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善意無限誇大了的友誼--《高山流水》

      早在公元前四世紀的春秋戰國時代,鄭國人列禦寇在《列子·湯問》中記載,“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無論是“志在高山”,還是“志在流水”,伯牙在曲中每表現某一主題或意象時,鐘子期必能領會其意。一日,伯牙與鐘子期共遊于泰山之陰,逢暴雨,二人止步于岩下。伯牙心情郁悶,于是彈奏了一會兒琴。琴曲起初表現的是雨落山澗的情景,接着模拟山流暴漲和岩土崩塌之音。每段曲彈奏完畢,鐘子期“辄窮其趣”,把曲中意象說的窮極通透。伯牙于是離開琴而歎道:“善哉,善哉,閣下能聽出曲中志趣,君所思即是我所思啊,我哪裡能隐藏得了我的音聲呢?”于是二人成為人生知己。但《列子》中并無伯牙因鐘子期離世而從此不再鼓琴的内容。

      大約成書于公元前三世紀的《呂氏春秋》,在《本味篇》中也做了類似的記載:“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時而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流水’。鐘子期死,伯牙摔琴絕弦,終身不複鼓琴,以為世無足複為鼓琴者。”《呂氏春秋》的記述與《列子》的記述大緻相當,但交代了結局:鐘子期死後,伯牙“終身不複鼓琴”。

      《呂氏春秋》雖非信史,但有《列子》記述在前,其内容也并非毫無根據。于是伯牙不複鼓琴一說被當作佳話流傳下來。伯牙在當時應該很知名,荀況在《勸學》篇裡也曾提到他:“昔者瓠巴鼓瑟,而沉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雖然語近誇張,但大音樂家伯牙的琴技之高是毫無疑問的。

      《列子》和《呂氏春秋》之後,西漢的《韓詩外傳》、《淮南子》、《說苑》,東漢的《風俗通義》、《琴操》、《樂府解題》等等衆多古籍紛紛援引。這些作品裡,有關伯牙的描述,在内容上更為豐富。例如東漢蔡邕的《琴操》中還記載了伯牙向音樂家成連拜師學習古琴“移情”之法的逸事。明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開卷第一篇是《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在這篇小說中伯牙成了樂官俞伯牙,鐘子期卻成了漢陽的樵夫,上古的一小段百來字的典故此時完全變成了人物、地點、情節樣樣俱全的話本小說。 

      《高山流水》以及伯牙鐘子期這一段千古佳話,之所以能在兩千多年裡廣為流傳,蓋因其包含了深厚的中華文化底蘊。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文化精神在這段佳話中得到充分的體現。明代朱權成的《神奇秘譜》對此做了精當的诠釋:“《高山》、《流水》二曲,本隻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樂山之意。後志在乎流水,言智者樂水之意。”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高山流水》蘊涵天地之浩遠、山水之靈韻,誠可謂中國古樂主題表現的最高境界。然而,伯牙的《高山流水》琴曲并沒有流傳于世,後人無從領略伯牙所彈之曲的絕妙之處。所以,後人雖不斷傳頌《高山流水》的故事,完全是“心向往之”,對音樂并無切身體會。  因而這個佳話得以流傳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伯牙與鐘子期之間那種相知相交的知音之情。當知音已杳,伯牙毅然斷弦絕音。

      嶽飛在《小重山》一詞中“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正是伯牙當時心境的準确反映。伯牙的絕琴明志,一者做為對亡友的紀念,再者為自己的絕學在當世再也無人能洞悉領會而表現出深深的苦悶和無奈。想那伯牙也必是恃才傲物、卓爾不群之人,他的琴曲曲高和寡,凡夫俗子自然難以領會其樂曲的精妙。所以伯牙才會感到孤獨,才會發出知音難覓的感慨。

      《高山流水》之所以能被春秋戰國的諸子典籍多次記錄轉載,是與當時“士文化”的背景分不開的。先秦時代百家争鳴,人才鼎盛。很多士人國家觀念淡薄,并不忠于所在的諸侯國。這些恃才之士在各國間流動頻繁,他們莫不企盼明主知遇。他們希望能遇見象知音一般理解自己的諸侯王公,從而一展胸中所學。這幾乎是幾千年來所有讀書人的夢想。然而能達到此目标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一生懷才不遇而汲汲無名,有的或隐身市肆,有的則終老山林。由此可見,《高山流水》在先秦時代就廣為流傳,是因為這個故事背後的寓意是人生遇合的美妙,及人生不遇的缺憾。所以千百年來引起無數人的共鳴當在情理之中了。

      這麼說來,友誼倒在其次了。所以本篇稱,《高山流水》為千百年來被善意地無限誇大了的友誼。能引起人們無限向往的樂曲和友誼,也許并非故事的本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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