沉寂下去,漸漸地,便融入這無邊的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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