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的哲學

天上又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不緊也不慢,不急也不緩,像一個嘤嘤泣泣的怨婦,哭個沒完沒了,讓人心生厭煩之感。

已連續下了幾天?四天還是五天,早已沒有了概念,隻覺得這幾天陷入一種連陰雨的煩悶之中,白天下,晚上下,前天下,昨天下,今天下……大街上早已汪洋一片,大有可以撐船的氣勢。

前天下午,聽父親說,他在給地裡的辣椒排水,莊稼已被泡在水裡,如果這雨再不停,今年的莊稼大概率會被淹死。

父親的語氣有點沉重,我能明白他的心理,作為一個一輩子靠地為生的農民,莊稼就是他的命,眼看着自己栽種的小苗在水裡掙紮,心裡不煎熬才怪。

明白這些是長大以後的事,這不禁讓我想起那個貧苦的童年時代。因為貪玩,才不管莊稼好壞,收成如何,隻知道下雨天是莊稼人的休息日,隻要不下雨,莊稼人就永遠有幹不完的活。

每當幹活累了、煩了,就擡頭看看天,盼望着老天爺來一場及時雨,好讓我快點回家,結束這無聊又枯燥的勞動。

想得多,不遂人願的時候也多,幾乎每次擡頭看到的都是毒辣火熱的太陽,天邊一點雲彩絲兒也沒有,不免沮喪萬分,心裡詛咒着老天不長眼,非得把人累死不可。

如果碰巧天上有陰雲,就會雀躍不已,覺得休息在望,心裡頓時美滋滋的,時刻準備迎接雨水的降落。

心裡光盤算着下雨的事,手裡的活不免磨蹭,被母親發現時,就毫不客氣地大吼一句:“磨蹭啥呢?還不快幹,就知道偷懶。”

如果碰巧有雨點飄在臉頰上,那欣喜就如同中了百萬大獎,蹦跳着狂呼:“娘,娘,下雨了,快點回家!”

“哪下了?叫你幹點活比啥都難。快點幹,不能回去。”母親脾氣不好,她生氣了會打人,所以打小我就怕她。

直到雨點噼噼啪啪地砸落下來,我們小孩子就像死刑犯碰到皇帝大赦天下的好事,撒丫子往地頭跑,跑得理直氣壯,跑得歡天喜地。

回到家裡,要麼和小夥伴在一起嬉鬧,要麼躺在床上睡大覺,最不濟就是坐在大門口一動不動盯着地上濺起的雨花看……不管怎麼樣,都好過在地裡幹活。

那時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諺語是:夜雨三場。有時諺語比天氣預報還準,隻要是晚上下雨,幾乎每次都是連下三場。

連下三場,幾乎可以判定三天不用幹活,三天啊,不必勞動且不會挨訓,多麼悠長惬意的時光啊!

看我們如此開心,父親就會輕描淡寫來一句:“人活着,不能想着懶。活人,活人,不幹活怎麼活人?”每次聽父親這麼說,我都極為反感,覺得他和我們唱反調,我就不相信他幹活不累,不煩。

後來年齡大了,發現父親就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人。一年四季,他似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我們一家的十多畝地,從春天一棵小苗到秋天的滿缸滿囤的糧食,無不出自他一個人之手。

白天勞動一天,晚上他也不能安心地睡一個好覺,因為家裡還養着牲口,一年四季,即使是十冬臘月,他也得一個晚上起來兩次,給牲口加料加水,從沒睡過一個囫囵覺。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爹,一年到頭這麼辛苦,你不累嗎?”他愣了一下,似乎我的問題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為人不幹活,吃穿在哪裡?”他用了一個反問句作為答案。

他的回答,讓我心底一驚,我從沒想過我那個不善言辭的農民父親,會有這樣樸素而又真知的見解。

透過這句話,我仿佛看到他深入骨子的觀念,勞動早已不是累不累、髒不髒的問題,而是自己和一家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一個男人對家庭對妻兒堅定的責任和義務,更是他對未來執着的追求和希望。

而今眼下這好像不會止息的雨又讓父親的莊稼陷入困境,我擔心他因此心情煩悶,于是和他聊了幾句。

“爹,你看老天爺也不睜眼,下個沒完沒了,害得你還得給莊稼排水受累,也不知道今年還有沒有收成。”我知道農民的不易。

“種莊稼,旱了澇了都是常事,風調雨順的時候太少了。咱莊稼人都知道,旱了就澆水,澇了就往外排,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人勤地不懶,到最後都有收成。”父親像一個居高臨下的将軍,言語間大有把控全局的通達。

父親的話,震撼了我,然而隐隐之中又似乎想反駁他:“我就不信,這麼多年,就沒有一次莊稼顆粒無收的時候。”

“有,當然有過,再厲害的莊稼也不能保證年年豐收。咱盡心盡力了,有一年不收怕啥?有往年的餘糧,心裡不用慌……”

我的父親,一個樸素的農民,用他樸素的認知再一次讓我明白:人這一輩子,磕絆也好,磨難也罷,走過抗過,都算是順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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