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二)
長到現在零零總總也喝了不少茶了,奇怪的是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在爺爺家裡,長輩們圍坐在火邊,在那個偏遠的小山村裡,冬天烤火還是燒的柴。
長長的柴架在火坑上,燒成的灰将火坑填得淺淺的,爺爺将一個像是煮中藥的罐子拿出來放在火裡燒熱後,丢進去一把茶葉,一會兒就有一股焦香彌漫開來,然後大鐵壺裡滾滾的開水沖進去,滿屋都是濃香。
後來我看寫茶的書裡,寫到碧螺春茶,都說開始叫“吓煞人香”,會意一笑,這個倒很傳神,香味太厲害了,真有一種吓人的感覺。想起有一年一家子去爬山,一路藍天碧水,我說:天藍得可怕,水綠得吓人。惹一家人哈哈大笑。
美是有力量的,可以繞開理性的層面,直接沖擊人的靈魂。被吓到是對不同尋常的反應,前不久我還經曆了被美景搞得流淚的事件。可見平時心是平靜的湖水,遭遇到美時卻可以掀起驚天巨浪。
扯遠了,還是說茶。
爺爺家的茶粗枝大葉,并不是珍貴的明前茶或一芽一葉、一芽兩葉的嬌嫩品種,一看就是老葉子,長得足夠成熟碩大後采摘的,又或者是将纖細的、鮮嫩的、可以賣成錢的選出來後剩下的。卻能在粗粝的罐子裡,在柴火的作用下,在開水的沖泡下,激發出如此烈的香味來。
口味是很澀的,長輩們大抵都愛喝濃茶,放很多的茶葉,自然是澀的,但聞着濃香,澀味在嘴裡回落,卻生出一種神清氣爽的利落感,似乎是向茶借了活潑舒展旺盛的生命力,整個人神采奕奕了起來。
我喝的茶越來越好了,越來越貴了,就連茶具也講究了起來,早就脫離了簡單的玻璃杯或搪瓷杯,而充斥着蓋碗、紫砂壺、主人杯、公道杯、馬克杯、琺琅彩等各種各樣的質地和形态,也學了不少泡茶的手法,什麼茶什麼溫度的水,什麼樣的杯子,什麼搖香、出海、注水、刮沫、展茗、分茶。
奇怪的是,一想起茶,還是最懷念爺爺泡的茶。周傑倫很幸運啊,可以将爺爺泡的茶寫進自己的歌裡,永遠地保存了下來,而我爺爺泡的茶,卻在我的腦海裡,永遠的盤旋着。
後來,我再也沒有喝到過那樣的茶。
我想那樣的茶,應該長在一棵野生的茶樹上,被一雙飽經風霜的長滿皺紋的手采摘和制作,被瓦罐裝配,被柴火烤,被開水泡,它釋放出來的不僅僅是植物的色香味,還有日月滋養,天地浸泡,歲月不斷加工,和遇見所有自然的融合。
在那個匮乏的年代,那個偏遠貧窮的小山村,偏偏有讓我一生記挂的茶,兒時的驚豔還可能是閱曆太過于淺薄,而到了現在仍然是心心念念,就已經超越了閱曆,而成為了一種無法逾越的東西。
借用一個句式,當我在說喝茶的時候,我在說些什麼?
借由一杯茶,讓植物在開水的作用下,緩緩複蘇,釋放出山野間的自然。上萬年的自然環境裡生活的基因反複刻畫,讓人無論身在人造如何高級完美之處,仍會渴望回到大自然,仍會渴望立于高山之下流水之畔,樹木花草之間。
茶這個字也是妙極,人在草木間。心情就算再郁悶,走在草木之間,也會靜下心來,得大自在。人原來和草木花鳥走獸一樣,是自然的孩子而已,何以有了這麼多的欲望纏身,日日為此輾轉?
喝一杯茶,閉上眼,享受那些死去卻依然保留清香的葉子,微微的苦,就是人生的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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