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顆星星底下

阿寶提起一桶水給爺爺送去的時候,已經是太陽下山的時間了。他微微喘氣,走得有點急,浮腫的眼袋下顴骨高高突起,他着實是太瘦了,爺爺經常這麼念叨,盡管爺爺自己瘦得像一根硬邦邦的老竹竿。阿寶想起爺爺,步伐再次加快,爺爺需要泉水做飯,熬藥,加油啊,他對自己說,爺爺在等你!阿寶走得太快,被腳下的一塊大石頭絆倒,整個身闆挺直地往地上摔,在和大地來個親密接觸之前,阿寶反應過來,雙手拼命捂住眼睛,可千萬不能摔傷眼睛啊!阿寶在心裡祈禱,爺爺的眼睛已經熬瞎了,他的這雙必須要保住!

“阿寶,你咋還擱地上不動呀!”阿寶家對面的馬老虎急吼吼地朝他沖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阿寶的手把他提了起來,阿寶痛叫一聲,膝蓋踉跄跪了下來,“叔,你先放開我,我的腿摔壞了!”阿寶甩開馬老虎的手,低下頭朝着膝蓋上兩個血淋淋沾滿沙子的小洞吹風。馬老虎這下看不過去了,粗大的肥手猛地捏住他的耳朵,“你這兩個小洞還耽擱什麼,娃啊!快去看看你爺爺,眼睛長了兩個大洞啊!”

阿寶聽了這話,從地上彈了起來,拽着馬老虎的棉衣,舌頭急得直打結,“我爺爺爺......爺爺怎麼了?!”

馬老虎歎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這個位置,張開嘴,冒出白氣,“挖喽!你爺爺的兩個眼珠子,給人家挖出來了!”

阿寶突然朝天爆喝一聲,眼睛瞪起來,紅腫的眼珠像是要把眼眶撐裂,他撿起地上的水桶,舉起來把最後一點水倒幹,随即把笨重的木桶扛在肩上,大吼一聲像一支離弦的箭般“嗖”的一聲沖了出去。馬老虎跟在他後面,一身的肥肉颠來颠去,沒一會兒,阿寶的背影消失在了視野裡,隻能匆匆瞥見,泥濘的小路上,那一串串帶血的腳印。

“爺爺——”阿寶撕心裂肺地喊着,一路狂奔,等他趕到家時,膝蓋以下已經布滿了血污。嚴寒的冬天,北風呼嘯刮在臉上,鼻涕眼淚凝結成塊,阿寶的眼睛像刀割一樣疼。他隻穿着一件單衣,一條打滿補丁的短褲,爺爺給他買了新衣服,他打算留在過年穿,阿寶掰了掰手指頭,距離過年,隻差三天而已。

阿寶渾渾噩噩被人拉進了爺爺的房間,爺爺躺在那個黑色的方塊櫃子上,這就是爺爺的床,他安靜地筆直地橫在那上面,俨然像那櫃子上多年以前被人粘上去的一根鐵針。爺爺的眼睛被一塊白布蓋着,那是爺爺蒸飯時墊在砂鍋底層的布,這塊布平日裡總是粘着白飯粒,現在卻沾滿黑色的血。

“阿寶,快跟爺爺說句話,爺爺就在等你了。”隔壁賣包子的王嫂扶着阿寶倚在牆上幾乎站不穩的身體,一點點把他帶到了爺爺的床前。阿寶這時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爺爺還活着,他想,難怪我也突然活着了。阿寶湊到爺爺耳邊,低聲說道:“我回來了,爺爺,我是阿寶。”

爺爺那像一把生姜粘在一起的手指動了動,似乎努力地想擡起手來,阿寶捧起他幹癟無力的左手,大滴的眼淚一顆顆砸在爺爺的手背上,爺爺幹啞粗糙的喉嚨發出了一連串斷斷續續的音節,阿寶使勁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了爺爺!”爺爺最後喊出的兩個字卻是清晰的,阿寶盯着那塊白布,盡管爺爺的眼珠被挖出來了,阿寶卻覺得爺爺的眼睛看得見,那兩個大而深的黑洞此刻正透過白布深深地凝視着阿寶,就像他最後念出的兩個字——阿寶。

阿寶側身擋着門外的人,掰開了爺爺的右手,爺爺凹凸不平的手心裡赫然躺着兩顆污黑發爛的眼珠。

爺爺下葬的那天,阿寶跟着村裡送葬的隊伍上了山,棺材入土之後,阿寶跪下給每一個捐了棺材錢的人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就像那年冬天,他被爺爺從溝裡撿回來,爺爺對他說,磕三個頭,以後他就是爺爺的親孫子,爺爺照顧他直到死。送葬的十幾個人都走了,阿寶仍舊留在山上,他一直跪在原地,鼻頭凍得通紅,兩隻眼睛空空的,卻一滴淚也沒再流下。

當天晚上,阿寶撬開了爺爺睡了十幾年的黑櫃子,阿寶把腦袋伸進去,雙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很快,他掏出了一個白色瓷壇,那裡面裝着一疊厚厚的錢,幾角幾塊,陳年積累下來,也有這麼多了。

阿寶走到窗戶邊,借着窗外夜空中正在亮着的唯一一顆星星的光芒,低頭數着錢,無意間,他瞥見了一張藥方,他記性很好,記得這藥方,跟爺爺給他的那張去藥店抓了快十年的藥方,沒有一味藥相同。

阿寶穿了上可以保暖的新衣服,外面的鞭炮聲很熱鬧,小孩子的笑聲此起彼伏,阿寶數了數手裡的錢,買完過冬的肉還能剩下一點,可以買一支煙花,過一個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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