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夏夜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他靜靜地坐在窗前,看着盛夏晴夜的降臨。
夜色仿佛一滴一滴融入水體的墨汁,開始的時候淡雅得很,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濃密,把天地浸染得一片漆黑。一天過得好快!今天曙光初露的時候,他看見一彎微黃的月牙貼在東邊灰暗的低空,有如一隻遠航的孤船的剪影,他覺得自己就像那隻迷航的孤帆。不知不覺,似乎什麼都沒有做,他這條孤帆又駛入了暗夜,沒有月華,沒有星光。
記不清有多少個離群索居似的夜晚了。有人說過:“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不是天使就是魔鬼。”可是,他覺得自己很像那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才女。
看着窗外的黑夜,他有一種本能的恐懼。遙想人類的始祖,在大森林中,夜來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如果猛獸來襲,不知道往哪裡躲藏,搞不好自以為逃命的飛跑,卻正好一頭撞進猛獸的血盆大口裡。城市裡燈火輝煌,車水馬龍,人們根本意識不到黑暗中的孤獨和恐懼,如果把他們扔到荒山野嶺,這種始祖遺傳的基因,一定會主宰他們的全部感覺和意識,再也沒人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之類的話了。
雖然不是身處深山或荒野,住的不是洞穴或草窩,而是身處鬧市。但是,小區綠化得好,高聳的樓房如同巉岩危峰,房前屋後都是樹木,白天綠油油的賞心悅目,到了夜間,黑暗之中,景象與深山裡的角落别無二緻。
他想起了幾千年前的陶弘景和嚴子陵。如果像他倆那樣功成身退,遠離塵嚣,也算是潇灑的幸運。當然,他倆不是完全徹底的離群索居,陶弘景号稱“山中宰相”,朝中的人還有很多大事情要請他拿主意,該是門庭若市;而嚴子陵也非門可落雀,雖然正史說嚴子陵不戀高官厚祿,縱情山水鳥魚,但卻有一首詩透露出迷蹤似的消息:“公為名利隐,我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夜半過釣台”,這讓後人知道,還有朋友和仰慕者到“釣台”來拜訪嚴老先生,請他指點迷津。
當然,長時間離群索居的大有人在,可那是為了重出江湖,名震天下。宋代大畫家範寬長年累月居住在南太華山中觀摩寫生,《聖朝名畫評》說他“居山林間,常危坐終日,縱目四顧,以求其趣”。他替範寬着想,這白天好過,因為一心一意地繪畫,眼前和心中隻有山川林木,時間過得快;但漫漫長夜,又如何度過?孤獨是肯定的,但未必寂默和無聊,因為有泉鳴林聲和他傾情交談,胸膛裡燃燒着理想之火。
入夏以來,他每天早上都要在郊外散步,也一定會看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同一個地方,面前的支架上放着手機,她非常投入地比劃和擺弄着各種各樣舞姿,看上去美麗又妖娆。他想:這漂亮的美少女不知為何如此興趣盎然、樂此不疲。不曾想,那一天“美少女”用一種甜蜜親昵的聲音叫他,讓他意外地驚喜,凝神注視,終于認出她,原來是一個老熟人,已經年過花甲。她年輕的時候并不妩媚動人,更不會跳舞唱歌,現在卻讓他耳目一新!他問她在做什麼?她說在拍“抖音”。他恍然大悟,原來在抖音上看見的“美少女”,大多是面目全非的“藝術品”,或包裝完美的“殘次品”。
看着騷首弄姿的她,他聯想到所見到的熟悉的和陌生的人,他們在酒席上醉生夢死,在麻将桌通宵鏖戰,為拍好抖音而絞盡腦汁;正如叔本華說的:“人們需要外在的活動是因為他們沒有内在的活動……同樣的無聊就要把他們驅趕在一起。”
如果想驅趕孤獨,他完全可以輕松愉快地過着人們樂此不疲的“夜生活”,和同學、朋友、親戚、鄰居喝酒,聊天,唱歌,打牌和漫無目的的閑逛;甚至在小區門口,找一個半生不熟的“話痨”或保安,對一件衆所周知的事情評頭論足,對一個早已作古的人物争得面紅耳赤,對一場毫不相幹的競賽發誓賭咒。
但是,他卻甯願忍受孤獨。他發現自己常常自言自語(這是以前沒有過的),就仿佛和屋子裡的另一個人說話,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是希望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當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自言自語,心裡有點恐慌,以為是變态的征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很正常。大凡動物都長着一個嘴巴,它有二個功能,一個是吃食物,一個是說話。兩者同樣重要,不可重此輕彼。他沒忘記一天吃三頓飯,雖然他沒有能夠說話的對象而默默無語,但他的嘴巴的功能卻時刻牢記着自己的職責。長時間不用它,可能會像生物學家拉馬克說的那樣:“用進廢退”。而昆蟲學家法布爾在《昆蟲記》裡說的更新穎:“功能對器官起決定作用,視覺是眼睛存在的動機。”他把拉馬克和法布爾的意思綜合起來,那麼,說話就是嘴巴存在的動機,如果長期不說話,嘴巴就可能就會廢掉一半;所以,他的自言自語隻是維持嘴巴的另一半功能。
夜色深沉,他看不見離窗外不遠的一棵小花椒樹。傍晚刮風的時候,它還為他婆娑起舞。他記得暮春初夏,樹幹底部的一種不知道名字的野草,一片新鮮的嫩綠上,開着鵝黃色的花朵,簇擁在一起。到仲夏,花朵凋謝,葉子也枯萎,好像葉子的生命就是為了陪伴花朵。
樹上時常有一對白頭鹎夫妻,分别站在二條枝上嘀嘀咕咕,似乎在商量家庭事務。一隻大黃貓是這裡的常客,卧在樹下打瞌睡。有它在,他放心,不用擔心老鼠從門窗竄進屋子裡。這隻貓看上去有些蒼老,略顯消瘦,萎靡不振,他不知道它是不是整日饑腸辘辘,但他卻不能喂它食物。如果它不勞而獲地吃飽了,還有捉老鼠的欲望嗎?這不是助長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纨绔子弟的壞習氣嗎?
重新泡了一杯春茶,看着茶葉在滾燙的杯中水中漸漸舒展開,茶汁将無色透明的水變得澄淨碧綠,仿佛火熱的夏季濃縮在杯子裡,而杯口上的蒸汽,卻散發着春天的清香。他端着杯子從客廳走到書房,可是,此時此刻,酷愛讀書的他一點讀書的欲望也沒有。前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對他而言,卻是南轅北轍,他比别人多了問題和煩惱,沒有一個人能分享他的收獲,也不能分擔他的困惑。
當夜色來臨之際,他第一個想到了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他看的戲劇作品不多,隻看了曹禺、郭沫若和易蔔生的幾部作品,與《雷雨》、《屈原》和《玩偶之家》相比,《仲夏夜之夢》幾乎是徒有虛名,不是不精彩,而是讀不下去。他懷疑這個劇本壓根兒就是一個拙劣的人冒充莎翁的大名而惡作劇,有時又懷疑是自己的文學素養和審美能力的低下。
一眼掃過《大自然的日曆》,他覺得它有點東扯西拉,淡而無味,“偉大的牧神”這頂桂冠似乎戴錯了腦袋。對《瓦爾登湖》和《沙鄉年鑒》,他不敢妄言,隻覺得梭羅和利奧波德在描繪和再現大自然時極其出色——無論叙事、狀物還是抒情;可是,當他們的議論的時候,就顯得膚淺、含混和啰嗦,甚至讓人心生厭倦;如果隻看《瓦爾登湖》的後半部分、《沙鄉年鑒》的前半部分,一定會拍案叫絕,欽佩不己。
他伸手去拿香煙,中途又縮了回來。他在戒掉和沒有戒掉之間徘徊。以前因為職業關系吸煙,後來慢慢地對它缺乏興趣,但是,和它幹脆利落地一刀兩斷,也下不了決心。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徹底不吸煙了,也會在桌子上放一包,看見它就像看見一個曾經患難與共、肝膽相照的老朋友。
他還是沒有忍住,點燃一支煙,看着一縷縷的袅袅青煙在眼前緩緩地叆叇、缱绻又消散,思緒如同這青煙一般,漫無目的的飄蕩,想到有人說過:“煙出文章酒出詩”。
他想“酒出詩”應該沒問題。陶淵明,李白,杜甫,陸遊,辛棄疾之類大詩詞家喝酒,全是他們自己寫進自己的詩詞裡的。晏殊更是天天喝酒,“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每有嘉客必留,留亦必以歌樂相佐”;李清照一介女流,也照喝不誤,因為要作詩詞呀;當然,名氣最大的還要算“竹林七賢”,真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啊。
他以為“煙出文章”不太可靠。因為煙葉這個東西是哥倫布在新大陸發現的,那是1492年以後的事,所以,孔孟夫子,老莊先生,孫膑吳起,商鞅李斯,司馬遷諸葛亮,唐宋八大家,還有吳承恩,羅貫中,施耐庵是沒有煙吸的;曹雪芹有可能吸煙,如果吸的話,但不會是紙卷的香煙,那個時候的大清帝國還沒有這玩藝兒,就像電燈或者手機。
他遊移不定的目光轉到望着客廳的一角,那裡有一個空蕩蕩的魚缸,猶如一座奇特别緻的記念碑。碑文他想好了,隻是一直沒有興趣刻上去:有些事物是不能和睦相處的。
那裡面曾經養過幾條體形和姿色優美的金魚,它們輕歌曼舞似的在水中飄遊,為陋室增添了靈動的生意。後來,他看到河裡的麥穗,雖然相貌平平,但它們總是那麼活潑好動,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具有一種野性的美;還有鳑鲏,天生麗質,五顔六色的鱗甲閃着絕妙的自然之光,永遠是那麼新鮮,讓人百看不厭。于是,就從清澈見底的河水裡撈出幾條活蹦亂跳的幾條麥穗和鳑鲏,把它們放進魚缸。他以為它們能和金魚友好相處,結果好心辦壞事,兇悍的麥穗在一個夜晚痛下殺手,攻擊撕咬金魚,鳑鲏大概率是助纣為虐,最保守的猜測也是冷眼旁觀。他一怒之下,将它們全部斬首,室内從此失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已經是下夜了,窗外突然下起暴雨,那轟轟隆隆、嘩嘩啦啦的聲音,不像從天上火急火燎地往下潑水,而是大海裡的驚濤駭浪往天上拍去。借着昏暗的微光,他看見晶瑩的雨珠打落了一片綠葉,也淋濕了他憐惜的眼睛。
暴雨驟然而來,又驟然而去,沙沙的小雨婉轉柔和,有如一首旋律優美的歌曲,雖然有些單調,但卻很适合孤獨寂寞人的情緒。在小雨的間歇期,他恍惚聽見天空中飄着一曲若隐若現的音樂,仿佛從雲層上天庭的音樂廳裡吹拂過來。
雨停了,亮晶晶的桔黃色眉月在半空中停泊,仿佛“水是眼波橫”的眼睛,他久久地凝望着它,可它看不見他,因為它的光芒照不到他的身上,但他還是能感覺到,它非常憐憫他,因為它在他的頭頂上——那高邈的穹窿——停留得太久太久。
他想起了曾經在一座高山上的大草原上露營情景。那個夜裡,天上星星格外地多,月亮格外地亮,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星月夜空。
睡意朦胧,他看見一隻蠓蚊飛來飛去,它也在尋找肉香和光明?
他知道它們是哺乳動物的世仇宿敵,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和它一樣的孤獨,好比“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不僅沒想到一巴掌将它打死,反而覺得它有如親密的知己。
他緊緊地盯住它,怎麼也看不見它舞動的雙翼。它輕輕地向下降落,落在乳白色的茶幾上,就像圓珠筆尖點出的一個墨點。過了好大一會兒,它還是不動,他朝它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它沒有一點點反應。它已經死去。他抽出一張潔白的面巾紙,将它的屍體一層層包好,然後用打火機把紙包點燃,燒成灰燼。他為它舉行了一個莊嚴肅穆的葬禮。
它卑微地活着,卻體面地死去。
臨睡覺前,他無意間看了一眼那一叢養了十幾年的郁郁蔥蔥的蓬松文竹。這屋子裡,除了那個死去的蠓蚊,隻有他和它擁有生命力。他忽然發現,這叢文竹是他多年以來取得的唯一成就。它仿佛是一個語言障礙患者,從來無聲無息,可他總感覺到,它用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着他,隻要他在它的視線範圍之内。他恍惚感到它那柔長的枝條搖了一下,仿佛向他招手,最碧綠處仿佛翕動着小巧的嘴巴,用一種心靈感應般的語言對他說:晚安!
鄰居的小泰迪又在大聲叫嚷,這是一個晚上他聽到的活着生物發出來的唯一的聲音。
2024年7月15日
- 上一篇 第二章 補習
- 下一篇 無人駕駛出租車---科幻還是魔幻
添加新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