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泥深處有光生
夕陽西下,佝偻的老人牽着衰老的耕牛,在田埂上拖出兩道蜿蜒的痕。牛頸間的銅鈴搖碎天邊最後一抹朱砂紅,餘晖裡浮動的塵埃都成了故事的标點。餘華筆下那個叫作福貴的老人,便是在這樣的光景裡,将滿身瘡痍熬煮成一壺苦茶,用沾着泥土的鄉音,講述跌進塵埃的歲月。生命的莊嚴原不生于高懸的明月,而在低入塵泥的匍匐裡綻出星火;活着的真谛,恰似深埋地底的根須,越是貼近黑暗,越能觸摸光明的脈絡。
活着
骰子在青磚地上滾動的聲響,驚飛了雕花窗外的麻雀。福貴褪下絲綢長衫時,檐角銅鈴正撞碎三月的春風。祖宅門扉在身後重重閉合的悶響,成為命運轉折的休止符。父親栽倒在糞缸旁的姿态,在記憶裡化作永不風化的浮雕;母親病榻前渾濁的眸光,始終映照着兒子典當最後一匹綢緞的背影。這些零落在歲月裡的碎片,被時光串成念珠,在每個雞鳴破曉的清晨硌着掌心的紋路。直到龍二被槍決的七聲脆響震落滿樹梧桐葉,看客們方知賭坊青磚地上翻滾的何止是骰子,還有世道人心的明滅、階級更叠的塵埃。
竈膛裡的火光舔舐着家珍凹陷的面頰,這位昔日的米行千金,将珠钗換成楊木簪,把黃連般的日子熬成冒着熱氣的米粥。她背着高燒的鳳霞趟過十裡寒霜,冰淩在繡鞋底碎裂的聲響,驚醒了沉睡的啟明星;她跪在雪地裡為有慶讨來半碗稀粥,掌心的凍瘡綻開成血色梅花,卻将最後一口溫熱渡進兒子幹裂的唇間。餘華用枯瘦的筆觸勾勒這位舊式女子的輪廓,仿佛看見宋代青瓷在窯火中綻開冰紋,裂痕裡滲出溫潤的光暈。死亡如同深秋的梧桐葉,簌簌墜落在福貴肩頭堆成山巒,活着的人卻要在積雪覆蓋的凍土裡,用皴裂的十指刨出春芽的嫩尖。家珍臨終前攥着福貴的衣袖,氣若遊絲地念叨要埋在爹娘腳跟,那截衣袖上還沾着去年收麥時留下的草屑。
月光漫過新墳時,老牛眼窩裡蓄着兩汪未化的雪。有慶的露水鞋印永遠凝固在田埂,鞋底納着的紅布條還是家珍用嫁衣裁的邊角料;鳳霞出嫁時的紅蓋頭浸透了淚水,卻在地震夜的瓦礫堆下護住了苦根稚嫩的臉龐;二喜背着孩子走過的石闆路已生出蒼苔,青灰色石縫裡還嵌着他當年滴落的血珠。這些被命運揉碎的身影,在福貴的記憶裡依然鮮活如初。他給老牛起滿親人的名字,在暮色裡與影子絮語,将滿腹苦楚釀成微甜的醴酪。春生懸在梁下的那個寒夜,那句飄進土牆的“活着,好好活”,既是對亡魂的寬解,亦是給生者的渡船,在命運的湍流裡,這句話成了唯一的浮木。
當所有至親都成了碑上褪色的朱砂,福貴用全部積蓄換下待宰的老牛。兩個衰老的生命在田壟間丈量光陰,犁铧翻開陳年的往事,翻出父親臨終前攥在手心的最後一塊銀元,翻出鳳霞成親時撒落的紅棗,翻出苦根咽氣前攥着的半塊地瓜。餘華在此處留下驚心動魄的空白,老牛分明知曉屠刀懸在頸後,仍在鞭影裡奮力拉犁,恰似福貴咽下所有苦痛依然蹒跚前行。這般與命運默然對峙的姿态,讓人想起石縫裡的野草,頂着千斤重壓也要探向天光。晚霞中的剪影漸漸與土地交融,分不清是人在耕作黃土,還是黃土在重塑殘生。
合攏泛黃的書頁,檐角風鈴正與晚風低語。福貴的往事裡沒有英雄史詩般的頓悟,唯有日複一日的彎腰與承受:春耕時被犁繩勒進肩胛的溝壑,夏夜裡替熟睡的苦根驅趕蚊蟲的蒲扇,秋收時從指縫漏下的稻谷,冬雪中焐熱凍土的火塘。他像粗陶罐盛着歲月的雨水,任憑裂痕爬滿周身,依然沉默地保持完整。這份在困厄中堅守的尊嚴,在餘華冷冽的文字裡愈發灼目,仿佛看見商周青銅器在土蝕鏽侵中顯出的饕餮紋,越是斑駁,越見莊嚴。
生似芥子之微,卻能照徹山河萬裡;命若飄蓬之輕,偏可承載九霄之重。當老牛頸間的銅鈴再次搖醒黎明,我們方知活着本身就是最莊嚴的禅意,不是為着絢爛的花期,而是以匍匐之姿親吻大地,在塵泥深處生出照亮黑夜的光。正如《華嚴經》所言:“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福貴用蝼蟻般的生存,丈量出生命的浩瀚;用蝼蛄般的掙紮,掘通了生死的甬道。最後的最後,他與老牛都成了土地的一部分,而銅鈴的餘韻永遠懸在天地之間,成為永恒的偈語。
(2019年12月2日 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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