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某一天
荞在我的世界裡消失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可我說的荞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農作物,紅色的杆白色的花紫黑色的果實。
荞的消失就如同我見過的一些老人,也在我不知道的某天裡消失了。
如果有一種農作物的消失,會讓我難過很久甚至會有想流淚的沖動,那麼一定是荞。荞是故鄉的叫法,具體的名字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明白。我最後一次見到荞是在2022年的春節,在老家後面的一小片地裡。這是在大概空白了十多年後我再一次見到這種農作物,那時它們還很矮小,有很少一部分才剛剛開出白色的花,盡管如此可我還是異常興奮,我站在荞地邊認真地看了很久。
這片荞地離家很近,它邊上就是一間小瓦房,瓦房裡還有炊煙飄出來。一個小女孩坐在院子裡,用一個鐵制的盆在洗衣服,我看不見她的臉,隻看見她的頭發有些淩亂。一隻小狗和幾隻小雞圍在她周圍,她洗衣服淌出來的水淹濕了院子的大半部分。房子周圍的荞還很小可荞的杆卻已經變紅,我就站在邊上,看着那些紅色的荞杆,看着那個小女孩,看着隔着山的村莊,然後就想到很遠的那個山谷。
那是收了山地谷後面的初春,奶奶決定在那片山谷間的地裡種上荞。已經種了一季谷子的山地裡,有些谷樁還沒有完全消失,特别是那個打谷子的谷堆,還清晰可見,那些谷杆堆在那裡,似乎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腐爛。在決定種荞之前,我很少或者根本沒有留意過那個谷堆,直到決定種荞的時候,我才留意起那個谷堆來,它們堆在一棵樹樁邊上,樹樁支撐着它們不至于散開,被火燒過的樹枝在又一個春天裡,居然也發出了新的葉子,葉子在被燒得漆黑的樹樁上,像是兩隻長着綠色翅膀的大蝴蝶,翩翩起舞着。
谷堆經過雨淋日曬,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的新亮甚至發出一種腐爛的味道,可在那個山谷裡卻顯得異常的孤獨,如同是秋天給大地立起來的一個墓碑。
沒有人去動那個谷堆,最後那個谷堆就那樣堆在了荞地的中央。
荞就在初春的某個清晨種了下去,可能是因為山谷離着南汀河很近,那裡的初春還是有些冷,所以與種谷子的時候不一樣,就很少有蛐蛐會從地裡跳出來。也招不來野雞或者是别的許多動物,除了偶爾會有松鼠從樹上跳下來,在地上飛快的跑過,可它們也很少會在地裡停留,更不用說去翻地裡荞的種子。
荞剛長出地面的時候,和我們見過的許多雜草沒有太大的區别,綠色的葉子在大地上随意地生長着,可慢慢地它們就不一樣了。從綠色的葉子間就會開出白色的花來。荞開花的時候就與那些雜草不一樣了,它們整棵杆上都開着白色的花,随着慢慢地生長,從遠處看就會看到白色的一片,在山谷裡鋪開着,看不到荞的杆也看不見綠色的葉子。可與别的花不一樣,這種小朵的花卻異常的結實,它們生長在荞杆上,風很難把它們吹落。可能是因為荞開花的時候還不是很高的原因,我很少見過荞花會在風裡,一浪一浪的向着某個方向蕩漾開。荞的花甚至也招不來蝴蝶或者是鳥啊什麼的,它們就堅定的盛開着,在很荒涼或者幹旱的大地上。
可我還是很喜歡看荞花盛開的樣子,它們與我見過的任何一種花都不一樣,它們開花時就如同是一個年輕的少女,而且永遠都不會老去的樣子。可随着時間的推移,慢慢地它們的杆就開始變成紅色。
開出來的荒地很多枯死的樹樁,這些樹樁會招來一種螞蟻,這種螞蟻會在樹樁上築巢,用黃色的土把樹樁包圍着,它們就躲在土圍起來的樹樁裡,等荞杆開始變紅的時候。站在遠處看那些黃色的樹樁就特别明顯,它們給整片紅色的大地增添了一種很荒涼的感覺,我有時會覺得它們是堅守着大地的戰士,如果樹杆是它們是身子,那麼這些樹樁就是它們的下半身,它們雖然被砍去了上半身,可它們卻要與大地永存着。
而那些紅色的荞,它們像是那些堅守着大地的樹樁,也矗立在黃色的土地上,它們不會像别的農作物一樣,會在風裡搖擺,它們的杆異常堅固,紫黑色的果實也很牢固。夕陽照不出荞生長在大地上的那種堅固,哪怕是中午的烈日我同樣也覺得,它們也照不出荞的那種堅固的凄涼。
可等荞成熟的時候,會招來山鴿子,也就是斑鸠。山鴿子算是一種讓人比較讨厭的鳥了,在我的印象裡它們似乎能糟蹋許多莊稼,包括這種很少會有動物來糟蹋的荞。原本是兩隻為一個家庭的斑鸠,每次飛入荞地的時候就成群結隊的來,像是要把這種最堅硬的農作物都裝進它們那無堅不摧的胃裡,所以我不是很喜歡斑鸠,也不喜歡聽它們那種根本沒有任何美感可言的咕咕叫聲。
而除了這些外,我最喜歡的還是荞杆,因為它們可以編織各種玩具,比如螞蚱,鳥等等,可我最喜歡的還是用荞杆編成的帽子。在我的記憶裡隻有爺爺有那樣的手藝,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午後,在樹蔭下他曾花了很多時間,給我編織過一頂紅色的帽子,我永遠記得。盡管到如今我都記不起我有沒有吃過用荞做的食物,又或者那些收回來的荞最後都用來幹嘛了,可我卻無法忘記那頂用荞杆編織的帽子。
等收了荞後,那些紅色的荞杆就随便散落在黃色的大地上,它們不會像谷杆一樣被堆起來,我有時站在茅屋前看着那些散落着紅色的荞杆,心裡總會升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跟随着我,哪怕是在那些再也見不到荞的歲月裡,可我始終還是說不出為什麼。
直到後來奶奶走了,我見過的一些老人也走了,我再一次見到那些紅色的荞杆我才明白。可能這世間總有一些農作物會如同一些老人一樣,慢慢地就在世間消失了,而在我所見過的世界裡,最直觀最濃烈的就是荞。
總會有一種農作物代表着一個慢慢遠去的時代,在我那個遙遠的山谷裡,荞慢慢消失了,随之那些種過荞的那一輩人也慢慢消失了。
我們終将會在遙遠的某一天,在記憶深處搜索這種農作物,或者隻能在圖片上見到,它有一個紅色凄涼的名字,荞或者是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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