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酒自寬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追……的人】
(一)
文玮走出程躍峰家院門,雙手伸展擴胸,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十月下旬,天,剛剛開始涼爽,江邊的夜宵街,應該還很熱鬧,“此刻應有佳釀與摯友相慶”,文玮掏出手機,在電話簿中一路翻尋而下,最後在“江鵬”這個名字上停住,一鍵撥号按了下去。
熱,悶熱,讓人無法忍受。
空調已開到最低溫,風對着自己猛吹,江鵬還是無法靜下來。姑父剛剛在電話裡告知他,程躍峰向縣委推薦的班子安排是劉萬能接任局長,他這個第一副局長接任書記。
“憑什麼?他劉萬能一個師專畢業生,做做書記,管管黨務還湊合,做局長,能比自己這個交通學院畢業生更強?”江鵬緊握拳頭在紅木沙發擂着,很想罵娘。
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刺耳鬧煩,江鵬一瞥手機,來電顯示是局黨政辦主任“文玮”,他無奈地劃開了鎖屏。
“大師兄,還沒睡吧?我想請你喝杯酒。”文玮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尊重和得體。
“文文,這麼晚了,還在忙?”江鵬随口應酬。
“不忙。逛到夜宵街了,就想請大師兄出來喝杯啤酒。”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散散心去,江鵬應道:“行,在哪家?”
“我在‘好再來’等你。”
沿江路是縣城最美的街道,兩三裡長的贛江邊,一眼望過去,是一排經典的歐式騎樓、走廊,精緻的歐式街燈、陽傘,充滿了歐洲小鎮度假的慵懶感。夜幕降臨,江景映襯下的沿江路夜宵街流光溢彩,一江兩岸璀璨的燈火與一棟棟異國風情的建築交相輝映,構成了千裡贛江最美的江岸線。
“好再來”是夜宵街最紅火的酒樓,雖然已經過了晚十一點,店内依然人聲鼎沸,座無虛席。
文玮坐在二樓一個靠窗的位子,看着樓下街邊一眼望不到頭的夜宵攤,燈光閃爍,人流如織,歡聲笑語,杯盞交錯,有着裝齊整彬彬有禮的正式宴請和約會,也有褲衩人字拖大呼小叫的親朋小聚和火爆拼酒,爽爽的江風中,濃濃的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
“江局,您請!”服務員領着江鵬進了由屏風格成的小包間。沒辦法,在小縣城這樣的地方,江鵬這一階層的幹部,走到哪兒都能被人認出和照顧。
“臘銅頭”“炸魚尾”“紅燒鴨五禽”“五香牛肉幹”“爆螺絲”店裡的招牌特色菜上齊後,文玮端起滿滿一罐鮮啤,“我敬大師兄,感謝大師兄多年的關照。”
江鵬心中一動,問:“有好消息?”
文玮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失言,忙道:“程局升副縣長,大師兄肯定要進步了,鲫魚上水咬尾連,一動一串嘛,我先預祝一下。”
江鵬碰杯後,喝了半杯,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文文,你說句實話,局裡誰接程局最合适?”
“當然是大師兄了,您是第一副局長,還是局裡技術權威嘛。”
“說到技術,你我是同一孔窯燒出的磚,最近哪天你約一下,師兄弟們聚聚,我來作東。”
“大師兄發話了,堅決照辦,一個都不能少。”
文玮酒量不大,三罐鮮啤下肚,滿臉通紅,話也多了:“大師兄,你得爬上去,師弟們都看着你,也指望着你呢。”
“也得靠兄弟們推一把,我們師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才能博一博,要不然,都不好意思回學校了。”
“我們絕對支持大師兄。這兩天我就安排大家聚會,到時候,你說一說。”
“都是聰明人,上了桌就明白,無需多說。”
“要說,要說清楚,說透。”文玮欲言又止。
“文文,你有話要說?”
“我沒事!”文玮這句話,用盡了他最後的清醒和理智,說完,他伏在桌上睡着了。
(二)
交通局沒有搬入縣城新區的新行政中心,辦公樓仍然擠在縣城老街的一片商場和店面之中,小院逼仄,江鵬小心翼翼地停好車,進了辦公樓。
三樓是局領導辦公層,江鵬的辦公室在第三間,緊臨書記劉萬能,東頭帶小接待室的第一間,是局長程躍峰的辦公室,江鵬的西面,是副局長兼運管所長歐陽,再過去,依次是紀委書記、工會主席。公路管理所盧所長和長運公司範經理雖然也是局黨委委員,但他們分别有自己單位的辦公樓,不在局裡辦公。整個三樓辦公室的位置,對應着主人在這個單位的排位。
“江局,這兩天忙不忙?局裡準備開個班子會,你留點機動時間。”江鵬剛到三樓走廊,迎面遇上了從“局長辦”出來的程躍峰。
“今天不行,贛江二橋監理公司的劉總,約了好幾次,準備去二橋工地看看。” 汛期後的九十月,天暖水低,是建橋施工的黃金期,分秒必争,程躍峰當然知道,但看着江鵬夾着包返身下樓的背影,他知道,是談話的内容傳到了江副局長耳中。
縣行政中心是一棟新蓋的綜合辦公樓,縣四套班子集中在大樓辦公,縣委在九樓、縣政府在五樓、縣人大在十一樓、政協在十二樓,還有幾十個部門分布在各個樓層。
走進電梯時,江鵬對着樓層鍵愣了好一會兒,才按下了“11”。其實,他最想去的,是八樓,縣委組織部。
這段時間,組織部小會議室内,組織部長代表縣委,正在找各鄉鎮書記、縣直單位的局長或主任,進行換屆前的最後一輪談話,既聽取個人要求,也談本地本單位的班子安排。
在縣裡,人們習慣稱鄉鎮的書記、鎮長和單位的局長、書記為“黨政一把手”。其實,真正的一把手,從來就隻有一個,那就是鄉鎮的書記和單位的局長或主任,因為隻有他們,才在單位有拍闆權,更重要的,是有幹部使用的初始提名權和推薦權。
“十一樓到了。”電梯間上方一聲溫柔的電子女聲提示,喚醒了沉思中的江鵬,他大步跨出電梯,向左右一眼幾乎望不到頭的辦公室掃視了一遍,順着走廊往東面走去。
江鵬的姑丈袁美,原任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現在是縣人大二把手:黨組副書記兼副主任。
見江鵬走進辦公室,袁美趕忙起身出門左右看了看,反手關上了門。“怎麼現在來了?情況不是告訴你了嗎。”
袁美的侄子袁華,師專畢業後分配在一所山區中學教書,在袁美的運作下,調入組織部檔案室管理幹部檔案,十年媳婦熬成婆,如今,已經坐上了“幹部室主任”這把組織部第一熱椅。由組織部長進行的換屆談話,袁華是全程記錄者。昨日下午,程躍峰談完話後,袁華給叔叔打了個電話。于是,昨晚上,江鵬就接到了姑丈那個令他體溫血壓一齊飚升的電話。
“他程躍峰說誰就是誰了?”
“程躍峰就要提副縣長了,話語權自然比一般的書記局長要更重些,他端出來的這個班子配備方案你要重視。換屆嘛,就是各鄉鎮、各單位的小方案拼成一個全縣的大方案,當然,縣委肯定要進行統籌和調整,大方案一旦出台,就不可推翻了,最多就是個别微調。”
“就是說,我隻能當書記,局長沒戲了。”
“方案還沒定,還沒到這一步。你現在最要緊的,一是争取分管領導的全力支持,二是上面找到能和縣委書記說得上話的人出面打招呼。”
“林副縣長?他自己都要從五樓擠到十二樓去了,他說話還管用?”
“這你就不懂了!不要小看林楓,他是到年齡了,去政協休息兩年。這樣的老同志,縣委會充分尊重他們的意見。”
“懂了!”
分管城建和交通的副縣長林楓,辦公室特意選在五樓一溜二十幾間房的最西邊。以往,這間辦公室門口總是排滿了等待彙報工作的人群,江鵬印象中,今天是第一次不用排隊等候。走進辦公室時,林楓帶着老花鏡正在看一份報告。
“領導,今天有沒有什麼安排?”
林楓朝茶幾上努了努嘴:“自己倒水,涼茶。”
林楓突然想起什麼,從文件上擡起眼,盯着江鵬:“你有想法?”
“肯定有啊。”江鵬呵呵一笑,“監理公司的老劉,約了幾次了,想請領導去贛江二橋工地指導指導。”
“他們怎麼了?”
“工程進展順利呗,聽說五号墩都出水了,想請領導去表揚幾句。”
“去看看?”
“走起,您勒!”
(三)
江鵬走後,程躍峰進了書記劉萬能辦公室。
“老劉,這次局班子換屆,我們倆先統一一下思想,我才好向縣委彙報。”
“局長有什麼高見,需要我配合的,我聽一聽。”
程躍峰聽出了劉萬能話中的玄機:重點是“我聽一聽”,看是否滿意再決定是否配合。他微微一笉道:“我的意見就兩條:一是循序而上;二是盡量使用年輕人。”
循序而上,自然是排在第二的書記接局長,排在第三的第一副局長接書記。劉萬能立即表态:“我全力支持。局長你有具體的目标嗎?”
“黨政辦主任小文,這幾年創先創優吃了苦,我們局能創省優局,小文也有一份功勞。他又是交通學院畢業生,專業對口,可以往上推一推。我個人意見是直接推副局長,接替江局手中這一攤子工作。”
“我個人完全同意。”
“那我就按這個方案向縣委彙報了。”走到門口時,程躍峰又折了回來:
“如果縣委對這一方案沒什麼意見,到時候,局黨委班子要走一次民主推薦程序。以我的估計,歐局這次沒動,就是往前靠了靠,也許會有點思想波動,但問題不大,我在合适的時候會找他談談;紀委書記是縣紀委下派幹部,提拔使用權在縣紀委,他不會有什麼意見;工會耿主席五十三了,再幹兩年就到站,應該不會有其它想法了,适當的時候,你代表局黨委,找他們幾個通通氣。現在的問題,是盧所長和範經理這兩個兼職的黨委委員,估計都會有活思想,本來就是副科,又搞了這麼多年,想再進一步,接任這個副局長,也能理解。但這個班子是為你搭的,所以,這兩個人的工作還要你去做,這其中的道理和關節,就不用我多講了吧。”
公路所和長運公司經營着局裡最大的兩塊業務,有人有錢有項目,在獨立核算體制下,原本就是個半獨立王國,如果盧所長或範經理再兼任副局長,劉萬能這個外來戶就很難駕馭他們了。所以,他隻能表态:“我會盡力做好他們的工作。”
看着劉萬能勉為其難的樣子,程躍峰心裡發笑:交通局長,沒那麼好當。他想起了昨夜對文玮的話:“盧所長和範經理是你最大的障礙,我會安排劉書記去做工作,這是他的班子了,他必須去打磨平整。你的主要工作,是争取中層股、所長們的支持,民主推薦時,推薦票必須過半,這是硬性條件。”
文玮呆坐在辦公桌前,一邊輕輕拍着自己的腦袋,一邊竭力回想昨夜的過程,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錯什麼話?
文書過來喊了一聲:“主任,劉書記找你。”文玮抓起桌上的工作筆記和鋼筆往“書記辦”快步而去。
劉萬能出身農家,四面無靠,但這并不妨礙他強烈的“進步”意識,師專畢業後,他在鄉鎮中學教了五年書,最後是通過自己所帶的班裡一名當鄉長的學生家長幫忙,才跳出學校,進了鄉政府做文書,開始了自己的“仕途”,從副鄉長、鄉副書記,到宣傳部外宣辦主任、副部長,再到交通局黨委書記,一路披荊斬棘攻城奪關,終于走到了離“一把手”一步之遙的位置。眼下的局勢,他很清楚,表面上大道通天,實際上暗潮洶湧,遠沒有到高枕無憂的時候。但是,折着指頭盤算了一番人頭之後,他才悲哀地發現,到交通局做了近三年書記,自己一直沒能攏起可靠的班底,眼下自己能使喚的中層以上幹部,隻有黨政辦主任,那些業務股室,自己一直插不上手。
文玮推門進屋:“書記,你找我?”
劉萬能關上門後沒跟文玮客套:“局長高升已經公示了,大局已定。這次換屆,局裡班子可能會大動,你有什麼想法?”
“我服從組織安排。”想到昨晚的孟浪,文玮謹慎地回答。
“局裡準備以黨委的名義推薦你上副局,你自己也要努力争取。”劉萬能不知道這盤大棋中程躍峰已經先落了一子,還想做個順水人情。
“感謝領導栽培,我聽領導的。”
“你提副局,公路所長和長運公司經理,是你最大的障礙,也是我做工作最大的難題,你自己也要想想辦法。”
“他們已經是副科了,手下有地盤,有人馬,有經費,比副局長還實惠,還不滿足?”
“人往高處走嘛,人心幾時滿足過?”
“他們現在都是我的領導,我找他們談不合适吧。我最多隻能在中層股、所長裡做做工作。”
文玮這句看似無奈的話,卻令劉萬能心中一動,他吩咐道:“你召集局裡中層正職聚聚,就是那些有投票權的,安排好後告訴我,我露個面。”
“沒問題,我盡快落實。”
(四)
十月底的贛江,碧水緩流,水波不興。江心的搖盤和竹排上,鸬鹚排列,漁人慵懶。
贛江二橋跨江一千三百米,設計十一墩十二孔,采用雙向施工。林楓望着江心五号墩上忙碌的施工隊伍,心情像江面般敞亮。看樣子,大橋合龍指日可待,在自己任内,又可以為本縣交通發展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老劉,中午我和江局就在你這兒吃飯了,和他們一起吃。”林楓指了指橋墩上的施工隊伍,“你加倆菜。”
“林縣長賞光,與民同樂,我馬上安排。”監理公司的劉經理樂颠颠地下去了。
深秋午後的陽光,更像盛裝的半老徐娘,光彩四射卻缺些熱情,照在身上不似夏陽灼烤,反倒讓人昏昏欲睡。
江鵬駕着途觀SUV搖晃着離開了二橋工地,林楓閉着眼坐在副駕。
“領導,下午沒什麼安排吧?要不要去甩兩杆?”
林楓不打牌,不跳舞,幾乎沒什麼業餘愛好,唯獨癡迷釣魚。
“家夥什都沒帶,去哪兒甩?”一聽到釣魚,林楓睜開了眼。
江鵬駕車往下遊走了三四裡,拐進了江邊一處平曠的沙灘。渡口管理所所長江尚領着一名年輕人等候在沙灘上。
海杆、手杆、抄網、魚護,還有沙灘帆布椅、水果、礦泉水一應俱全。
“窩子打了嗎?”江鵬低聲問江尚。
“打了。按大師兄的吩咐,三鐵桶泥鳅,分兩次下水的。”
“領導,釣翹嘴魚,試試手氣。”江鵬拎了張帆布椅走到水邊,将挂好餌的釣杆塞到林楓手中。
林楓甩好海杆和手杆,坐在椅子上,擰開了江鵬遞過來的礦泉水,“你們都上手去,别管我了。”
水還沒喝幾口,手杆鈴大響,林楓起杆中魚,一條尺半的翹嘴,旗開得勝。
爆護了。一個半小時,林楓釣了十一條翹嘴,最大的是一條米級巨物。
“好了,今天過足瘾了。”林楓邊收杆邊說。
“翹嘴和銅頭一樣爆脾氣,上岸就自殺。他們把魚剖好後,我晚上給你送過來。”江鵬也收了杆,走過來說道。
“那條大的拿過來就行了,其它的你們分了吃。因為我這愛好,别說家裡,連親戚朋友家的冰箱裡都塞滿了魚。” 林楓意味深長地剜了江鵬一眼,徐徐而道:“你小子啊……腦瓜子夠用,今後,多用到工作上。”
“今後一定牢記領導的教導。”江鵬嬉皮笑臉地打了個立正。
下午,文玮坐在辦公桌前,又發呆了。劉萬能上午的一番話,顯然有所保留,“有投票權的聚會”“我露個面”,這會是個什麼聚會?真是為自己提副局拉票?他會為一名沒有特殊關系的部下如此鼎力相助,不惜赤膊上陣?
大師兄也委托自己安排聚會。大師兄……
文玮腦袋“轟”地一聲巨響,天哪,兩虎相争!
自己這個辦公室主任豈不成了兩塊石頭間的一顆雞蛋?
“文主任”一聲輕柔的稱呼,将魂遊九天的文玮喚回了現實。
“鄢總,請坐!”鄢燕三十出頭,是名身姿阿娜的美女,目前是贛江二橋引橋土方工程的承包商。
“我剛去過程局辦公室,他好像不在,電話也打不通,文主任知道他去哪兒了?”
“老大去縣委了。你找他有事?”
“有點工程結算上的小事,想請示一下領導。”
“這段時間老大很忙,換屆嘛,事多。”
“這次換屆,文主任有好消息吧。”
“我……”文玮知道鄢燕是程躍峰帶到交通口做事的老闆,但又不知這個女人到底了解多少内幕,不好否可,隻好歎着氣搖了搖頭。
“文主任這麼謙虛幹什麼,程局要走了,以後還得請文主任多關照呢。”鄢燕捂着嘴“咯咯”笑着說。
“老大是高升,以後,弟兄們不還得聽他的。”
“那不一樣。他官再大,能包打天下?投标、核量、質檢、審驗、簽字、撥款,哪一樣不得弟兄們經手?一朝天子一朝臣……”
這個女人厲害精明,文玮心裡突然一動,笑道:“美女,提個建議。”
“請指教。”
“趁老大還沒走,找個機會,我安排局裡的中層聚聚,你也來,加深一下感情,以後辦事、簽字也順暢些。”
“好哇!程局也來?”
“老大的公示期還未過,這種敏感時期,他就不一定參加了。隻要他這面旗幟還在,人就能聚攏來。”
“文主任,你夠意思!那我就等你電話了。”
“你還得準備點小意思,到時候我給你安排好。”
“沒問題,全聽文主任你作主。”
“鄢美女不但漂亮,還大氣!”文玮對鄢燕伸出個大拇指,鄢燕風擺楊柳出了門。
(五)
“老同學,廳裡誰跟我們書記關系好?你提供點請報,現在可是關鍵時刻。”省交通廳設計院院長辦公室内,煙霧缭繞,江鵬眼中的渴望,卓院長隔着辦公桌和濃煙都看得出來。
“不太清楚,反正我沒聽說。不過,計财處梁處長和你們縣長是小同鄉,關系特别好。”
“那也行吧,總比沒有強。梁處是低我們兩屆的師弟吧?”
“沒錯。要不,我約約他?”
“中午不行,太匆忙,說不了幾句話。晚上吧,晚上我請。”江鵬将抽了一半的軟中華摁滅在煙灰缸裡,站起了身。
“你幹嘛去?”
“到盧總那兒去報個到,贛江二橋的驗收,還要他這個總工程師點頭。”
剛走進交通廳一樓大廳,江鵬就接到卓院長的電話:“梁處長請你現在過去,他在辦公室等你。”江鵬返身從車上拎了個小盒直奔九樓計财處長辦公室。
“卓師兄剛打了電話,好巧,下午我就出差了。”梁處長遞給江鵬一支蘇打水,笑着說。
“以前雖然來向梁處彙報過工作,不算陌生。但是,沒有卓院長引見,我還不敢冒昧前來打擾。”江鵬掏出中華煙,見梁處長擺了擺手,又放進口袋。
“都是交院的師兄弟,江師兄不要見外,有話直說。”
“想邀請梁處最近到縣裡走走,不知你方便嗎?”
“江師兄有想法?哪個方面的?可以的話,不妨先透透。”
“那我就直說了?縣裡不是年底之前要換屆嗎,我可能要動一動。”
“好事啊,那要祝賀江師兄啦。”
“問題是,我是個業務幹部,讓我去管黨務,不合适吧。”
“想換崗?書記換到局長?”
江鵬微微一笑,沒出聲。
“這事,你應該去找你們縣委書記。”
“見不上,連組織部長都見不上。能不能請梁處和我們縣長打個招呼?”江鵬把小盒放到了辦公桌上。
梁處長又擺了擺手,道:“師兄覺得有用嗎?人事工作,曆來是黨委決策。你們縣,還是老少配,書記是老資格,縣長是剛提上來的年輕幹部,你覺得縣長會傻到主動插手人事安排?去得罪書記?”
“這是一尊觀音,送給梁處當個擺件。”這是江鵬精心準備的禮品,縣裡有家水晶廠,制作的紫晶佛件專供出口,價格不菲。
梁處長将盒子推了回來,“我個人建議師兄還是去找找你們書記,彙報一下你的想法,你的理由還是充分的。至于我那小老鄉,如果他征求我的意見,我挺師兄你。”
話說到這份上,江鵬知道該告辭了。
江鵬沮喪地走出交通廳的同一時刻,劉萬能也垂頭喪氣地出了市委大院。
他是被市委常委、宣傳部長藍方叫去的。藍方是劉萬能讀師專中文系時的班主任,劉萬能調到縣委宣傳部任外宣辦主任,藍方時任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這對師生才重新接上關系。
那天,程躍峰與他談過話後,劉萬能考慮再三,抽空去了藍方家中,走的時候,他悄悄留下了一個信封,裡面裝了一萬塊錢和一張紙條:孝敬師母買件衣服過新年。
“你什麼時候學會這一套了?以後不要到家裡來了,有事到辦公室談。”劉萬能一進藍方辦公室,藍方便把信封甩在他面前的茶幾上,話音不高,但聽在劉萬能耳中,如百雷齊炸,穿耳擂心。
原想加道保險繩,沒想到點了根導火索。劉萬能懊悔得直想哭。
(六)
“楓林閣”裡今天沒有小馬哥,隻有交通局一幫中層幹部。
三号包廂内,設計室、财務股、項目股、運管所、公路所、渡口所、長運公司、航運公司,有投票權的全部到齊了,加上鄢燕,九男一女,滿滿一桌。
文玮是召集人,自然要敬首杯:“今天請兄弟們來聚聚,一是鄢總相邀,美女請客,不能拒絕;二是兄弟們平時各忙各的,很久未聚了,再不坐下來喝杯兄弟酒,就生分了。”他停了一停,引了引話題:“萬一換屆時,哪位兄弟高升走了,再聚就不容易了。我和鄢總敬大家一杯!”衆人舉杯,歡聲笑語,桌面熱鬧起來。
“文主住,你們成雙成對敬大家,你和鄢美女有什麼故事啊?”公路所副所長老曲打趣道。
“沒有沒有沒有……”文玮忙不叠聲否認,這個敏感時期,萬萬不能沾上桃色趣聞,尤其是身邊的這位鄢美女,他站起身抱拳環揖:“就是請兄弟們今後多關照。”
“文師弟,換屆之後就是文局了,應該你多關照大家才對吧。”渡口管理所長江尚消息靈通,率先放了一炮。
“敬酒!”“祝賀!”“慶祝!”一桌人嚷嚷了起來,鄰坐的鄢燕在文玮桌下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不能亂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沒有兄弟們的擡舉,我哪敢想這種好事。”江尚開局就來一橫炮,打亂了文玮的安排,他一邊招架,一邊看了鄢燕一眼。
“我敬文大哥一杯,以後就投奔文大哥了,你要多關照噢。”鄢燕玲珑地為文玮解了圍。
“美女,不能隻和領導喝啊,我們也希望美女青眼相垂啊,是不是兄弟們?”江尚是文玮交通學院上兩屆的師兄,當股長也比文玮早一年多,文玮提拔的消息,對他的刺激不小。
美人在桌,心向往之。一桌人又對着鄢燕起哄。
“鄢總,我們走一個。”項目股黎股長下桌走到鄢燕座前,和她碰了碰杯,一飲而盡,他知道鄢燕是程躍峰的人。
包廂的門被推開了,劉萬能的腦袋伸了進來。開桌之前,文玮給他發了微信。
“劉書記,你也在這兒?”文玮一聲招呼,包廂内瞬間安靜了下來。
“我和縣裡幾個單位的領導在一号,我說這裡的聲音總是那麼耳熟,原來是你們這幫家夥。”劉萬能入内,反手關上了門。
鄢燕己經手腳麻利添加了碗筷座椅,還倒好了酒。
“難得兄弟們都在,我敬一杯。”劉萬能當仁不讓入坐主席,端杯一仰而盡。
“不敢當!這杯酒,算我們大家預祝領導。”文玮借酒直點聚餐主題,一桌人酒幹亮杯。
“在一起共事,大家就是兄弟。今後,不管在什麼位置上,隻有同心共德,互相支持,相互關照,才能成事。”衆人這才悟出點意思,這頓酒,不簡單。
鄢燕端起杯:“劉書記,我敬你,祝賀!”
劉萬能當然知道鄢燕是何許人,端杯一碰,仰首而幹。
“小妹妹你請坐。我和弟兄們聊幾句心裡話,你不會怪我耽誤你時間吧?”
鄢燕沒有接這個話題,而是淡淡一笑,坐了下來。
“除了過年聚餐,難得聚這麼齊。你們剛才敬了劉書記,那我就再以書記的身份給大家扯幾句。一個單位,要團結合作,團結才能出成績,團結才能出幹部。眼前就是大換屆,心裡有想法,很正常,誰都希望進步,這我理解。但是,關鍵還是要看組織怎麼安排,組織上要用的人,必須保證,齊心協力推上去。隻有不停地往上、往外推幹部,大家才有機會,對不對?如果人心不齊,你争我鬥,最後就是兩敗俱傷,單位死水一潭,誰都别想動。”劉萬能端起杯,“話不太好聽,但道理是這樣。我拜托各位,為了交通局好,都盡盡心。是兄弟的,幹了這杯酒,話在酒中。”一桌人又一次一飲而盡。
臨走時,劉萬能沒忘掃尾:“我那邊,你們就不要過來敬酒了,一個都别來。他們聊的話題,有些私密,不希望被人打攪。”
這頓酒,直喝到滿城燈火闌珊才收尾。
老曲搖搖晃晃走出“楓林閣”,拍着文玮的肩膀:“文主任,費心了,你的意思大家明白。我就不去KTV了,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要回去走走,消消食。”
“我送送你吧,鄢總還給大家準備了一點小意思,每人兩箱西柚。”
“不用送了,就擱這兒吧,明天開車來拿。您的心意,我領了。”
鄢燕過來,把車鑰匙往文玮手中一塞,“文哥,你來,我過量了。”
文玮跄踉幾步,扶着車門跐溜了下去,頭一歪,睡着了。
(七)
十一月底,縣委幹部考察組進駐交通局,領隊的,是縣委常委、紀委書記水一清。
按常規,考察組談話,一般是按職務從高往低一路下來。但是,水一清第一個把文玮叫進了局黨委會議室。
劉萬能和江鵬候在門外,臉色凝重。文玮出來時,向兩位領導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
交通局新一屆班子成員推薦分兩個層面:現任黨委班子成員是談話推薦;中層幹部是票推。
程序一走完,水一清就進了程躍峰辦公室,反鎖了門。
“老程,情況不妙啊!你八個黨委委員,劉萬能三票推局長,四票推書記,還有一票棄權;江鵬兩票推局長,三票推書記,三票留任;歐陽一票推局長,兩票推書記;還有兩名黨委委員自薦副局長;隻有文玮有五票推副局長,算是過半了。”
“中層幹部九人參加票推:劉萬能推局長三票,推書記五票,還有一票推交流;江鵬四票推局長,三票推書記,兩票推交流;歐陽一票推局長,兩票推書記,沒一個過半。”
“中層推副局長的票又亂又散,文玮三票,算最多。有六名股、所長各得一票。”
“局班子沒有事先統一思想嗎?這樣亂搞,這屆新班子,可能會難産啊。”水一清搖了搖頭。
程躍峰己經被市委任命為縣政府黨組成員、提名副縣長,但還兼着交通局長。“這幫兔崽子,投的都是自己的票。也不想想,有屁用嗎?”
“正式上報換屆方案之前,局裡開了黨委會,會上一個個表了态。還真是人心難測啊,到了投票的關鍵時刻,真實心态就暴露無遺了,典型的陽奉陰違嘛。這個推薦結果,說明會後還有人私下做了拉票工作,無組織紀律,無黨性原則。水書記,我就一句話,文玮這小夥子,确實不錯,争取用吧。其他人,管不了啦,人人頭上有片雲,讓他們的雷公電母鬥法去吧,雨露落到誰頭上誰幸運。”
“你是說,上面都有源頭?”
“你說呢?這段時間,都在往省市跑,也沒見誰拿個項目回來。”
“那,組織意圖就要落空了?”
“實在不行,就組織上安排吧,空降個局長也不是不可以。"
“也隻能這樣了。我回去向縣委彙報,作個預案。”
(八)
元旦前,換屆方案終于宣布了,南陽鎮黨委書記郝春晖調任交通局長,局其它班子成員全部留任不動。
送郝春晖到交通局上任的,除了縣政府黨組成員、候選副縣長程躍峰之外,還有縣紀委書記水一清。
機關見面會上,水一清作了總結講話:
“萬能書記請我講話,說句實話,好話拜年話都讓躍峰同志說了,我隻好講幾句重話了。”
“縣委派我送春晖同志來上任,确實有所考慮,有所意圖。交通局是縣裡一家大局,這幾年工作也不錯,是省先進單位,成績有目共睹,本來這次換屆是應該出幹部的。當然,出了躍峰同志這麼個大幹部,也算。但是,為什麼局裡的班子沒動呢?就是因為反映不太好。換屆期間,縣紀委連續收到幾封舉報信,反映交通局的不正常現象。雖然最後找了有關人員調查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但這些舉報,有主角、有時間、有地點、有活動,絕非空穴來風。我們有些同志,迫切要求進步,可以理解,但要走正途。什麼是正途?第一是努力工作,憑業績說話;第二是正常地向組織反映,寫信也可以,并且坦然地接受組織的選拔和考察,要相信組織上不會埋沒人才。你放着正道不走,硬要去搞非組織活動,可能得逞嗎?”
“舉報信上說,這段時間,交通局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這話不對,交通局是座大廟,大廟就要供正神,不能邪神當道,不能妖風飛揚。說到這裡,我提示那些背地裡攪弄風雲的同志一句:風乍起,不一定是吹皺一池綠水,也可能是吹落一地烏紗!言及于此,彼此共誡吧。”
“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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