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說說漢字的文化(外)

說到語言,就一定離不開文字,說到文字,就必定要說到漢字。漢字、中國字、方塊字,從甲骨文到簡體字。當然如果想要把漢字相關的事都講明白,從漢字的形成,甲骨文的發現,講到漢字六種書體的發展,講漢字中人“文”與“字”的區分,講漢字形聲假借的結字規律,講總共有多少個漢字,講漢字書寫的筆順成因,講漢字部首偏傍的來源……,我估計得寫好幾部大部頭的書才能寫完。我們這裡要講的隻是漢字與文化相關的部分,其中的很小的一部分。

如果說文字是語言的一種書面的,視覺的體現形式,是對語言的一種可長久保存的物質層面的記錄,是與語言基本形成一一對應的,那麼漢字顯然不是。漢字與我們講的中國話相緊密關聯,但又獨立于語言,自成一個體系。我們的漢字可以記錄我們的語言,如一些傳奇小說,基本接近于白話文了。但漢字更重要的是記錄我們的思想而不是記錄語言。并不是所有的中國話都有想對應的漢字,同樣,很多的漢字其實與我們的語言并無關聯。雖然每個漢字都會有個讀音,但這個讀音其實與我們平時的講話并不緊密相關。比如我們一般隻說亭台樓閣,我估計這也是由“亭台樓閣”四個字的讀音演變而成為平日裡的語言交流之中。而我們的漢字對樓閣的描述,卻是複雜詳細得多。比如:亭、台、樓、閣、軒、榭、廊、舫……,很多是平日裡語言交流不會用到的。

漢字可以寫,也可以說,但卻又不同于我們在交流中使用的日常語言。這個從漢字有起源的傳說,也可以提供一點傍證的。傳說倉颉雲遊天下,遍訪錄史記事的好辦法。後來他回到故鄉白水楊武村,獨居深溝“觀奎星圜曲之式,察鳥獸蹄爪之迹”,整理得到的各種素材,創造出了代表世間萬物的各種符号。他給這些符号起了個名字,就叫做字。雖然倉颉造字隻是個傳說,但漢字之初的甲骨文,是對外界各類事物的符号化表現,而不是對我們日常語言的符号化表示,這是事實。所以中國的漢字是相對獨立于中國語言的。正是因為了這個相對的獨立性,造就了中國漢字的獨特的文化魅力。

由拉丁字母組成的文字,它與語言一樣,是純符号化的,一個是聽覺符号,另一個是與之相對應的視覺符号。但漢字卻不是純粹與語言這個聽覺符号相對應的視覺符号,甚至它不僅僅就隻是個符号系統。漢字本身就是對世間萬物的一個簡化的表述。漢字本身不是中國語言的視覺符号記錄,反而每個漢字所标注的讀音,是漢字的聽覺符号化的表述。

說漢字的讀音,與語言相關,但又各自相對獨立,還有幾個現象可以補充說明。前面說了我們很多漢字,是在我們語言系統之外的。同樣,我們平時在使用的語言中,很多話語的原話是沒有相對應的文字可以用來記錄的,隻能用意義相近的文字來記錄。另外一個現象是,我們的漢字普遍存在一字多音和一音多字的現象。所以我們如果對自己的文字了解不夠深,一方面對于書面文字會出現讀破句的情況;另一方面是我們用漢字記錄我們的語言時,會出現寫别字、白字的現象。這都是文字與語言不對應所造成的。而且我們的漢字自帶一種畫面感的。很多字甚至你不知道它的讀音,看到文字本身,就可以基本領會它代表的含義。而且漢字本身所蘊含的意義,往往要大于這個漢字的讀音所對應的在語言裡所代表意思。漢字在其使用過程小,國人還不停地演化并賦于其更多的意義。這使得漢字變得越來越負重,使漢字承載了更多的中國文化。

我們來看幾個漢字畫面化、不同于語言及豐富内涵的例子。老子在《道德經》裡有一句叫“和其光、同其塵”。這裡光在甲骨文裡是一個人頂了一朵火,說文解字裡解作:從火,在人上。因為火苗帶來的光是跳動的,晃眼的,我們要讓它柔和下來,所以就說“和其光”。例如我們給火苗加個防風的燈罩,于是火苗不再跳動,變得柔和。如果我們看到甲骨文的光字,是不是很容易明了“和其光”所要表述的意思。我們看後來隸變後的光字,就是你看這篇文章所看到的我打出來的這個“光”字。雖然經過了隸變,簡化且規範了筆畫。但上半部分那個小字加一橫,還是有一點點火苗的樣子,下面一個兒子,代表了原先的人。一個人舉了個火把,代表了光亮。

再看“同其塵”這一句,就更有趣了。這裡的塵是後來簡化了的字,簡化得也很有意思,小土,灰塵不就是很小的土麼。但最開始的塵是上面三個鹿,下面一個土。古時候三是表示很多的意思,于是塵就是指鹿群奔跑時所揚起的塵土。是不是很有畫面感。後來隸變後,為方便書寫,上面就剩下一頭鹿了。也許是後來人愛幹淨了,一頭鹿所揚起的塵土也夠多了。

現在來解讀這句“同其塵”,如果其要表述的意思是讓飄揚的塵土沉淨下來,用一個“同”字來表述肯定不合适。同,有相同、重複、聚集的意思。讓飛揚的塵土相同、重複、聚集,都不太合适。再回頭看甲骨文裡塵的寫法,鹿群在大地上奔跑,塵土飛揚,蹄聲嘈雜。突然間鹿群的跑動,變得同步而有節律,就像閱兵時軍人們整齊劃一的步伐。所以這裡要同的,不是飛揚的塵土地,所要同的,應該是鹿群跑動的步伐。

再看個例子,儒家聖典《論語》中有一篇:“子曰:君子不器。”看器字的視覺層面的意思:一條狗看守着周邊的器物。所以孔聖人要表達的意思就很明白了,君子對于禮樂,不應隻是看守,要學習、實踐,還要思考、修正、适應當下等等。君子不能死讀書,要靈活應用。

所以說中國的漢字,其字面的意義,即視覺層面所代表的意思,要遠遠大于這個文字的發音在語言交流時所代表有含意。而且,中國的漢字同時又是極具畫面感的。于是。我們的詩詞歌賦,我們的文言文,我們所有用文字記錄的,都具有強烈的畫面感,且遠遠簡潔于我們的語言表述。一句“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美得讓人落淚。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短短二十八個字,天涯遊子的孤獨思鄉的愁緒躍然紙上,濃得讓人無法化解。

所以我們古代文人的思維,也是具象的,充滿視覺感的。因為他們很多時候是用文字而不是用語言在思維的。很奇特,向内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卻是具象的、文字化的、視覺化的,是向外的,也是感性的。而向外的西方人,因其主要是借用抽象的語言的符号系統來思考的,所以其思維方式反而是抽象的、理性的。

再來看漢字的書寫。可以說除了漢字,還沒有另外一種文字的書寫會發展成為一門藝術。我們不但文字是畫面化的,我們甚至還可以讓文字在書寫中,附上書寫人的性格、情緒、藝術美感。這門藝術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書法”。一個文字的書寫過程和書寫結果,當然也包括了對于文字的石刻,銅鑄等各種表現形式,之所以可以稱之為藝術,因為漢字在書寫過程和最後結果的呈現中,包含了衆多的中國人的文化思想内涵。

黑字白紙,漢字的書寫類同于中國古代文人講的天道與人道,也講易、講變化,講陰陽的對立統一、講陰陽的變化和諧。筆劃講究長短、粗細、枯潤;偏傍左右高低錯落,相依相讓;文字在書寫中應該體現大小變化,使書寫的文字相互和諧且富有韻律;明明是在白紙上書寫黑字,我們卻又稱之為布白。國人對事物的變化講相生相克相互聯系,所以書法也講筆斷意連、前後呼應。每個字的各個筆劃間,字與字之間,段與段間,正文與落款間,都是有呼應生克的道理的。國人講中庸内斂溫和大氣,所以書法的用筆也講講藏鋒起筆,中鋒運筆;結字要平穩而端莊,中宮收緊且又舒展大方。國人講大局觀,家國天下,應以天下社稷為重以整體為要。書法中也是章法、字法、筆法、以章法為重,以謀全篇的章法布局為要。國人講謙和禮讓,書法中字與字間,筆劃與筆劃間也講相互呼應且相互揖讓。如此等等,不勝枚舉。

古之善書者,無一不是當時大儒,無一不是學富五車的漢字的大家。如果說漢字是承載中國文化的基礎,那麼書法就是中國文化的一種展現。所以古之善書者,一定是先在思想中飽蘸了中國文化的濃墨,然後才能在書法這張大紙上書寫華麗的文化篇章。而現代很多的書者,我且隻能在這裡呵呵一二了。

回到現代,我們為了追上西方的德先生和骞先生,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去文言文化的運動,也就是讓文字與我們平時使用的語言對應起來,讓文字去有效地記錄我們的語言,且也僅僅是記錄我們的語言。讓我們用漢字式的語言去進行有效的抽象思維。漢字特有的畫面感,漢字本身蘊含的豐富的内涵,一并被抛棄。所以滿篇白字别字,甚至文字的前後颠倒,都能基本不影響我們對文字的閱讀。因為我們對漢字語言化了,多數時候需要的僅僅是漢字的讀音,各種的讀音組成了一句句的語言,我們再通過語言的思維,來領會這些文字書寫所要表達的意思。我們再也不能望文生意了,我們對于文字的閱讀,必須通過語言的轉化,才能理解文字的意義了。

然後是簡化漢字的實施和推行。雖然簡化漢字的使用,大大方便了我們在文字上的記錄和交流,同時對我們當時全民識字的掃盲起到了有效的作用。讓漢字成為不僅僅是一小部分上層人的專利,讓漢字真正成為全體國人的漢字。但是,簡化字的推廣,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漢字固有的文化内涵,減少了漢字對國學文化的負重。在這裡說句題外話,我想要對當時簡化漢字的硬筆書法的發起者、推廣者鞠上一躬!

再後來,是電腦的使用,電子通信交流設備的應用,我們大多時候連對文字的書寫都省略了,用拼音來輸入漢字。于是各種離開了文字本身意義的對文字的運用,網絡上所謂的各種的梗;各種漢字與西語的混用;各種僅僅用漢字的讀音,來标注原先無法用漢字記錄的語言和各地的方言……,各類妖魔鬼怪都甚嚣塵上。

于是,漢字在漸漸地失去他們最後的尊嚴。我們的漢字,除了讀音,什麼都不剩下了。而漢字。從創造出來開始,在幾千年的使用中,讀音隻是其中的一項功能,而且是很小的那個功能。甚至有人提出用拼音來替代我們的漢字,這是要徹底放棄我們漢字文化的節奏。

如何保存漢字?如何重新喚起漢字固有的國學内涵、文化功能?如何在新時代發揚我們古老漢字的文化?如何讓漢字适應現代科學的抽象思維?讓漢字上承古老的中國文化傳承,下接現代科學技術的使用,是我們當代中國人繞不開的一個題目。

添加新評論

暱稱
郵箱
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