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邊的池塘
老屋已經破敗了,奶奶親手壘起來的土房子,五個連排房間,正面最右邊一間帶茅房,一汪小池子坐落于此,大院各家汲水的井常年溢出,彙流于此方便儲水,日常盥洗物件倒是方便,池埂上開一缺口,這一豁口不深,隻為排出多餘的水,這小溝就常年吹着口哨:嘩嘩嘩。所以池塘裡的水也常是清澈,黑油油的倒影着後岸邊的竹叢。水裡也倒影着每個過來用水的人,刷臉然後使用,這種付費方式如今才流行開來,池塘記得大夥的臉,儲存在池底,那時我父親應該是跟她打照面最多的人。
灌滿兩個桶,躬身将扁擔扛起來,扁擔在他肩上狠狠咬一口,咬進肉裡去,有時他是穿着單衣,有時候是光着膀子,步子一邁開,手也會跟着擺起來,健步踩在地上塵土四揚,步伐比一般走路都要快,據說這是勞動節奏,嘴裡嘿咗嘿咗的口令是勞動号子,一手扶在扁擔上,一手前後鐘擺,腳邁得快手也跟着快擺,那個節奏總留下一個快速前進的身影,扁擔兩頭也跟着上下振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是講究熟練的夥什,看似簡單,若是桶裡的水晃蕩出去就白忙活了,所以平衡是要領,每次看父親肩負着這重量和平衡就感歎,他是真讓人踏實,他能擔起全家的期盼。那個健步如飛的漢子,搭在扁擔的手偶爾也擦擦頭上的汗,應該是一把抹開那種,似乎在說:滾開,别耽誤事兒,就是那麼幹脆利落,我現在還記得那個身影,如果一群人擔水,從背影就能分辨出父親,肯定是步伐最快,扁擔嘎吱最響那個。不過有次他崴了腳,估計是走得太快,踩到石頭扭傷了,踝關節通紅腫脹,血水把皮膚充得鼓鼓的,他說不痛、沒事,讓我撒尿給他消炎,這泡童子尿我記憶猶新,據說童子尿管用,我想隻是那時候尿的溫度高而已,這是我唯一照顧父親的事情,或者說他唯一有求于我的事,所以我還記得,也記得在池塘邊撒過尿。水是擔不完的,那池子的水從不見底,隻有他記得最清楚--父親俯身取水時年青的面龐。而我也清楚記得那擔起水遠去的背影,母親和我偶爾去井裡擡水,一個桶一根扁擔,我不喜歡扁擔,那家夥咬着肩疼,有很多次想甩開它逃跑,而家裡确實也甩出去很多扁擔,都是壓斷了又換新的,父親找木匠做的,有柏樹木、有杉木,這些家夥似乎都不頂事兒,父親的肩總是血紅血紅的,這些扁擔卻磕壞了自己的牙齒。
父親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背影,後來不再種地了,收入不可觀,出門打工比種地強,周圍勞動力都這樣,每年開春出遠門,快過年臘月裡回家。每次他都抗個麻布包出遠門,總在淩晨出發,天都不怎麼亮堂,轉進朦胧那身影就漸行漸模糊了,包裡是換洗的衣服,每次回來那些衣服還在,隻是不能再穿了,破損得嚴重,也沒舍得扔了,帶回來縫縫補補下地時還能穿,農人不講究這個,不知道他在外面幹什麼活,應該比擔水要簡單,我認為以他擔水的本領,外面的活計都不算事,那年頭每隔一個月或半個月,就能聽到池塘對面王媽喊:“沈xx家電話,沈xx家”。家用電話還不普及,一個村沒幾部,鄰裡間借用,每次我都不好奇父親說什麼,基本都是同樣的話:很好,很好。寄了多少多少錢之類的。他嘴裡都是很好,我們也就不擔心了,他去過最北邊的吉林,說是很冷,内蒙據說也很冷,西北甘肅說是幹燥,那次回來确實曬得黢黑,不過他說很快就消失的,男人總不在乎皮膚問題,他還去過雲南、江蘇、河南、新疆…每年都不一樣,都一樣回來過年,臘月裡就盼着他帶東西回來,各個地方的特産,回來時一樣的笑,然後自豪地講述當地風俗,在我母親面前表現他見多識廣,我看着父親臉上總是挂着笑容,很少去想笑容下面可能有什麼,因為那時父親就是屋頂,擡頭看到就行,他不用我們擔心。慢慢地我開始不那麼關注他帶回來什麼糖果,我開始想為什麼他有顆門牙缺失了,顴骨高了,額頭寬了,臉上雖然還是笑着,明顯不太光整了。這些事不好問的,他的笑容下還有什麼,就像我有些對他的話藏在心底。隻有那口池塘最記得父親的面孔,也隻有她認真留意過。
池塘的水後來流的更快了,口哨也變成鳴笛似的,她也變得趕時間,因為周圍的人都進城了,沒人取水澆灌了,池中水自然就滿溢得快,後來我也不在屋頂下了,我也像父親一樣出遠門,我能走得更快更遠,高鐵代替火車的時代,通信也方便了,動動手指就能聯系,我不像父親那樣頻繁給家裡打電話,那時候他一個月一次說同樣的話,我有時候半年也不知道給家裡說什麼,手機就在身邊,想起來就再說吧,“很好,很好”。二十出頭的年紀,覺得每天都要精彩,才對得起青春,世界的舞台是屬于年輕人的,如果這個年紀不折騰的話空留遺憾,世界等着我們去改變,不知道父親當年走南闖北是不是這種心理,應該不是的,他好像不喜歡大道理,至少他很少講。三十歲回頭看二十的心态,往往會搖頭傻笑的,不過看着新一批的二十小夥又羨慕得很,隻有父親那背影不一樣,那個年紀已經擔負歲月而不是虛度,而我卻似懂非懂。
時代進步了,老屋早就被廢棄了,新農村日新月異。老屋那池塘怕是會被填埋掉,随他一起逝去的歲月也進入塵埃,父親那顆缺失的門牙還是沒有補上,他曾經有一口整齊白潔的牙齒,如今牙齒依然白淨,那個缺口總像在講述着什麼,卻又未脫口而出,如今他隻關心起孫子來,他說他唯一的訴求就是看着孫子出生,如果他在我的年紀,我已經會走路了。時代進步了,孩子來到世界的進程推遲了,他不是不懂這個,他藐視這些,他說那都是借口,我又想起他擔起水健步如飛,時代進步了,比父親健碩的腳步還快,高速路也進了農村,我才想起他背着麻布袋走過每一座城市,後面高樓拔地而起,他留給城市一個背影,沒人記住他年輕的面孔,也不需要誰記得,隻有那個水池,清晰地端詳過,然後又流逝在時間裡,我坐在這些新建的高樓裡,感歎時代進步了,在建的項目地上人影交錯,在鋼筋水泥間穿梭,我看到一個年輕人磕破了門牙,吞進了肚子,唾了一口、罵了一句、揮手一抹汗、頂着烈日趕工期,突然那烈日射進房間刺得我眼睛生疼,那個年輕人幹勁十足,或許在想着家裡的孩子,或許想着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他們将住進這修好的樓裡,所以他不怎麼抱怨,想到這些他是開心的。
父親應該也記得那口池塘,肯定的,那口池塘他小時候也玩耍過,估計洗過偷來的臍橙,奶奶曾提起過這麼一件趣事,我有次看他坐在池塘邊抽煙,他就盯着缺口的水哔哔流去,像是回憶什麼,又似乎憧憬着什麼,他的樣子又被煙霧遮飾住,總不能清晰可見,人的樣子總是不清晰的,如今父親的樣子則是一個急切的中老年,急切的盼望着什麼,看着水流,他早就知道有些東西就該傳下去,那是什麼呢?血脈,他有過一腔熱血,那帶他走過祖國大地的熱血,如今那熱量在褪減,他希望這種血脈延續,他要越早看到才能安心,他似乎也害怕了,老屋邊的池塘被填埋了,流水停止了,曾經流淌出去的走遠了,但是他的熱血不能停止,他感到其中的力量,一股人類戰勝自然綿延不絕的力量,他催促兒子為人類延續這種力量,他或許可以安靜地老去,但不能平靜地看着兒子老去,他希望看着孫子長大,那是熱情的生命,建造起世界的生命,我似乎理解他的催促,但又深深自責,我不能像他那樣給家人安心,不能對他說,像他電話裡對母親說:“不要擔心,很好,很好”。我用物質條件不富裕去搪塞父親,他變得激動,喉嚨裡擠着很多詞,牙齒卻漏風,沒能完全傳達他的嚴厲,臉色明顯是不好看的,我似乎看到些什麼,超出他不善言辭的表述,他不是文化人。他沒有完成學業,奶奶歸咎于自己,卻又欣慰他的決定,他六歲時失去了父親,體諒到奶奶獨自的拉扯,他十四歲決定辍學分擔家務,他那時就學會了使用扁擔,他已經開始扮演父親的角色,可能比爺爺還能擔起更重的東西,後來又擔起我和母親,我們在扁擔兩頭搖搖晃晃,他走得很開心,我們也享受着安逸,從來不擔心會掉下去,也不擔心他累不累,因為他總是笑着,笑着肯定不會累的。如今我用物質不富裕去搪塞他,我回想他的表情,那是失望,在他看來一個孩子來到世界自己就能長大,正如他六歲就沒了父親,依然頑強地長大了,為了覓食他走南闖北又将自己的孩子喂大,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富裕,他也沒感受到匮乏,隻有一個父親堅定的腳步,即使雙肩壓着百斤重擔,如今他的孩子用物質去說服他,更像是侮辱他,他物質并不富有但依然将孩子拉扯大,他付出了自己的青春,我卻用另一種方式诋毀他的成就,也就是質疑自己,而我是他的成果,他本以為可以從我身上看到驕傲,看到自己的成績,他似乎覺得我在控訴自己沒有一個富裕的父親,那是對他莫大的打擊,一顆偉大的心靈居然被貧窮诟病,這一刻我感到無地自容,我感到深深的愧疚,那是一種對頑強生命力的嘲笑,一種對父親職業的亵渎,這是對人類的大不敬,父親沒有說出來的話應該是這些。我用各種新式的生活意義去質問一個懂生活的人;一個被恐懼擋在門外的人試圖去說服無視恐懼的人;一個不敢做父親的人說教一位偉大的父親;我知道,那些恐懼的原因很多,那些虛無的意義很多,但不足以撼動一個走過生活的人,戰勝過生活的人,生活在他的腳下濺起塵土,那些塵土卻擋住了我的視線,父親對我的失望是應該的,我甚至感覺到他的心痛,他的孩子用惡毒的語言刺向他的心髒,他用心血養大的孩子,這心血在孩子看來不如所謂的富裕、金錢。我似乎又向池塘裡撒了野,那污漬如墨水般散入清水中。
看着窗外越來越多高樓,曾經那些空地被填滿了,父輩們曾經面對着荒涼,又轉身遞給我們一個新時代,我不知道将要迎接我們的又是什麼,當年父親坐在池塘邊吸煙時若有所思,掐滅煙後明顯精神鼓舞,應該是思考着給孩子一個什麼樣的生活,多想參詳那是怎樣一副堅定神情,隻有那口池塘記得,她曾映照過無數次那汗漬斑斑的臉,或深或淺,父親也如那口池塘,眼眸裡記挂着孩子的模樣,在他眼中長大又離開,或許從未長大,但離開了,然而我隻在他腳上撒了一泡童子尿,僅此而已!我從不曾想過去了解父親,父親就是父親,就是父親的樣子,池塘的樣子,也不希望他過問我的事,覺得那是自由,就像從池塘滿溢出去的水,厭倦了池塘的咫尺懷抱,隻想着往前流淌,新奇的前方總比池塘裡有趣,再也流不回原處,也不會懂池塘的祈盼
- 上一篇 微笑面對生活
- 下一篇 什麼???旅行的意義!
添加新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