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難記

    2022年1月6日冬日清晨,一場車禍帶給我十一根骨頭骨折,頭頸肺部受傷的災難。

    被救護車送進醫院,因為腿部骨折,不能下地負重,因為肋骨骨折,不能坐着,因為頭頸受傷,不能轉動脖子。被白布從胸部紮裹到腿部固定,直挺挺躺着。主治醫生是個年輕人,說我算幸運,好吧,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肋骨多處骨折幸好沒有錯位,頭部肺部受傷有積液但沒有在緻命區域,車禍沒有危及生命的都屬幸運範圍。至于疼痛,在這個充斥着各種疼痛的地方又能算什麼。

 我的病床靠近窗戶,躺着不能動眼睛餘光隻能看見窗沿,插着氧氣瓶,身體疼痛,腦子受了刺激不正常的亢奮,走馬燈似得回放着各種畫面,好象逼着你要牢牢記住這突然發生的一切。兩個護工分白班和夜班照管我,每天十幾瓶吊針,還有肚子和胳膊上需要打得各種針。因為血管不适合留置針頭,隻能天天紮針,二十來天後就變成了篩子,護士找不下能下針的地方。胸口疼,腿疼,頭疼,針疼,各種交織在一起的疼,也分不出來哪裡最疼。最讓我崩潰和痛苦的地方卻不是這些明晃晃的刀鋒一樣銳利的疼,長時間躺着不能動,身體機能不能正常運轉,排洩就成了大問題。拉撒和吃喝是一樣重要的,好的時候是體會不到這些的。我那時明白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這句話真的不完全是開玩笑。這些難言的痛讓我極其煩躁,有天和白班的護工發生了口角。隔壁床是個七十來歲的老姨,她勸我,孩子呀,護工比不得家裡人,你想要什麼直接給她說,不能生氣啊。白班的護工後來重新換了人,後來想想,她其實就是偷些懶耍些小滑頭,各個行業裡都少不了這些人。如果我是一般能自理的病人,要麼和她直接把話說明,要麼一笑了之不予計較,可偏偏住院初期最痛苦時期的我易燃易怒易爆炸。

  晚班的護工,我叫她趙姨,剛滿六十歲,她話不多,手腳麻利,細心、耐心,讀過初中,會用微信支付這些現代化的轉賬工具,會主動做很多事,這些都讓她和别的護工有了很大的不同。無論多晚,她都堅持給我搽洗身體。在我脖子能活動的時候,她又主動提出給我洗頭,我發愁怎麼洗,她說你不用管,我有辦法,以後想洗你隻管說。後來我才知道她在這個醫院統一管理的護工行業裡小有名氣。主管曾經專門安排她照顧院長住院的母親,有病人家屬專門送她禮物感謝她的細心照料,還有她管過的病人出院後想雇她過去做駐家保姆。她對任何照料的病人都這樣,用她的話說,就是咱既然做這個事,就要好好做,得對得起雇主給的錢,對得起良心。和她熟悉後,她給我講了很多她們行當裡的事,有個同行快70歲了,雇主都嫌她年紀大,可她說自己身體好着老是要求主管給她派活,說就是想掙些零花錢,自己掙的錢給孫子買東西氣壯。有次她管的小夥子也是車禍受傷,疼痛難忍的在病房大叫等好了第一件事就是把撞傷他的人狠狠打一頓出氣。我想說,其實我也有這個想法,在最痛苦難忍的時候真是狠不得用刀砍傷害我的人。

    遇上她,是我的幸運。她肯定不知道,我對她心存感激,我隻是她護工職業生涯中管過的一個病人,我們是雇傭關系,可是她的細心照料讓我那段痛苦難熬的日子好了很多。她的敬業和樸素的價值觀讓一個和她素昧平生的人感受到了溫暖。經曆的一些事和周圍形形色色的人,讓我更加感慨她身上這些品質的難得,就象珠寶上的碎鑽一樣在細微處熠熠閃光。

  隔壁床的老姨,性格爽朗,說話嗓門超大,一點都不象個做完膝蓋手術的病人。剛開始我氣血不足,她一說話我感覺天花闆都能被震得嗡嗡回聲。每次家人給我送來飯,她都要伸過頭,好奇地問,“啥飯呀?”我告訴她,她還要再問,“那都有啥菜呀?”我再告訴她,“好好好,你快吃吧”。真是個可愛的老太太。她最愛說自己的家人,老伴體貼脾氣好是機關退休幹部,兒子是公務員媳婦是軍醫又都孝順,孫子乖正讀大學,什麼都好。同病室有人背後說她太愛炫耀,我倒不覺得她隻是為了炫耀,她說自己年輕時為了家人很辛苦,吃過很多苦。吃過苦的人現在有了甜就想給人說,何況她又那麼愛說話。有次,她對我說,你知道嗎,雖然家人對我都很好,可是我的疼誰都代替不了,要我受,真的很疼很疼,我活動的時候都是咬着牙硬撐的。雖然你沒說疼,你肯定也很疼很疼。

    病房新進來了一對中年夫妻,女人性格很強勢,随時随地都在訓斥男人,滿病房的人聽她象是在訓斥幾歲的孩子那樣訓自己男人。男人從來不還嘴,不辯駁,可能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模式。有天,醫生和女人談話,大意是女人本來要做的手術沒法做了,因為幾項化驗指标不合格手術風險太大,隻能先回家看情況,如果病情再發展有癱瘓的可能。女人聽着聽着,哭出聲來。聽見她壓抑的哭聲,我也怅然若失,在疾病災難面前,再強勢厲害的人都渺小虛弱的不堪一擊。

    葉傾城有篇文章說,人生的很多問題,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忍”,确實很多事,除了“熬”和“忍”再無其它好辦法。至少,在這個病房裡,忍住疼和熬到出院是唯一的辦法。

    熬到過年的前一天我終于可以出院了,老姨已經先我幾天出院了,不同的是,她出院時已經可以慢慢走路了,我還是躺着的。進來時躺在擔架上被救護車拉來,出去時還是一樣的,保守治療免去了手術之繁,也意味着恢複期相對漫長。好一點的是,疼痛度降低了,那種明晃晃的堅銳的疼變成了沉沉深深的鈍痛。

    第一次躺在床上過了年,妹妹帶着諾回家。平時有些調皮的她,這次回來卻出奇的懂事,小小的人很大力的将她小時候用過的在床上可以撐的小桌子拿到我房間給我用,又默默的将我吃完飯的碗端走。一會兒,又晃到我床邊,“你闖了個大禍”,“是的”。“可以解開看看你的傷嗎”,她指着我的繃帶,“不可以”。“你是不是沒好好走路”她一臉認真,“沒有,我好好走着”。“那你肯定沒看路”,她堅持,仍然是認真的表情,“沒有,我看了”。“那怎麼?”她滿臉的不解與疑惑。我無法向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解釋,好好走路怎麼還會被車撞,你遵守規則總會有人不遵守規則,但得到懲罰的卻是你這樣的事。就象這人世間的很多事一樣,不是你認真對待,就會有個好的結果。我甯肯讓她以為,不聽話才會這樣。

    房間從窗戶望過去可以遠遠看見渭河,河兩岸的肅殺枯黃慢慢變成新綠時,我熬到可以下床了。從新綠變成濃綠時,我可以下樓慢慢活動了,周圍的人已是單衫涼鞋,已經到夏天了,上次出來時我還是羽絨棉靴,漫長的冬日過去了。

    練習走路,平時幾百米幾分鐘走完的路走得無比艱難,傷疼又以喬裝打扮的形式出現了,它變着花樣,暗戳戳地發力,今天讓你腿疼的如履千斤,明天讓你腳腫的挨不了地,隔天又讓你胸口悶的想用錘頭敲一下。那時候,看見腿腳有問題在小區裡挪步的老人,總是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世上确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知道明白他人的苦和自己直面經曆感受過還是有太大的差距。

    每天練習完走路,坐在小區的椅子上看會書,蔡崇達的《皮囊》就是那段時間讀完的。椅子不遠處是一家人的後門,這人一定是個心思精巧,熱愛生活的。後門外連着小區的草坪,紮了籬笆圍欄,自成一方天地,放着藤桌藤椅,搭着花架,枝蔓環繞,擺了小盆的多肉和小花。還建了個小小的水池,是為了澆花方便吧。小區綠化本身就好,這綠中取靜,再錦上添花,有點世外桃源的意境。以前從來沒覺得一樓的樓層好,在心靈手巧的人那裡,卻一切都有可能。于是每天路過這裡都要看看這一方小天地,想着在這裡喝茶曬太陽何等的惬意。還好我活動的時間主人都不在家,要不,每天傻呆呆地看人間房間,難免不引起誤會。

    熬過了那些關口,熬過了那些時間,我終于以表面完整的形式出現在了和受傷前一樣的日常生活裡。無數次經過那個發生意外的路口,我都不由自主多看幾眼,它依然視野寬闊,車來人往。曾經的一天我突然在這裡倒地昏迷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很快很快就淹沒在時間的長河裡。世界上每天都要發生那麼多插曲,我還能再次站在這裡,不是每個人都能再次回來。意外,和生老病死一樣,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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