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的人生
過年回老家,原來窄窄的青石闆路已經被換成了粗糙的水泥路,像原本秀氣的姑娘為了趕時髦,撲了一臉厚薄不均的白粉。那些青石闆上刻着的名字,這個小村裡曾經發生的故事,或許也終将在沉重的水泥下窒息,轉而寂寂無聲。
這個故事是關于住在我家隔壁不遠的一個單身漢,他的故事活在父輩的口中,随着他自己的死去,他的故事也慢慢被人淡忘了。他的名字叫做發,想必父母在生下他時也是懷着最美好的憧憬,發财有道。可是他的人生卻并不如意,像一棵還沒長成就被掐去頂端的玉米稈,黯淡地夭折,乃至默默地離場。
他和我家的直線距離相隔100米左右,我每次出門就像從“凸”字形的頂端像左拐彎走出來,他家就在第一個轉角處。那時每次回家或出門一個人經過他家門口時,總是慌張帶着害怕。因為裡面常年黑乎乎的,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大部分時間都是靜悄悄的。有時候走過也能聽見他一個人在房子裡自言自語。
當我記事開始上學的時候,他已經是中年了,不清楚他的實際年齡。他常年穿着一身破爛的黑棉襖,不分四季,棉襖上油光發亮,破洞裡漏出些棉絮來。他每次走路的樣子,低頭含胸,從不擡頭看人,畏畏縮縮。他一個人住,他的門是一扇薄薄的帶着破洞的木闆門,門上是小孩子惡作劇地粉筆亂塗亂畫。是的,即便對小孩來說,他也是一個可以随便欺負的人,不會有任何麻煩。門裡面的房子空空的,一張破床,破爛的蚊帳,空空的竈台,搗蛋的小男孩們很失望,找不到可以破壞的,他們在他的棉被裡放幾塊石頭。
他是村裡最窮的單身漢,有點神經叨叨的,很少去地裡種糧食,經常去村裡一個垃圾堆裡翻撿點死雞死鴨的拎回家,然後就着門口靠近水渠那邊的石闆上,打了一點水,給雞拔毛。這些雞鴨都是病死的或者瘟疫,沒人敢吃才扔在垃圾堆裡,他卻什麼都不怕,拿點洗衣粉洗洗,然後回家煮煮吃了。
或許每個村裡都有這樣的人,不是懶,也不是笨,而是精神出了問題,生活得和乞丐沒什麼兩樣。以前有人還問過他,為什麼不直接去要飯算了,還能吃飽飯。他說,他可不能做我們村第一個人要飯的人,丢村人的臉。最後因為這個骨氣的堅持,冬天他餓死在了自己的破屋裡,很久之後才有人發現,因為周邊的鄰居早就陸陸續續搬到城裡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那,也沒什麼和他有交集的人。
我之所以念念不忘地想寫他的故事,是驚詫于那樣的年代和遭遇。他不是天生這樣神經兮兮的,曾經他也是一個五講四美的好青年,在吃集體飯每天一起出工幹活的年代。聽父輩說,他長得個子高且俊朗,是不錯的小夥子,但父母早逝,兄弟三個,個個都等着娶妻,家貧如洗。
變故的開始緣于一次心動。他喜歡了村裡的一個姑娘,在一起幹活的時候,他向姑娘表達了愛意。姑娘臉紅紅,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姑娘家隻有一個寡母,回家後姑娘把這個事情和寡母說了。寡母自然不同意,姑娘自此以後避着他。
幾天之後,姑娘突然約他去她家樓下等她。他剛到她家門口,幾個姑娘家的親戚小夥沖上來,抓住他,罵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把他拉到公共女廁一頓暴打,把他頭按到糞池裡去,極盡各種羞辱……故事的結局,大家也知道了,從此以後,他就瘋瘋颠颠了。從此村裡就沒有了一個叫做“發”的年輕人,多了一個“發邋遢”的精神病!變成了一個大家口中恐吓哭鬧孩子的口頭禅:“你再不聽話,就把你送給‘發邋遢’去!”
自尊和面子到底有多重要呢?如果知道結局,還會有那樣局促地表白,不安地赴約等待嗎?如果從此以後遠走他鄉,改頭換面,以後再帶着一個漂亮姑娘回家,衣錦還鄉,豈不是故事的另一個完美版本?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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