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姥爺

我們一行人一路沉默着,來到村子北頭。踩着地裡還沒有融化的厚厚積雪,隻聽得到腳下“嘎吱嘎吱”的雪聲。大家在一座新墳前站定,圍成一排,放下夾在胳膊下的紙錢,在墳前的一塊青石闆上擺好供香。這座新墳裡長眠着的是我姥爺,今天是老人家走後的“五七”。

墳頭上的土呈新黃色,墳頭高高的,圓圓的,90歲的我姥爺在這裡無聲地睡着。小寒剛過,風刮在臉上開始像刀子一樣地生疼,姥爺,您睡在地底下,可冷嗎?

您看,在這個特别的日子,孩子們都來了,大家都沒有忘記您。您看,大家買的紙錢堆了那麼高、那麼高的一撂,您會感到欣慰嗎?火苗燃得好旺,站在旁邊,本來怕冷的我,被這一堆熊熊的紅色烤得暖暖和和,像極了以前每次去看您、您都是大聲地喚着我的名字讓我趕緊坐下的那種感覺。

還記得30年前,我和愛人結婚的時候,您從很遠的村子裡趕來參加我們的婚禮。臨走的時候,您很大聲、很正式地告訴我:記着啊,我是你姥爺!這一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後來當我心有不解,跟愛人說起此事時,愛人還特意叮囑我,說以後見了姥爺,一定要叫姥爺,千萬别叫“舅姥爺”,姥爺很在意這個稱呼。再後來我和婆婆熟悉了,她才告訴我,原來在她剛兩歲多的時候,因為家裡的孩子多,就在一個下雨天,小小的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泥濘,牽着姥姥的手來到了她同村的舅舅家。從此,舅舅就成了她的養父,也從此她就特别害怕下雨天,直到現在。她的姓也改成了舅舅的姓,稱呼卻因叫習慣了一直沒改過來,雖然在她的心裡,舅舅已經是父親一樣的存在。

我婆婆很不幸,小小年紀,懵懵懂懂,就沒有選擇地離開了親生父母,不能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一起生活。這也成了她的一個心結。很多年,她都不允許自己去想以前的那個家,不允許自己路過以前的那個家。直到長大以後她才從内心理解并原諒了父母的那個決定,并和父母、兄弟姐妹相處融洽,這個大家庭敞開了火熱的胸懷擁抱了這個離家太久的孩子。

但同時她也是幸運的。來到她舅舅家後,在外面上班的舅舅對她十分喜愛,經常給她買東買西,特别是她一直随着自己的姥姥長大。她的姥姥給了她母親一樣的愛。在物質嚴重匮乏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她的父母還在為家裡的好幾個孩子吃不飽、穿不暖發愁時,她就可以經常吃上白面饅頭、雞蛋、鹵煮雞了(她姥姥會接生,所以就經常有好吃的帶回家)。

後來我婆婆遠嫁到離村100多裡的城郊,整天忙于生計,種地帶娃,操持家務,加上交通不便(每次回家都要騎上整整半天,大約4個多小時),回去的次數也就不多了。這就有了我和愛人結婚時我姥爺說那句話的一幕。看得出,姥爺是特别希望我們把他當成真正的姥爺,而不是舅姥爺!

從此,我就有了一個高高的個子、聲音洪亮、整天笑呵呵的姥爺。

對姥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來我家小住,大老遠地還給我女兒帶來了一件特殊的禮物——一隻小鳥。姥爺喜歡養鳥,這次來我家,姥爺特意帶了那隻他最喜歡的小黃莺。女兒那時還小,剛剛兩三歲,拎着那個小巧精緻的鳥籠、瞅着那隻上竄下跳的小家夥不放手。看着這個小娃娃如此喜歡自己帶來的禮物,姥爺也顯得挺欣慰,臨走時還向小娃娃許諾,等下次再來的時候,一定再給她帶一隻不同顔色的鳥來。

下次姥爺再來的時候,應該是幾年後了。當年的小娃娃,已經長成一年級小學生了。此時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張照片來——

姥爺帶着我女兒去了花鳥蟲魚市場旁邊的公園玩,女兒穿着一件米黃色的小棉服,理着一頭黑亮黑亮的短發,她的個頭剛到老人家的腰部。她那時已經和她老姥爺混熟了,抱着她老姥爺的大腿,就那麼嬌嗔地、舒服地依偎着。我姥爺也特别開心,穿着一件我剛送給他的黑色羽絨馬甲,一身灰色的衣衫,神采奕奕。我想那一時刻,和自己的第四代娃、和我這個外孫媳婦在一起,姥爺的心裡該是非常滿足的吧?

從此,這個照片就印在了我心裡最溫柔的地方,也讓我對這位寬厚、和藹的老人多了一份牽挂和惦念。

再以後,姥爺因為身體原因很少來我們這裡小住,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們在送婆婆回娘家的時候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這個時候再去,就不是騎車了,而是開車,隻需要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家。每次我們去看望,姥爺都笑成一朵花,總是讓我們在家裡吃飯,問長問短,就像打開了話匣子說個沒完。也難怪姥爺會這樣,因為我們回去的次數,一年下來也就三五次,每次待的時間也就是一兩個小時,如果這麼算,相聚的時間确實是太珍貴了!好在婆婆每年也總會抽出時間來在姥爺家小住幾次,幫他收拾一下衛生,做點好吃的飯菜,也算是盡一下女兒的孝心。

然而,姥爺終究還是沒有對抗過歲月,眼看着他是一年比一年明顯地衰老了。聲音沒有那麼洪亮了,腰也慢慢地駝了,眼睛也變得混濁了,飯量也減少了許多,腦子也沒有以前那麼清楚了,剛問了的話沒幾分鐘就會再問一遍,我們也就習以為常,再回答一次。畢竟也是快90歲的人,就如同秋風中的一片枯葉,禁不住哪怕一陣很細微的風的吹拂。

如今,姥爺終于圓滿地修完了人生的所有功課,告别了我們,安祥地走了,我想他是在天堂和自己的父母、自己早走的老伴還有唯一的姐姐(也就是我愛人的親姥姥)團聚去了,在天上,他們還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三天以後,姥爺的後事辦清,天降大雪,溫度驟然下降。村裡的人們都說,姥爺心疼自己的後人,有意選了這個時間。如今,我站在姥爺的墳前,總覺得眼前燃起的那片火紅,像極了姥爺在沖着我笑,而身上感受着的溫暖,又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姥爺生前的點點滴滴。

人啊,看上去生命有幾十年,甚至近百年,實際上也就如同大夢一場。人和人的相聚也是如此。所有的關系都終将結束,所有的愛人也終将别離。趁着還有時間、還有機會,好好地活,好好地愛,哪有那麼多時間去計較你多我少、我對你錯?就像我和姥爺相聚30年時光,看似不短,卻也倏忽即逝,一晃就是陰陽兩隔。好在姥爺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讓我想起這位老人家時,飄散的思緒有了一個溫暖的着陸之地。在這一點上,姥爺給我做出了榜樣——永遠在付出愛,也終将會得到愛。如果能像姥爺這樣,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留下的都是善良和溫暖,那人間該是多麼美好!

聽愛人說,婆婆喊了70年“舅舅”,這次在姥爺的葬禮上終于改了口。我想這一聲“爸”婆婆一定是在心裡叫了許多次而不好意思叫出口的,而我姥爺也一定等這個稱呼等了許久吧?雖然來得晚了一些,姥爺一定是能聽到的。而這樣的稱呼,這樣的想念,姥爺都是那麼地值得!

姥爺,願您在天堂裡幸福地活着,您永遠都是我們最愛的人,我們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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