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校 長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老祠堂的松木樓闆,盡管厚重、紮實,終究抵擋不過歲月的磨砺,表皮有了絲絲的縫隙,拼接處偶有破裂,走在上面好似“彈棉花”,須格外小心,放輕腳步。
但腳步再輕,當夜深人靜之時,其微末的響動亦如秋蛩之轟鳴。
哦,忘了交待,這祠堂其實就是小學——與本縣各地大同小異,那個時代的小學均由村族祠堂改造而成。通常,正廳作為集會的大禮堂,兩側上下廂房組成教室,戲台改作教師辦公室,戲台後面的演員化妝間隔為男女老師的寝室。
本村祠堂建于清朝康熙年間,300年了,樓闆、樓梯依然結實。祠堂老了就會出妖,盡管改成學校,白天百十号小學生奔來跑去,陽氣充盈,一到夜裡,開啟一扇門,似乎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哪怕一個人踮着腳走路,也會不期而然産生心理壓抑,腳下吱吱嘎嘎,聲音詭異,像蒼邁老人沉重的喘息,又似山精木怪在暗處啃嚙動物的殘軀。令人驚愕的是,這個老祠堂在改成學校之初,接連發生了多起小學生猝死的悲劇,不是突發怪病,就是跌落水井,有個男孩竟在放學路上被迎面撲來的一頭瘋牛撞飛……一時鬧得全村人心惶惶,議論紛紛。幾位村族頭腦左思右想,最終确認乃因若幹年前一樁舊案而起:一對少男少女不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暗自相許終身,并棄家私奔,被族人捉回關入祠堂。經公議裁決,對男子處以“割腳筋”的懲罰,女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剪了頭發,交還其父母嚴加管束。不想這女子性烈,趁人不備,當夜潛入祠堂角樓,自缢身亡。自此便不時有人傳說,在深夜聽到祠堂裡傳出女人的哭聲。眼前出現的一連串怪事,必是女鬼作祟無疑。于是村族長老私下拟定,請來兩位道士,連夜設壇,超度亡魂。做完法事,沿路又施放了食物,那女鬼才漸漸消歇,隐去,以後再沒有發生類似事故。
村民們說:隻有膽肥的人,才敢獨自在祠堂裡宿夜。所以,住校的老師,在他們眼裡自然就是貴人、神人。
當然,迷信無稽之談,老師們是不會在意的。有教養的人相信科學,科學對鬼神有天然的祛邪功能。但“科學”二字當時在鄉人耳中則還是個新鮮詞兒,而老師畢竟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不可能完全免俗,隻是他們有着更為複雜的心理體驗。由于祠堂的空曠,夜間踩在樓闆上的腳步,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踟蹰反側,徘徊複徘徊,遊離于人的感覺之外。那腳步是過往的一種暗示,一種訴求,是舊祠堂裡上演過的無數老戲故事的回放,也是主人公在暗夜裡輾轉不甯的内心躁動……
這是山鄉裡第一所現代意義上的小學。陸校長是這所小學的第一任校長。
從前山鄉裡有過私塾,是供有錢人家孩子讀書的場所;随着有錢人家的沒落,私塾也永遠地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之中。私塾先生隻會教“子乎者也”,就像窮人的孩子進不了私塾,私塾先生也進不了新學校,做不了新學校的老師。
陸校長在開辦新學校之初就來了,是縣教育局派來的正牌的老師。當時就他一個老師,沒有校長。村裡的老輩人都記得陸老師當年初來乍到時的情形:長方臉,濃眉大眼,高高的身材,健碩的胸脯,穿一件時尚的藍襯衫,留着小分頭,氣宇軒昂,神采奕奕,站在鄉人中間頗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
陸老師安頓好食宿,次日一早就在校門口舒展歌喉,把第一支新時代的歌曲帶進了山鄉:
二呀麼二郎山,高呀麼高萬丈……
他天生一副好嗓子,聲音宏亮而高亢,在那個靜谧的山村早晨,他的歌聲招來樹上鳥兒的竊竊私語,吸引了那些挑着糞桶、掮着鋤頭的過路農夫駐足觀望,甚至隔着層層屋宇,一些天性浪漫卻耽于家務的村婦,也情不自禁豎起耳朵倚門谛聽。這種新歌,鄉人們從古到今沒有聽過,他們聽來聽去都是老戲的曲碼,除了越劇大戲,就是亂彈、道情,并不覺得這種新歌特别好聽,但感覺新鮮,别緻,彷彿來源于另一個陌生的世界,為好奇所驅使,所以也樂于接受。
新學校的學生來自本鄉十來個村莊,班級逐年遞增,從隻有一個一年級班擴充到完整的初小和高小,最終成為鄉(社)中心校,這個過程前後綿延了七八年之久。學生數達到三四百的高潮期,老師自然也逐步添加到三個五個直到八個十個,于是就有了校長。縣教育局頒發委任狀,陸老師順理成章地變成了陸校長。
老師多了,自然就有了男女性别之分,但通常以男老師居多,女老師或一、或二,多不過三。校長有正無副,也沒有任期制,陸校長一當便是十來年。從十八九歲的小後生到三十出頭的中年人,他在人前始終保持着嚴肅而儒雅、風度翩翩的形象。
那段歲月,陸校長的自我感覺不錯。雖然有時會覺得山鄉小學的生活過于平靜,但平靜即平安,平安是福。
小學教師其實不是那麼好當的。那年春天,縣城發生了一起“潑糞”事件——一群清衛班工人到某小學廁所掏大糞,小學校長和老師不讓掏,把廁所門鎖了——那時的縣城就是個農村,大糞值錢,學校向來直接賣給農民,用以補貼教師食堂。由此,雙方起了争端,發生口角,工人們把廁所門鎖砸了,端起糞勺舀了幾瓢大糞,潑到幾位老師的頭上。這下闖了大禍,消息迅速傳開,全城中小學教師群情激憤。這還了得!雖說自古以來就有“九儒十丐”之說,但今天的老師是誰?是人民教師,是知識分子!如此辱沒斯文,豈有此理!于是全城各校老師集體上街遊行,擁到縣衙,要求讨還公道,懲辦“潑糞”兇手。縣領導吱吱唔唔态度不明,一會說“嚴肅處理”,一會要雙方冷靜,其實是在拖延時間。幾天之後,風向突變,上頭指示下來,此事件被定性為“反對工人階級”,一網打盡,從參加遊行的老師中篩選出一百多号人頭,全都戴上帽子,開除回鄉做農民種田地吃老米飯……後續的運動,倒是讓底下各區鄉的老師躲過了風頭,由于縣城早已超标,各地欲争帽子而不得,自然就掀不起什麼浪頭了。陸校長所在山鄉離縣城50華裡,更沒他什麼事,他這個校長當得安泰,自得其樂。
當然,陸校長也從中汲取教訓,之後更加注意配合黨政中心工作,比如經常組織小學生舉着喇叭筒穿村走巷呼喊各個時期的宣傳口号,或參加支農勞動,插秧,割稻,撿麥穗,等等。最是大饑荒時節,為了響應上級“片葉下山”的号召,他還親自帶領一批學生步行三十餘裡,到山那邊的歡溪鄉采摘野茶,天沒亮出發,來去兩天,小學生個個雙腳磨起泡,據說上級布置的任務是為了“還蘇修的債”,但由于事先缺乏統籌,采下的野茶沒處炒制,結果都爛掉了。
校長的工作不盡在校内,還有大量校外的社會活動。不過,精力旺盛的陸校長,不在乎公務有多忙,反而閑下來的時候,雄性荷爾蒙無從釋放,往往感到全身潮熱,憋得難受。平日裡習慣了師生相聚的熱鬧和喧嘩,一到周末,家在附近的同事們急匆匆如宿鳥歸飛,剩下他一人看院守門。此時,這充滿朝氣的學校瞬間又變回了暮氣沉沉的老祠堂,獨自悶在寝室,看着夜幕徐徐降落,黑影由遠而近漫入窗口,便有一種難耐的寂寞爬上心頭。入睡前,心思如麻,身體與眠床過不去,眠床與樓闆過不去,反複碾磨,把樓闆折騰得痛苦不堪。無奈,起身踱步,在廂房兩端走過來、走過去,漫無目的,直走到犯困。
陸校長家在西鄉,離此地80裡,中間有60裡可以乘汽車,兩頭各有10裡須步行。一年中除了寒暑假,通常不回家。家裡雖有老婆,想用時卻用不着。
陸校長身上有着小知識分子的情感特征,細膩而多汁,正當盛年,夜間無人作伴,腦海裡勢必會冒出些胡思亂想。其時,還沒有現在的電視、手機,連收音機都沒有,連廣播喇叭都還沒拉,所以,他的想象也隻能停留在古老而陳舊的場景,十分有限。他最谙熟的是老祠堂早年演出的戲目,而最锺意的自然是那些才子佳人戲。夜深人靜,獨處一隅,不由得浮想聯翩,滋滋有味,絲絲入扣。長亭送晚,月上柳梢,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是張生和崔莺莺?那唱腔的悅耳、圓潤,那一招一式的妩媚、靈動,有如一股濃情蜜意,不期而然流布全身。他捕捉着并回味着所有的細節,尤其當小生和小旦相依相偎、眉眼交盼之際,不由自主地便會産生一種代入感,仿佛親曆其間,挽着佳人腰肢輕移蓮步的不是演員而是他本人……
幻覺旋生旋滅,徒留空空四壁,難耐的躁動終于被一盆涼水澆滅。耳畔傳來天井裡蟋蟀的哀鳴,令他頓生韶華漸逝、青春不再的惋惜,覺得自己的生活總是缺了點什麼。
初夏,古老山村的風俗,男人忙着割麥、插秧,女人由于曾經纏繞小腳的積習,則不必下田,留在屋裡從事各種家務。村路上因此顯得甯靜,沒有誰在閑逛,偶爾才會發現一條老黃狗貼着牆邊懶懶地走過,見了人愛理不理。
路兩側是一幢幢首尾相接的四合院。北側朝南敞開着大門,可以看見裡面的堂屋、廂房和天井,以及農具、雜物、柴垛;南側是屋牆的陰面,下半部分用大小不一的卵石砌成,雖然凹凸不平,卻極有規則,嚴絲合縫,标志着山鄉石匠老司的一手絕活。南側人家屋後都開一道水門,水門與路之間擱着石闆小橋,小橋下邊是水溝;清冽冽的水,如同小孩奔跑般的流速,在各家各戶漂衣洗菜之後仍保持着水質清潔。附生在水邊牆腳的青苔綠影可鑒,時有一二藍色的蜻蜓盤旋其上。
陸校長忙裡偷閑,借口有事找村支書商量,獨自在村路上徜徉。他很喜歡這個山村。山村座落在平地,三面環山;有一條溪水自東向西流經村後,聰明的先人在上遊築壩引渠,分出二支,一支用于村前數百畝田地的灌溉,一支引入村莊供給家家戶戶浣洗。有山有水有田有地谷木并長人煙稠密,這樣的村莊堪稱風水寶地。他對腳下這條石子路早已熟稔,石子路形似魚鱗且綴有鯉魚花紋,鋪得極其精巧、平整,穿着布鞋走路絲毫不會絆腳。路上若遇到荷鋤牽牛的農夫,牛會識相地避讓路邊,農夫會客氣地向他點頭招呼。在這村裡,陸校長随時随地可以感受到一種被尊重被仰視的特殊禮遇。
此刻,他走過一家水門口,聽得有人脆脆地叫聲“陸校長。”
擡頭看時,見是一婦人坐在水門口納鞋底。他哦了一聲,答以時尚的文化味濃濃的“你好。”
“有空出來走走啊。”那婦人顯然隻是尋常的寒喧,沒話找話,見了陸校長這樣的大人物,表示一點敬意,并無格外的奉承。
“哦,去找老支書談點公事。”陸校長有意無意地端着身份。
“陸校長,好久沒聽見你唱歌了。”能與校長對上話,婦人明顯流露出了幾分欣喜。
“嗄,你也喜歡聽歌?”
陸校長已然有些吃驚,兩眼鷹隼似地盯住了那張滿月臉——白晰的粉臉,從額頭到耳根到脖頸,一色透着嫩紅的白,白如脂玉,紅如蜜桃;一雙睫毛長長的大眼睛,波光閃閃,含睇對人,似長了鈎子;烏黑而濃密的秀發盤成一個松松的髻,抹了茶花水,一陣撲鼻的香!
陸校長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兩腳如生了根動彈不得。暗自詫異:怎麼平時走來走去,從未見過這位美婦?俗話說“茅草叢裡山楂甜”,這村裡居然還藏着這樣一位貌若天仙的美婦,奇了,怪了!
“喜歡聽戲。聽不懂歌。”婦人避開陸校長火辣辣的眼光,略顯矜持。
“聽歌和聽戲一樣,聽多了就會唱。”陸校長忽然覺得跟這婦人“對課”饒有趣味。
“唱歌要有文化的哦,我不識字,學不來。”婦人低頭抿嘴一笑,站起身,沒事兒似的,用拴腰布揣起帶着針線的鞋底,轉入深宅内屋去了。
陸校長猶且兩眼直直地盯着那個翩翩而去的背影,咽口水,如夢方醒。
和村裡的老支書聊了幾句添置學校桌椅之類的瑣事,陸校長轉彎抹角問起沿水溝從東到西幾戶人家的家長姓名,問到在第三個四合院第三個水門口看到的一個不認識的婦人,支書說:“你說她啊,是癞頭小理的女客金花吧?”
“癞頭小理?他不是我教的第一批學生麼,他高小沒讀完……想不到,想不到。”陸校長感歎: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但沒說出口。
“有什麼奇怪。金花嫁小理也不虧。小理是油漆匠,四處給人雕花做眠床,手頭滋潤,比起常人不知好多少。女人麼,跟着老官不愁吃不愁穿,還要怎樣?”老支書補充說:“這門親事當初由族中長老和雙方家長作主,金花起初是不樂意的,雙方父母還請我做了她的思想工作。道是包辦婚姻,不是兒子都生出來了嗎,現在讀小學三年級了。”
“也是,也是。人麼,要的就是生活幸福。”陸校長附和着,又随口問了小理兒子的姓名,便走回來了。
陸校長走回到校門口,迎頭碰見的正是自己的發妻,路遠迢迢趕來探望他了。一見老婆那副臉色枯黃、頭發稀松、兩眼凝滞無光的模樣,陸校長心裡便有失落:同是農家婦女,怎麼就有那麼大的差距?自己當初也是無知,生怕讨不到老婆,由父母說了算,随随便便就定下了親事。夫妻是要相處一輩子的啊,就像買衣服,總要合身才好。現在看看,這樣一個黃臉婆,與自己的校長身份太不般配啊。當下便面露不悅,說聲:“不在家裡呆着,走來做啥?”顧自在前引路,由妻子滿頭是汗挑着兩籃芋艿、茄、豆,跟進廚房。面對食堂燒飯的鄰村大嫂,勉強擠出笑意,介紹說:“這是我女客。剛從西鄉過來。”炊事員大嫂滿面春風,叫聲“大姐”,搶着幫妻子卸下擔子,立刻去後院水井提來一桶水,用葫蘆瓢舀入木盆,拿了塊毛巾,讓客人洗臉擦汗,一邊就唠起了家常。陸校長看着快嘴大嫂跟老婆一見如故,情同姐妹的樣子,稍覺釋懷,等妻子洗畢,便帶她去樓上寝室。
夫妻小别重逢,陸校長沒有感覺。背對着老婆,望着天井裡兩隻啄食的麻雀,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問家裡娘爸和兒子的情況,老婆告訴他娘爸身體都好,就是兒子貪玩,不肯讀書,她管不了,娘爸想把兒子放到你身邊,“我這次來,就是想問問你的意思”。陸校長一聽就惱了,轉過身:你不知道嗎?我當校長,要管一個學校,那麼多學生和教師,還叫我管自己小孩,哪有這多精力?我一年到頭在外面辛苦,每月掙的工資除了留15元飯錢,其餘二三十元全都交到家裡,供老娘老爸,養你們母子,還要我怎樣?老婆喃喃自語:我也是這樣想的,你一個人在外面,工作辛苦,還要自己洗衣洗被,我又幫不上忙……陸校長這才緩過氣來,改用平靜的口吻說:我也知道,你一個人在家不容易,又要服侍公婆,又要料理家務,還要下田垟做農活。可是怎麼辦呢,誰叫你嫁給我?我天生不是捏鋤頭柄的人,你嫁我不如嫁個老農民。可是,你嫁個農民,老官有錢給你花嗎?别人看你老公是個吃皇糧的校長,不是還眼熱你嗎?就這樣吧,兒子讀小學,放在老家,等到讀中學了,我會設法讓他進城住校的。老婆聽了,眼裡竟也放出溫潤的光,說:兒子長大了總會懂事的。我把你的話帶回給他,讓他好好念書,争取考進縣城中學,替他爸争氣,以後像他爸一樣吃“白購糧證”。
放學後,幾個青年教師過來看校長家眷,陸校長在人前還表現出格外的熱情,說: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們年輕,還沒對象,不知道做夫妻的難處,跟我好好學着點。
适逢周末,夜間,就近居住的老師都回家去了,宿舍裡沒别的人。陸校長和老婆早早地上了床,也沒多話。一會,那木床和樓闆就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動,持續了許久。陸校長難得有一種放松感,心下自我安慰:在夜幕下面,美與醜、白與黑、胖與瘦等等,其實都沒有區别。稻麥瓜薯葫蘆瓢,吃進肚裡都是食。人不過是高級動物,有動物的本能,基本的需求滿足了,其他皆可有可無。次日早晨,他先起床,回頭瞄一眼床上的妻子,覺得妻子五冠端正,也還過得去,并不是十分難看。
陸校長向班主任問了問癞頭小理兒子的情況,據說這孩子聰明伶俐,成績不錯,就找來當面交待幾句:過幾天校長要去你家家訪,讓你媽和你爸在家等着。
那天晚上,陸校長到小理家時,小理不在,他出門做工已半月,不知現在何處,也無法通知他回來。金花見了陸校長,笑靥如花,催着兒子向陸校長鞠躬,叫“陸校長好”,一邊慌慌忙忙端茶倒水——當然,農家沒好茶,那茶有點像城裡人吃的黴幹菜,泡出來的汁水又濃又黃。陸校長沒喝茶,兩眼瞄着金花端茶的纖纖玉指,想像出這指頭就是檐頭滴水下的蔥白;稍一擡頭,瞥見那兩團包包,被一襲黛青色布紐斜襟春衫襯托得分外飽滿——他的眼球都差點掉落到了地上!幸好這一切隻是展示在暗淡昏黃的煤油燈下,好似霧裡觀花,朦朦胧胧,不太真切,但也正因如此,愈加令人銷魂!
“陸校長,喝茶呀。這水,是剛燒滾的。”對方沒看出校長有何失态。
陸校長卻不知說什麼好了,使勁清清嗓子,才表明了來意:
班主任老師向我彙報了,你家的兒子很聰明,學習成績拔尖,很有前途。你們夫婦倆要多花些心思,好好栽培啊!
金花在背後箍住兒子,對着校長,聲音顫顫的:啊,真的?多謝校長和老師。以後還要請陸校長多多關心啊!
陸校長覺得金花的嘴碼也很甜,說話間,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暗想,老天爺大概一時眼花,張冠李戴,竟把一個農婦打造得如此完美!
學校打算對你兒子作重點培養。有可能的話,下學期讓他跳一級。
正要往下細說,從内間走出一個瘦骨伶仃的老太婆,不聲不響,像個影子,站立在飯桌旁。金花兒子轉身叫聲“娘娘”(即奶奶),說,陸校長來家訪了,臉上充滿自豪。老太婆既不吭氣,也無笑影,隻是站在一旁,豎着耳朵聽。
金花告訴婆婆:陸校長說你孫子聰明,有前途!
陸校長這回卻像是吃了個蒼蠅,瞬間談興大減,敷衍了幾句,便起身告辭:就這樣,我還要到另幾戶人家走走。小理回來,向他轉告學校的意思,讓他别光顧了賺錢,培養孩子更重要。嘿,說來小理還是我的學生呢……
金花送出水門外,猶自感激不盡:陸校長,夜黑,石闆滑,小心,慢走。辛苦你了,謝謝你呦!
這一刻,陸校長頭腦清醒,有一絲惆怅,又有一絲懊恨:死老太婆,把我當賊似的,還真怕我會偷走了她兒媳!不管怎麼說,金花不過是個農婦,我是什麼人,我是校長,是國家幹部。我看得上她,是她的榮耀!難道我會做那種偷雞摸狗的事嗎?我不過是看着養養眼、消消火、提提神而已。勾搭一個農婦,我的面子不要啦,憑我的身份、地位,說來也沒人相信。唉唉,這金花也夠可憐,嫁了一個癞頭,婆婆還成了老官的眼線,跟陌生男人說句話的自由都沒有,活得夠憋屈!……可這跟你有什麼相幹呢?你這點小雞肚腸,自己心裡沒數?想想,又對自己發出了讪笑。真是心血來潮,交了魔困運,想哪去了!不自重,不自尊,自輕自賤……以後可得注意了,為人師表,萬一被農民取笑,還成何體統!
幾天後,那個伶俐的學生娃趁着無人,匆匆走來,從書包裡掏出一雙簇新的布鞋,遞到陸校長手上,說“我媽做的,我媽說校長辛苦,送給校長穿”。陸校長心頭一熱,收了鞋,說聲:“轉告你媽,謝謝她的心意。”又正色告誡學生娃:“記住,你爸媽供你讀書不容易,好好努力。”學生娃連連點頭表示:“嗯,嗯,知道了!”
陸校長蓦然又心生狐疑:咦,這是什麼意思?這女人,難道她……
月色如水,浮上樓道欄幹,光影搖曳之間的飄忽,看似有人實無人。
仍然是布鞋底與木樓闆的纏綿悱恻,輕輕的來回撫摸,幽怨中帶着空靈。
誰這樣無聊,無病呻吟?如同一個夢遊者。他并未覺察這是自己的腳步聲,或以為來自遙遠的時光深處,有個與他相仿的古人也在月影下踯躅流連,懷着和他同樣的缱绻和迷思。這個古祠堂保留着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有另一世界的人來人往在遙相呼應,白晝與黑夜交替并交換着種種離奇的暗号和隐喻。
腳步帶出了松木樓闆陳釀的微香,腳步叩開了引而不發的曆史的收藏。不期而然,故事的主人公施施款款步入了現場——
一陣輕風吹過,木門不推自開,油燈的光絮像狐狸尾巴搖了搖,閃進一個身着古典青衫的妙齡女子,步履無聲,柔若無骨。
他在床上肅然坐起,雙手合十,垂下眼簾,似小和尚打坐。
那女子卟哧笑了,倚着床頭,呶着嘴說:“先生天天夜裡走來走去,煩死了,吵着我了,現在還裝正經。”
他彈彈眉峰,大睜雙眼,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就住在隔壁,天天與你為鄰,你真的不知道?
你是?他這才發現她無以言表的美顔,帶着一股妖媚之氣。
我在你隔壁做功課。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
你做什麼功課?你也在上學?這一刻,縱使不認得,他也甯願裝作認識,急切想拉近與她的距離。
我的功課不是你的功課,說出來怕把你吓着,不說、不說了。可我差點被你破了功夫。你一個盛年男子,火氣旺,熱流滾滾,氣不可當,擾亂到我了。
噢,有這等事?那我現在就向你賠罪!
賠罪,怎麼賠啊?
你想怎麼賠,就怎麼賠。
先生孤身一人,定是像我一樣寂寞吧?女子一雙俏眼乜着他。
唉,寂寞?有啥辦法,誰叫我是人民教師啊。他心旌搖曳,故作姿态。
郎有情,妾有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良宵美景莫錯過,今夜你我何不春風桃李,移作一處栽?
啊啊,哈哈,美哉,娘子有請!
…………
可是,正當他伸出手時,擁入懷裡的卻是一團空氣!
他再也睡不安生了。起床,趿鞋,又在樓道上反複來回走動,幾次走到樓道盡頭一間廂房門口,站立片刻,閉目瞑想,突然又轉身,匆匆離去。最後,爬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呼着粗氣。
剛才有了點睡意,那扇木門呯呯呯地敲響了,随即傳來“陸校長,陸校長!”的驚叫聲。他縱身躍起,撲上前,打開門,一個溫軟馨香的女孩身體一頭紮入他懷裡,一股熱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
陸校長,陸校長,外面有鬼,有鬼!腳步聲,一會有,一會沒,一會近,一會遠……我怕、我怕,怕死了、怕死了!
别怕,别怕。有我在,鬼不會來了。他輕輕地摟着那女孩的肩膀,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發,哄小孩似的,叮咛着,關照着。
縣城來了一位女老師,姓方名芳,苗條的身材,圓圓的臉蛋,笑起來兩個酒窩,眼睛不大,眉毛淡淡,像天邊一彎初露的上弦月。
方老師性格溫和、随和,說話輕聲細氣。陸校長教她:在學生面前要扮老虎,兇不起來也要兇,山裡的孩子野,你不兇鎮不住。
方老師是科班出身的正式教師,工資比民辦老師高三分之一。可方老師芳年才十九,畢竟嫩了些。陸校長認為有必要多加培養,讓她盡快成熟起來,以不辜負領導和群衆的期望。
方老師從城裡來到山裡,起初有些不習慣。多數男女同事都是有家有小的人,心态極其平和,除了教書育人,隻顧盯着自家鍋頭,跟自己不相幹的事從不過問。有時方老師主動求教,也是愛搭不搭,不冷不熱,對她這個正式教師多少還有點嫉妒。有二三個代課教師,則純屬毛頭小夥,一有空,隻知道乒乓籃球,懶得跟方老師過嘴,他們看方老師是個嬌弱女孩,方老師看他們是稚子童男,乳臭未幹。
方老師覺得,畢竟陸校長是當領導的,水平高,會體貼人,還特别善解人意。
方老師才來的第一個學期,每周六下午都要趕回城裡去,步行10裡,再乘50裡汽車,周日下午趕回,乘50裡汽車,再走10裡,有時候等汽車還要一兩個小時,不勝其煩,卻不厭其煩。兩個學期過去了,對山裡的環境漸漸熟悉,也和陸校長一樣,覺得這裡山青水秀空氣好,沒必要老是往家跑,最近嘗試着周末留校休息,順便觀賞山鄉風光。好在學校裡有陸校長一年到頭打樁守護,周末還有炊事員大嫂燒飯,幾周下來,方老師覺得沒有什麼不适。
直到這個初夏,方老師才突然嗅到了周圍環境中似乎隐藏着一種異常的令人恐怖的氣息。
是一次午休時間,幾位本地的老師圍坐着聊天,說起老祠堂裡常會發生的種種靈異事件,比如:從前安放祖宗牌位的禮堂牆龛背後,深夜裡會不時發出女人和小兒的啼哭;作為老師辦公室的戲台,在某個陰雨綿綿的冬日,莫名其妙地傳出各種刀槍棍棒拼打厮殺的喧呼;又有月影幢幢的時刻,有人蓦然發現,有隻已經變出大半截人形的狐狸在天井裡拜月,對天禱告,念念有詞……
又據說,老祠堂通常都座落在風水寶地,有些忌諱一旦被觸犯,便會出大事。鄰鄉祠堂小學在大門東側造了廁所,堪輿師說祠堂東頭是龍首,廁所造在此處大不吉。當時正在破除迷信,校長不聽勸谏,結果,廁所造好沒半年,好端端的,校長走在馬路上,被一輛貨車撞死了。
賈老師寝室的闆壁上,還有前人用毛筆寫下的一首詩:
“初來人間不知苦,潦倒半生一身無。轉身回望來時路,才知生時為何哭。”
據賈老師分析,該詩應出自一位戲子的手筆。從前戲子命運悲苦,在此詩中有所表露。
賈老師順口吟出一首不知從哪裡看來的詩:
“臉譜生旦淨末醜,演繹人間三六九。小曲唱盡天下事,自個悲歡懶開口。”
這讓方老師不免刮目相看,心生稀罕,覺得賈老師真有幾分才華,雖然出身農家,五大三粗,肚子裡卻有不少墨水。
賈老師會拉二胡。有時沒事,賈老師拉二胡,陸校長唱歌,兩人配合得相當默契。
不過,聽了有關老祠堂的七七八八,到了周末的夜裡,方老師獨守空房,便會生出莫名的恐懼。平時,男男女女有十來個老師住一起,熱鬧,沒啥;周末,老師們散去,隻剩陸校長和她兩個,但相互隔着幾個房間。女孩獨處一室,膽子特别小,耳朵裡都是各種可怕的音響,特别在夜深人靜,聽到一種怪異的腳步,時緊時慢,忽輕忽重,停停走走,來來去去,吓得她心尖都拎了起來!于是就有了深夜敲門尋求陸校長庇護的一幕。
從那一夜起,方老師把陸校長當成了可以托付的大哥哥。每到周末,陸校長讓她睡床上,自己在樓闆上打地鋪,這讓她心生感動,很有安全感。可是,随着距離的不斷拉近,不知不覺,方老師心裡像是有螞蟻在爬,有小鹿在跳,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眠。同時她聽到陸校長在地面也不安甯,呼吸聲越來越不均勻……
之後發生的各種變故和事件,就像是空氣中流動的聲音、色彩、線條、符号,光影折疊,有無交替,草木混雜,蜂蝶翻飛,點點滴滴,細細碎碎,斷斷續續,曲曲折折,一切變得零亂而無頭緒。
校長,你壞!你壞……(一頓粉拳捶打男人胸膛的聲音)
哦,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一時沖動,昏了頭。可是、可是,我是男人啊,你說就這麼點空間,就你我兩人,你讓我怎麼辦、怎麼辦?我沒有沖動,還是男人麼?
你賠我、你賠我,我一個黃花閨女,被你破了身,你要賠我!
噢噢,好好,我賠你、賠你。你要我怎麼賠就怎麼賠,做狗做馬讓你騎,讓你打屁股,都可以……隻要能讓你變回女兒身,我、我甯可把自己閹了!
嗚嗚嗚,媽呀,你叫我以後怎麼做人啊……
别哭,别哭,事已至此,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下不為例!你放心,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
校長哥,壞了,壞了!(女孩一把抓住校長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這個月沒來……
啊!糟糕,事态嚴重!
哇!要真是那樣,爸媽知道了非殺了我不可!(暗夜裡女孩失聲大哭)
唉唉,我是畜牲、我是畜牲,我怎麼能做出這種混賬事來!
我、我、我是你的人了,隻好嫁給你了。
啊,那怎麼能行?不行不行,我是有家室有妻小的人,怎麼能再娶你,這是要犯錯誤的!
我不管、我不管!你離婚,和我結婚!
唉唉,你讓我冷靜一下,你我都冷靜一下。其實,你我都在自欺欺人,這種事有了第一次,一定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出問題是早晚的事。
你想逃避責任,是不是?我以為你是敢作敢當的男子漢,原來你也是慫包!你、你、你,你把我毀了,嗚嗚嗚……
我也是為你考慮,為你好,你年紀輕輕,嫁了我這麼個半老頭,豈不是害你一生?嗯嗯,容我再想想,再想想……這樣吧,我倒是有個主意,就看你願意不願意。你這個年紀,該找對象了不是?你有條件,人又漂亮,即便找不到如意郎君,也應該找一個比我更好的。
…………
中間還有一段小插曲。某周末,陸校長看到一村民從池塘裡捉到一條兩斤多重的鲶魚,便順手買了下來,讓炊事員大嫂加了些佐料,煮了半臉盆,邀賈老師一道喝酒。酒過三巡,醉意微醺,陸校長開口道:“人生在世,夫妻男女之事皆是天意,幸福不幸福全在于自己。小賈,找對象趁早,你年紀不小了,别耽誤了。”
“嗯嗯,哦哦……”賈老師連連點頭,唯唯稱是。
“有沒有目标啦?”陸校長關心地問。
“我這種人,從農民中來,回農民中去,能有什麼要求?父母的意見,在自己村裡找個品性端莊的姑娘算了。
“小老弟,千萬别自暴自棄!好不容易從泥坑裡爬出來,一念之差又跌回原地,可惜啊可惜。你不知道,一城一鄉半邊戶,農村這頭的拖累有多重!我是過來人,深有體會,千萬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可是人家城裡的姑娘誰能看得上我這種老土?”
“身邊不是就有現成的麼?要不要我替你做紅娘在中間牽牽線?”
“你是說、說方老師?”
“勇敢一點麼,大膽去追求!我告訴你一個秘訣,姑娘家通常都喜歡主動一點的男子。時機成熟,蓋上印章,鐵定就是屬于你的了。”
賈老師不勝酒力,滿臉通紅,眼裡竟也透露出一線希冀的光。
一個月後,賈老師十分難為情的樣子,悄悄走來向陸校長透露了秘密:“我和方老師真的好上了,而且、而且……哦,不說了,不說了,你肯定猜得到的。”
三個月後,賈老師、方老師匆匆給大家分了喜糖,宣布喜結連理。方老師父母倒是沒怎麼阻攔,因為來不及了,女兒的肚皮不言自明,已經未婚先孕。
賈老師和方老師從交往到結婚到生小孩,一共才七個多月,生下了一個男娃。
本來喜慶連連,好事不斷,突然間,某晚,賈老師醉醺醺走到辦公室,當着衆多老師的面,指着陸校長,破口大罵:“陸XX,你不是人,你是衣冠禽獸!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
次日,賈老師帶着夫人方老師趕到縣教育局,遞上了一份告狀信。過了兩星期,教育局派人到學校,召開全體教師會議,宣布免去陸校長的校長職務,調離本校,到鄰鄉一所村小任普通教師,并由賈老師代理本校校長職務。
…………
空氣中漂浮着的還有落葉、殘花、幹草、浮沫,如風雲推移,乍起乍落,旋生旋滅。那一幕幕鏡頭,放到半個世紀後,就是瑩屏上流雲般掠過的彈幕。
一隻蛻落的蟬殼随風跌入水溝,被急流沖到拐彎處,又被岸邊伸出的細藤滞留,轉了幾個圈圈,薄翼上冒出點點泡沫,時吞時吐。
陸校長始終無法理解自己所做的傻事,他是那麼聰明的人,沒有在政治上栽跟鬥,卻在生活作風上犯下了如此低級的錯誤。當然,他更懊恨自己斷送了大好前程,直到退休,還為自己的工資比當校長少了百來元而耿耿于懷。别人雖然為他可惜,不過是幾聲歎息,想當然的闡釋,畢竟不是親身經曆,無法感同身受。這類男女情事在他那個時代往往為主流叙事所掩蓋,茶餘飯後的談論之後,熱度退去,也就沒人在意去探究其中的原委。
60年後,一首題為《堕落的愛》的AI歌曲,給出了一份理解的同情:“愛,不是我們彼此争取的彼岸,它是荊棘的花,撕裂了彼此的期盼,映出了破碎的夢幻。每一次相聚,我們走向堕落,堕落的愛啊,随風飄散,再也不回,再也不見……它美麗如同惡之花,帶着詛咒般的稱贊。每一次相遇,我們走向堕落,拾起的碎片,隻是斷裂的時間……”
從《高呀麼二郎山》到AI音樂,中間隔了多少道山、多少條水、多少個時代,不啻于穿越了千年!而陸校長那輩人由于青春歲月金色年華早早消逝,一生的觀念和眼界大體還停留在農耕時代。他們隻能為自己的行為而羞恥而後悔,卻終究不能讓自己解脫并放下,更談不上境界的提升和跨越。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隔着老祠堂圍牆的山村,也很快傳開了這一消息。陸校長本想立刻卷鋪蓋走人,不料老支書念舊,相處十多年,也算是老朋友了,非要拉他去家裡吃頓飯,以示惜别之意。當着老支書的面,陸校長羞愧難當,眼睛都紅了。老支書寬慰他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你年輕,路還長。唉唉,男人麼,最容易犯這種錯誤。也難怪,吃老師這碗飯,長期夫妻分居,還不如我們農民阖家團圓,有女人想用就用。”
陸校長跟老支書沒有太多話可說,謝過,告辭。走過水溝邊第三幢第三個水門口,忽然面前閃出一道黑影,定睛一看,正是那個伶俐的學生娃。
“陸校長,這是我媽讓我交給你的。”
“什麼東西?”感覺手裡接住的是一個軟軟的小布袋。
“我也不知道,她隻說讓你保重。陸校長,我們全家感謝你!”
“唉,我還沒有兌現諾言,本想重點培養你,下學期讓你跳級。”
“陸校長,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刻苦努力的。我将來一定要考上大學!”
學生娃向他鞠了個躬,轉身飛快地跑了。
陸校長看着那孩子的背影,不由得心生歎惋,為孩子的單純而感動。
揣着那個小布袋回到寝室,就着燈光展開,竟是一個繡得十分精緻的香囊,粉紅色的,上面還有一朵荷花、一對戲水鴛鴦。
這山鄉的風俗,香囊分明就是男女青年的定情之物。顯然金花當初不願把這定情之物送給自己不喜歡的丈夫癞頭小理,她的一片女兒心腸無處安放,無處寄托,就一直藏在自己箱底。可她現在把這珍貴的物品送給失落的陸校長,意欲何為?有何目的?隻是因為看到陸校長落魄了,出于同情,出于憐憫,想給陸校長些許安慰?看不出,這女人還真有一片俠義心腸,不像世俗的趨炎附勢,反而敢于對失敗者伸出援手!
隻是,這樣的表示,似乎顯得太過貴重了。難道她對自己竟也存有一種暗戀?陸校長不覺苦笑,搖了搖頭。
這女人在做姑娘的時節,或許也曾有過憧憬,有過向往。也許她為自己的美貌有過傲嬌,令那些羨慕的後生不敢近身;也許她壓根就沒意識到自己的美麗,或者不懂得美貌就是資本,隻把自己等同于平常的村女,不敢對自己的婚姻有非分之想。于是,可能有過的一線飄渺的希冀,便成為了若無痕的春夢,恰如飛花落絮随着歲月的流水消逝得無影無蹤,直至父母及家族給她定下了八字牢籠,再無選擇的可能。
也許有過不少青蔥少年曾經遠遠地向她眺望,偷偷地尾随着她的背影,卻始終沒有一個勇敢的男兒坦誠地走到她面前向她表白心意;而在她眼裡的确也不曾看到有一個值得她傾心的男子。她的視野被框定在這方圓十來華裡範圍的空間,何處有她的白馬王子?一旦嫁作他人之婦,她也就死了心,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有了兒子後,便把所有的心思都傾注在了兒子身上,再無暇它顧。
她的心底可曾還有未盡泯滅的浪漫的情愫?即使有,也隻是獨處時節聊以解悶的遐思,決不會勾起春水撩亂般的春心蕩漾,更不會化作超出良家婦女規範的非禮行為。
陸校長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金花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用心。她不可能有什麼目的,即便她也會偶然誤入迷思,有過幻想,有過錯覺,私心裡對某人還真的有過暗戀,借此排遣對婚姻的不滿,但決不會産生執念,不會期待結果,不會給對方帶來任何心理的負荷。她會讓自己這種念想像一顆種子那樣深埋在心底,小心呵護,不緻暴露,更不會聽其發芽生長,招緻蟲蛀雀食、風霜摧殘。她的這種情感根本上就不是尋常所見的男歡女愛,而隻是一種發自天真的喜悅。她其實是在提醒陸校長,這世上還有另一種無欲無求的愛,一種不計回報的愛。男人不要總是沉湎于欲望,唯有懂得真愛才配獲得真愛!
如此看來,他陸校長真的配不上這個農婦。她如山溪般清澈,如池水般平靜,風劃過而無痕,鳥墜入而無聲。他算什麼?堂堂一校之長,俗不可耐,怡不知恥,丢人現眼!
世人大都分不清什麼是愛,什麼是欲,把愛與欲攪和在一起,攪成一鍋粥,以緻活得不明不白,愛得不清不楚,一輩子都在欲望的沼澤裡颠倒沉浮。老祠堂曾經上演的那些古戲,那樓道深處傳出的聲聲哀怨,似乎都是對現世人生的警示,卻始終喚不起浪子的回頭。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男人不可近色,但多少人依然飛蛾撲火,“甯為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最後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回頭都找不到岸!
比起金花的淡然、随性,陸校長覺得自己與方老師、賈老師的相愛相殺,都是一種動物的苟合,相互求索,相互算計,片刻的滿足之後,唯餘落紅滿地,白露為霜。心的殘缺如破缸無法修補,心頭的陰影從此揮之不去。
那晚,老祠堂裡又剩下了陸校長一個人。樓闆上不再有輾轉反側的腳步,也不複有狐鼠出沒的騷亂,黑夜中駐留的唯有夜色。他在油燈下反複把玩着那個香囊,捱過一陣難耐的落寞之後,在那一頃刻,終于變得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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