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顔色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多年以後,我又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十三躺在那個茅草屋裡,奄奄一息。他問我:“你看到靈魂的樣子了嗎?”
我輕輕搖了搖頭。
十三努力側過身,指着門外寬廣的天空,說:“看那裡。”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白雲與大地之間,飄散着如煙一樣透明的藍色,正一縷一縷慢慢地升向天空。
“那就是靈魂的顔色。”
“看到了嗎?”他又問我。
“看到了。”這次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倘若記憶是可以喚醒的,我想我的記憶可以喚醒到認識十三的那一年。看着如今的萬家燈火,我們或許會産生一種錯覺,仿佛那些貧窮已經久遠得遙不可及,那些“從前”已經過去了很久,但細究起來,其實也不過短短幾年或者幾十年,那些貧窮我們或多或少都經曆過。
在我很小的時候,爺爺曾在南汀河邊蓋了幾間茅草屋,還養了許多羊和牛。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時光。那時候的山裡還沒怎麼開發,夜裡總是能看到滿天繁星。而夜莺的鳴叫聲,更是從南汀河那裡傳來,一直入了我的夢裡。
小時候的我聽着各種夜莺的鳴叫,心裡卻是很害怕的,特别是一種聲音如同牛叫的夜莺聲,總是能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但好在南汀河岸邊住了很多如同我們一樣養牛羊的人,時不時會在星空下燒一攏火。黑夜裡有了光,就不讓人害怕了。聚在篝火邊的人有時也會彈着三弦,吹着笛子,或者唱幾句山歌。弦子是極個别才會彈的,但山歌基本每個人都會唱,所以在天氣特别好的夜晚,就會有許多人在火光裡隔着山溝唱着山歌。
也就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十三。
其實十三家與我家隔得不是很遠,隻不過十三幾乎不回家,總是住在山裡,所以直到有一年夏天我去了山裡,跟着爺爺在那裡呆了很久,才遇見了十三。
十三很少與人打交道,也很少會在夜裡與周圍的人一起隔着山相互說笑。
“十三那個老光棍。”爺爺經常這樣說。
我和爺爺住的茅草屋建在一個斜坡中間相對平坦的地方,茅屋周圍是被清理後又重新長出來的比較矮小的草,有青草,也有一種像青蒿一樣灰色的草。而十三的茅草屋則是建在了峽谷裡的一片平地上。從我們住的地方,剛好能看到十三那間茅屋的全貌。他的茅屋前,同樣是各種青草與那種灰色的草。
“十三别的什麼都不行,就是霸占了那片平地算有點眼光。”爺爺也經常這樣說。
我沒事就會在茅屋前追着螞蚱,有時則是看地上的螞蟻打架。有一天,我正追着螞蚱的時候,忽然看到十三的屋前飛起來了一隻風筝。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風筝,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
十三的風筝是一隻碩大的鷹。由于他住的地方地勢相對比較低,在峽谷邊的平地上,所以站在我們住的地方看過去,他放的風筝就像是真有一隻鷹從峽谷裡直飛了起來,要飛向峽谷之外的天空一般。
起初我隻是遠遠地看着,後來有一次十三再放風筝的時候,爺爺帶着我去了十三的茅草屋。
“你怕是閑了沒事幹。”爺爺離着老遠就對十三說。
“四妹喜歡看。”十三回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還想着,都走了多少年了。”爺爺歎了一口氣。
“來喝兩口,我帶了酒。”接着爺爺又說道。然後十三就把那個風筝交給了我。
我從十三手裡接過線的時候,風筝已經飛得很高了。那是我第一次放風筝。站在茅屋前仰頭看着,我感覺風筝已經高過了我們周圍所有的山,甚至比那些飛在我們周圍的鳥都要高很多。
我能聽到南汀河在我不遠處的峽谷裡嘩嘩流淌的聲音。那個飛起來的風筝,應該看得到整個南汀河,也能看到南汀河周圍高聳入雲的山峰吧。隻可惜我那時候還不敢把手中的線都放完,要不然那隻巨大的風筝應該很能飛得更高。
山谷裡的風特别大,吹起了我周圍那些灰色的草,十三的茅屋裡燃起了煙。我緊緊攥着手中的線,心裡特别擔心一不小心,手中的風筝就飛遠了。
“等哪天抓一隻鷹,在它腳上拴上線,放飛去。”就在我玩得起勁的時候,我聽到十三在旁邊說。
“你以為那是你想抓就能抓的。”爺爺喝了一口酒,吧嗒吧嗒地抽着煙鬥。
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傍晚的夕陽落到了山的另一邊,山谷逐漸被夜幕籠罩,隻有爺爺與十三手中的煙鬥,還在峽谷裡忽明忽暗着。
“我們都老了,有些事就讓它過去吧。”爺爺與十三坐在茅屋前。
“快了,等有一天我不在了,也就過去了。”十三吸了一口煙。
那天我們一直到夜裡才回到住處。從十三的茅屋到我們住的地方其實隻是很短一段路,可那很短的一段路上,我還是聽到了各種貓頭鷹與夜莺的鳴叫聲。
有一隻貓頭鷹“聒聒聒……”地叫着,爺爺說它在找它的哥哥。爺爺說,這種貓頭鷹是人變的,它們曾是兩兄弟。有一天去山裡打獵,哥哥被山裡的老虎給吃了,弟弟在找哥哥的路上也滾下山崖摔死了。死後的弟弟就變成了貓頭鷹,一到夜裡就出來找自己的哥哥,所以你聽那貓頭鷹的叫聲就一直是“聒聒聒聒,聒聒聒聒……”
在我們老家的方言裡,“哥哥”和“聒聒”發音相同。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聽完這個故事後難過的感覺,隻是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表達,就想着好可憐的貓頭鷹。
自那以後,我就會時不時地跑到十三那裡去放他的風筝。
有一天我再去的時候,看到十三在他的茅屋前豎起了一根杆子。杆子頂上挂了一隻活着的雞。
“最近這裡經常飛來一隻鷹,我得抓住它。”
“這能抓到鷹?”我有些不相信。
“當然能。隻要鷹來抓那隻雞,我使勁拉繩子就行了。”
我這才注意到那根豎起的杆子上做了很多的套。我還是不信十三能抓到鷹,隻覺得那隻挂在半空的雞特别可憐。它艱難地拍打着翅膀,嗷嗷叫着。
“我們躲到那裡去。”等準備好一切的時候,十三指了指一棵不是很高但枝葉茂盛的樹。于是我跟着他,躲進了那棵樹底下。
沒想到,過了沒多久,真的有一隻鷹盤旋在峽谷的上空。
“來了,來了。”十三貓着身子,手中緊緊抓着繩子。
我屏住呼吸,也緊盯着那隻盤旋的鷹。要說那隻雞也是配合,聽到鷹的鳴叫又開始劇烈地撲棱着翅膀嗷嗷叫着。就在雞掙紮的時候,鷹從天空中俯沖而下,在快抓住雞的一瞬間,十三使勁拉動了手中的繩子。我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可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十三沒有成功,那隻鷹卻成功地飛走了。
看着遠去的鷹,十三懊惱得不行。
“我真是傻啊,怎麼會如此傻。”他大罵自己,“這一驚吓,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了。”
我也有些失望。那時的我對飛在高空的鷹還是比較好奇的。如果能抓住一隻看看,那實在太厲害了,我簡單地想着。
我在暮色裡走回了爺爺的茅屋。可能是季節更替的原因,那晚除了貓頭鷹和夜莺,我還聽到了另一種鳥的叫聲,像是從很高的天空裡傳來,孤獨而讓人害怕。
“那是鬼鳥。”
爺爺這樣告訴我。我聽後更加害怕了。
“鬼節快到了,這種鳥隻有在鬼節前後才出來叫的。”
多年後看《阿飛正傳》,我才意識到當初爺爺說的鬼鳥就是電影裡的無腳鳥,那種睡在風中,停下來就是死亡的鳥。可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關于這鳥的傳說到底是真是假。
果真如十三所說,那隻飛走了的鷹一直沒有再回來。
“等下一次再來,一定不能失手了。”十三抽着煙,對着夜空發着誓。
“我哪天抓到了,會在鷹的腳上拴一根繩子,再給它套上藍色的衣服,飛起來應肯定很好看。”十三接着又說道。
我那時候隻覺得十三挺好玩,并不覺得他奇怪。後來回想起來,給一隻鷹穿上衣服放飛到空中,那是一件多奇怪的事啊。
可那時候的我也一直期盼着,期盼着那隻飛走的鷹再飛回來,給十三一個機會。
就在我們的期盼中,沒過多久,那隻飛走了的鷹真的又回來了。它還是在峽谷的上空盤旋着。
“這次一定要成功。”十三下了很大決心。
雖然流程和之前差不多,但這一次他準備得更充分了。
又是一個傍晚,我們同樣躲在那棵樹底下。十三緊張地握着手中的線,我則出神地看着我們對面的山梁。
山梁上已經有了枯草,地面上也星星點點地鋪着黃色的落葉。峽谷裡吹來了風,那些落葉在枯黃的草上翻滾着,我甚至能聽到落葉翻滾的聲音。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我身邊的十三猛地跳了起來。然後那隻盤旋在峽谷上空的鷹真的被十三拉了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鷹,鋒利的爪子,堅硬的嘴,還有看起來無比明亮的眼睛。
“這也太好看了!”我不禁喊道。
“可别去摸它,小心它的爪子。”
“你今晚就放飛它嗎?”
“我得準備一下,明天才放它。”十三邊說邊捆着鷹的腳。
“哦。”看着十三手中的鷹,我有些羨慕又有些失落地回到了爺爺的住處。
在回去的路上,經過一個溝的時候,我聽到了一種很大的聲響,心裡不禁有些害怕,就大聲叫了起來。突然間,一隻棕黃色的羚羊從一棵老樹底下竄了出來,飛快地從我的眼前跳了過去,翻過了那個不是很深的溝。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羚羊。棕黃色光亮的毛,兩隻不是很長的角,敏捷的四肢。雖然隻是很短的一瞬,卻讓我念念不忘。
那晚,我躺在床上,聽着圈裡牛羊因為蚊蟲叮咬抖動身體而發出的鈴聲,還有夜裡各種夜莺的鳴叫,卻怎麼也無法入眠,不知道是因為那隻消失了的羚羊,還是因為第二天十三即将放飛起來的那隻鷹。南汀河在我耳邊流淌着,我像是在河面上漂流着,從不知名的地方開始,一直順流而下。
好在天很快就亮了。
“十三抓到鷹了!今天就要放飛它!”天一亮,我就跟爺爺說。
“那個瘋子。”爺爺罵道。
可我管不了許多,急匆匆地就往十三那裡跑。山裡的清晨是很熱鬧的,有畫眉和各種鳥的叫聲,在樹上,在草叢裡。我一路小跑着到了十三的茅屋前。
十三早已經起床了。面對興高采烈的我,不緊不慢地說:“等傍晚再來吧。”
于是我隻好在失望中返回了住處,在清晨的各種鳥叫中。
那天的天氣特别好,能聽到山裡一些東西炸開的聲音,我甚至覺得我聽到了有蘑菇或者别的什麼東西從樹幹上鑽出來的聲音。
傍晚的時候,我又一次來到了十三的茅屋前。
十三正在那裡準備着。他在鷹的腳上拴了很細的鐵絲,隔了一段距離後才系上了繩子。他已經給鷹套上了一身破舊的藍色的衣服,看着很輕很寬松。
“這樣它能飛起來嗎?”我看着那隻趴在地上的鷹,心裡充滿了疑問。
“能飛起來,鷹的翅膀很有力量的。”十三說道。
“等會兒我把鷹丢起來,你抓緊繩子。”十三說着就把繩子交到我手中。我接過繩子緊緊地攥在手中。
十三看了看我,可能覺得還是不放心,又從我手中拿過繩子拴到一棵樹樁上。直到做完這一切,他才解下那隻被他拴在地上的鷹,然後高高地抛了起來。
那隻鷹真的飛起來了!
“看吧看吧,四妹,你看看吧。”十三看着那隻鷹越飛越高,嘴裡不停地念叨着。
我不明白十三在說什麼,也顧不上詢問,隻顧着看那隻越飛越高的鷹。起初那件藍色的衣服還清晰可辨,後來就隻能看到一個點,在很高的天空裡移動着。多年以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那隻被套了衣服的鷹,在高空裡像是變成了一個人,穿着一身藍色的裙子。做這個夢的時候,十三已經走了很多年了。
那天的傍晚,天空萬裡無雲,有風微微吹着。我忘記了那隻鷹在天空上飛了多久才被十三拽了下來,隻記得十三在拽那根繩子的時候,像是将我們對面那座山峰拉了下來。那隻鷹最後被拉到我們跟前,看着它撲棱着翅膀,我又覺得它好可憐。
“明天我就把它放了。”就在我發呆的時候,十三說道。
“嗯嗯,放了好放了好。”我由衷的高興。
那晚,從十三的茅屋走回住處,我沒有聽到任何鳥叫。整座山都安靜極了,連蛐蛐還有那些不知名的昆蟲都似乎消失不見了。那些夜裡點起來的篝火也都沒有了光。我走在那段不遠的路上,沒有了任何思想。
第二天,十三就放飛了那隻鷹。放飛的時候我沒有看到,因為那個夜晚我睡了一個特别好的覺,忘記了明天的事。
“十三這個瘋子完了。”
起床後,爺爺說了這樣一句莫明其妙的話,但我也沒有多問。可接下來,就如同爺爺所說,十三真的就病倒了。
那之後,爺爺總會讓我給十三送一些吃的,我基本都是把東西送到了就立刻離開那個地方。說不清楚為什麼,自從十三病倒後,我總是不願意在他那裡呆,哪怕多一刻也不願意。
又一個傍晚,我再次送東西去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十三突然跟我說起話來。
“你坐吧。”他說。我隻好坐了下來。
“你知道人有靈魂吧?”
“我不知道。”
“人是有靈魂的。……你應該看到過。”
“我沒有。”我有些害怕。
“我見到過。是藍色的,一縷一縷的,像是有形狀的雲,慢慢地飄在天空中,還會回頭張望人間的人。”
我聽得越發害怕了。
“你以後可以經常來我這裡坐坐。這裡是一個風水很好的地方,你看,從這裡看出去就是寬闊的天空,還有海。”
十三躺在床上說得越發邪乎了。我坐在茅屋裡,什麼也看不到,隻看到他的手,指着對面的山,山腳下是嘩嘩流淌着的南汀河。
“你再看那裡,看到了嗎?藍色的,飄在山與白雲之間煙一樣的東西,那個就是靈魂了,我的魂。”
十三看着我,側着身子指着茅草屋外面的天空。我順着他指的地方看出去,那裡就是山與山之間很深的峽谷,連一朵雲都沒有。
我聽着有些害怕,轉頭就跑回了爺爺住的地方。
那段很短的路,那天卻像是忽然就長了很多。我沒有看到那隻跑遠了的羚羊,也沒有聽到貓頭鷹或者是夜莺的鳴叫。但不知怎麼的,我卻看到了風吹來的顔色,是藍色的,從南汀河的一頭飄來,從十三的茅屋上空飄了過去。
從那之後,不管爺爺怎麼說我也不肯再去十三的茅屋了。有時我會遠遠地看着那個峽谷裡平躺的角落,也期望着有一天再看到風筝飛起來,可是沒有。
這樣過了差不多七八天的樣子,突然在一個深夜,我從夢裡被驚醒。很多夜莺在山間鳴叫了起來,不是某一種夜莺,而是許多種。
“十三可能不行了。”爺爺也被驚醒了,在夜裡點燃了他的煙鬥,使勁抽着濃烈的旱煙。
那晚的夜莺一直叫了很久,直到天快亮才離去。
天亮後,十三真的走了,在那個他住了很多年的小茅草屋裡,永遠地沉睡了。
很多年過去了,我很少去回憶關于十三的一切,可能是心有餘悸,潛意識裡總是回避着。直到有一年與爺爺說起從前的茅草屋,想起了十三和他說過的那些沒頭沒腦的話,爺爺才給講說了這麼一個簡短的故事。
早以前十三是有愛人的,叫四妹。十三年輕的時候特别喜歡打獵,四妹也經常跟着去。一個傍晚,他們一起去山裡打獵,十三讓四妹在某個地方等他,千叮咛萬囑咐,讓她不要亂跑。四妹在那個地方等了很久,心裡有點害怕,就去找十三。她擔心跑動的聲音太大會吓走獵物,就蹑手蹑腳地穿梭在樹林裡。隐藏在不遠處的十三看到晃動的樹枝,還有隐約移動的影子,錯以為是獵物對着就開了一槍,然後四妹就在他懷裡死去了。那天在樹林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十三唯一對别人說的是,他那晚看到過靈魂,藍色的,飄在天空上。
聽完爺爺說的故事,我沉默了許久。那晚,我做了一個很清晰的夢,我又夢見了十三。
十三還是躺在那個茅草屋裡,奄奄一息。他問我:“你看到靈魂的樣子了嗎?”
我輕輕搖了搖頭。
十三努力側過身,指着門外寬廣的天空,說:“看那裡。”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白雲與大地之間,飄散着如煙一樣透明的藍色,正一縷一縷慢慢地升向天空。
“那就是靈魂的顔色。”
“看到了嗎?”他又問我。
“看到了。”這次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喜歡放風筝呢?”我接着問十三。
“因為四妹喜歡啊。”
“你為什麼要給那隻鷹套上那件藍色的衣服呢?”我又問十三。
“四妹走的時候,她在我懷裡說,十三,如果我會飛,能飛很高,就可以飛在天上找你了,就不會這樣了。”
夢裡的十三流着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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