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春橋長篇小說《食色記》連載(6)
夏令營移師廬山,大家很興奮。早上,大背小拎的,湧往賓館門口集合。我和斷指、王金成走出房間,在三樓走廊裡瞧見陳碧真、範婷和微姐走在前面。
“我昨天慘了,皮鞋被踩掉一隻,一腳高一腳低回來的,”範婷一邊走一邊埋怨道,“虧我還帶了雙耐克鞋(那年頭,運動鞋統稱耐克鞋),不然,今天得打光腳走路。”
範婷藍布旗袍,今早配一雙白色耐克鞋,不倫不類。
“昨晚人流太吓人,我差一點被擠倒,”陳碧真揚起手臂加重語氣道,“微微,後來,要不是我和範婷到處找你,随身小包也不會被蟊賊用刀劃開,更不會丢了錢。”
“我和碧真兄一下看台,就被人群裹挾着帶走了,想停都停不下來。後來下雨了,人擠人,我們有一回差一點被擠倒。當時怕急了,怕發生睬踏,虧最後沒有發生意外。”
“哎呀,兩位好妹妹,這都是我的錯!”微姐大承大攬道,“你們這麼一說,更讓我誠惶誠恐,不知如何賠罪是好?!”
“我靠,虧隻帶些零錢随身包裡,不然慘了!”
陳碧君是雲南昭通人,從大山裡考出來,不容易,現在在昆明一大學當聲樂老師,性格率真,嘴上總愛挂着“我靠”這兩個字口頭禅,乍聽,讓人覺着與其大學老師身份有點不符!
“碧真兄穿那紅肚兜被雨一淋,和沒穿一樣,前面兩個點點清晰地透出來了,一路上許多鼠目賊眼男人盯着她胸看。”
“你要死呀,範婷,瞎說八道,我一路上都拿着破包擋着耶。”
“你要不露,還擋什麼?!”範婷不服氣道。
“微微。我們冒着生命危險到處找你,你可倒好,一人偷嘴,吃得紅光滿面回來。你老實交代,半夜和哪個野男人私奔去了?”陳碧真擺出包拯的架勢審問。
“碧真兄,你明知故問,”範婷和陳碧真一唱一合,還佯裝居中調停,道,“總之,我們不是為了找你,碧真兄也不會破财,我的鞋子也不會被踩掉一隻。你總得請我們吃個飯吧,還下人情。”範婷說完話,下嘴唇一擡,吹出一股上沖氣流,把額頭三面齊劉海掀起一塊。
“你們這些人,會寫詩歌,更會編故事,我不過一人落了單,又找不見路,找了半天,餓壞了,在路邊吃了碗馄饨罷了!”
三人說笑着下樓梯。微姐彎着腰吃力地往樓梯下搬行李箱(沒有電梯)。
陳碧真要搭手,道:“我靠,好誇張,你沒把家搬來吧?”
微姐帶來三個包:一個四輪伸縮拉杆包;一個雙肩登山包;一個貼身手包(裡面還套一個錢夾子包)。陳碧真和範婷要幫她拿包,微姐不讓,正謙讓着。
我快步過來道:“微姐,你帶這麼多包呀,我來幫你拿大拉杆包。”我伸手拿包,微姐沒有拒絕,道:“在外八、九天呢,我帶了些洗漱用具和換洗衣服。”陳碧真在旁笑道:“她怕濕頭發不好睡覺,家裡吹風機都帶了來,應該連電視、洗衣機也一總搬來。”陳碧真說着話,回過味來,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微姐,道:“什麼時候,童微微成了你微姐,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範婷恍然道:“怪不得昨天深更半夜吃得臉紅脖子粗回來。”微姐臉紅起來。範婷道:“微微,臉紅什麼?”微姐掩飾道:“我天生就愛臉紅。”陳碧真道:“你這臉和火燒雲似的。”微姐難得一次不讓人,犀利回擊道:“你和我沒差别,天天火燒心。”
因幫微姐拎包緣故,我和她上車晚。車前面幾排已坐滿人,我們徑直往車尾去。陳碧真和範婷早占了個三人位置,可微姐沒有坐,而是和她倆擦肩而過,和我并排坐最後一排。
陳碧真和範婷看出點苗頭,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幾眼。範婷道:“這兩人不地道,眼神裡勾勾搭搭的。不過,那醜石也看不出來帥呀。”陳碧真說:“燙個雞抱窩頭型,穿一身牛仔,笑起來時,也還有點小洋氣;臉上有點絡腮胡子,不笑之時,也還有點酷勁。”範婷道:“各自矮了點,最多170出頭,我喜歡高高大大的男人。”陳碧真說:“你們北方人高,他那身高,到我們雲南算高的!”
兩人在那交頭接耳的,然後回頭看着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前排的人都被這笑聲吸引,回頭來看。微姐犯起愛臉紅毛病,越想控制不讓臉紅,臉越紅,窘得從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王國甯一路上拉着臉,能捋下一碗水來。他昨晚右屁股褲兜被蟊賊劃開,皮夾子被叼走,裡面有證件、鈔票,還有一些發票。王國甯做事飄,愛把錢夾子裝滿錢,弄得鼓鼓囊囊的,放後褲兜裡,很紮人眼。坐他後排的商朝幸災樂禍道:“王教授,你那皮夾子裡裝了不少錢吧,一次看你拿錢夾子買東西,裡面大鈔厚厚一沓,撐得錢夾子差一點都合不上。”趙安邦坐他身邊,不疼不癢道:“破财免災,也不全是壞事情。”
王國甯錢丢了,正懊惱,知道他們看笑話,懶得理,隻從鼻子眼深處“哼”了一聲。他内心深處瞧不起商朝,覺得他算不上詩人,最多算個是詩痞。一個沒文化的人,愛寫幾句口水詩,到哪大吹大拿的沽名釣譽之徒。那趙安邦應該算作是有文化的流氓,能與商朝為伍,算是一丘之貉。
一路上,大家七嘴八舌說着昨晚糟糕經曆。
詩人被兩輛大巴車拉到廬山牯嶺。牯嶺世稱“雲中山城”,三面環山,一面臨谷,周圍散落着600多棟别墅,皆依傍山勢而建,疏密有緻,綠海中聳起朵朵紅屋頂。
組委會安排那旅館,為一幢洋别墅改造。我們小組還在三樓,微姐所住房間仍在隔壁。幾個評委住我們一層,門對門。評委所住房間臨街,朝陽。剛到新地方,大家正在安頓,美女姜挨樓層挨房間敲門,喊大家下樓集合,說時間尚早,要組織大家去附近美廬别墅、廬山會議舊址等景點遊覽,大家興奮着下樓。
在美廬别墅,有人關注周邊雲霧迷離的自然風光,有人關注老蔣親手種植的爬山虎和美國淩霄,有人關注英國券廓式别墅的建築風格,有人關注室内的布局和各種陳設。王金成關注點很特别,關注宋女士洗澡用的綠色浴缸和抽水馬桶,還不停感歎道:“當年高檔貨,今天看來真簡陋!”斷指道:“時代局限呀,再高檔屁股也決定不了腦袋。”王金成饒有興趣道:“總覺得這裡缺了一樣東西。”他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噢,對了,缺了一隻馬桶搋子。”
商朝問了個燒腦子的問題:“國共領導都住過這别墅,這房子不同時期有沒有階級屬性?”聽見潇潇說道:“有階級觀念的人想這個問題,這個别墅便有了階級屬性。”我身邊的範婷卻對這個問題産生了興趣,問我道:“你說呢?”我道:“那桌子上的杯子,本來就是一堆玻璃,你腦子裡有了杯子的概念,所以它就是一隻杯子。”範婷被我饒糊塗了,若有所思道:“那玻璃算不算是概念?”我道:“你别在這問我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了,我們去陽台看看。”
微姐先一步過來,正在陽台上欣賞鵝掌楸。她見我們過來,伸開雙臂膀擁抱對面的群山道:“你們看,廬山今天的陽光多明媚!從黎明到黃昏,一直照耀着我們,現在我所擁有着的幸福,勝過擁有世界上一切的财富!”
下午,按計劃名家講堂開講。第一節課由特邀評委、國家級詩刊編輯部主任王國甯授課,談“當代詩歌潮流概觀”。他洋洋灑灑,從建國後十七年、“文革”十年政治頌歌一直談到改革開放後的朦胧詩派、第三代詩壇、後現代主義等等,總之在我聽來,了無新意,都是從故紙堆中東抄西撥拉出來的,充斥着一股垃圾味。我倒蠻欣賞王國甯那旮旯、那旮旯的東北口音普通話,字正腔圓。
微姐聽得無聊,拿起手中鉛筆給主席台上王國甯畫速寫,廖廖數筆畫出其主要特征:國字臉,大背頭發型,大腦門。微姐把王國甯畫得比例失調,大頭小身子,短腿,皮球一樣凸出來肚子。他上身白襯衫,下身雙肩帶西褲。聽說他留過洋,我一直很納悶,學漢語言的人留洋能學什麼,不過想鍍個金挾洋自重。如搞點中西方比較文學研究,我尚能理解。
這喝了洋墨水的王國甯,特别愛穿帶背帶的西褲。隻凡這褲子一吊上兩根肩帶,讓他立馬覺得自己洋氣、有文化、上檔次。
課後分組讨論,我們小組六位女詩人大圓桌上一圍,猶如一座春天的大花園,鸢啼鳳鳴,百花齊放。組内幾位男詩人着實讓其他組男詩人豔羨。幾位大評委本該輪流參與各組讨論,但凡來到我們組的,猶如凳子上塗了膠水,個個被粘住屁股,再也不肯動窩。
盡管跷二郎腿對人的健康無益,但穿着短裙絲襪高跟的潇潇,大長腿疊在一起,很是養眼,曲線之美麗讓人心旌蕩漾。她愛跷二郎腿,離地的一隻腳愛挑着鞋子晃蕩,這個迷人姿勢,讓肉與骨相連的腳活色生香,演繹為一種流動着暗示與妩媚的性感符号。
九江,大家還算和諧。等來到了廬山,分組讨論會上,我嗅出了不和味道。這幾個女詩人明顯分屬兩大陣營:陳碧真、範婷、微姐同來同往;雨蛙、潇潇和大月亮共進共退。一邊主将陳碧真,一邊主将雨蛙,明顯不對眼,讨論問題時,意見、觀點總是不合,經常針鋒相對。
兩位女将,雖内心不忿,但鬥而不破,表面上尚能維持和諧假象。女詩人情商高,都是文化人,盡管話味帶酸,指桑罵槐,但表達含蓄,不冒進,用詞遣句文雅,不走極端,更不會動粗。
微姐雖不參與鬥争,但因與陳碧真是室友,在物理空間上,自然被對方自動歸于敵對陣營。好在微姐做事不疾不徐,待人說話有分有寸,組内讨論,從不多言,别人發言,也不插話,是一個睿智而有禮貌的傾聽者。對方室友,對微姐态度還算友善。我暗自佩服,一個神态安詳、言行進退有據的女孩子,當然能博得别人好感。
微姐臉上總挂着微笑。那微笑含蓄、無聲,從不恣意,如椰樹遮掩椰果般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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