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有朱自清《春》、《背影》、《荷塘月色》、《槳聲燈光里的秦淮河》等名篇的全文?

題目:

誰有朱自清《春》、《背影》、《荷塘月色》、《槳聲燈光里的秦淮河》等名篇的全文?
希望是原文.
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解答:

  春 朱自清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小草偷偷地從土地里鑽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裡,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輕俏俏的,草軟綿綿的.
  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裡帶著甜味;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的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裡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
  「吹面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風裡帶著些心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兒,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溼的空氣里醞釀.鳥兒將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呼朋引伴的賣弄清脆的歌喉,唱出婉轉的曲子,跟清風流水應和著.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嘹亮的響著.
  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的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一層薄煙.樹葉卻綠得發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和平的夜.在鄉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著傘慢慢走著的人,地里還有工作的農民,披著所戴著笠.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靜默著.
  天上的風箏漸漸多了,地上的孩子也多了.城裡鄉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也趕趟似的,一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兒去.「一年之計在於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功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領著我們向前去.
  背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澹,一半爲了喪事,一半爲了父親賦閒.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爲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裡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荷塘月色/朱自清
  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裡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
  ,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
  在屋裡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
  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鬱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
  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
  一個世界裡.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羣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
  ,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
  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
  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有羞澀的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
  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
  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些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
  是肩並肩密密的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
  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
  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
  照;但我以爲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
  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
  ,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
  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爲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
  但楊柳的丰姿,便在煙霧裡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
  縫裡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
  與水裡的蛙聲;但熱鬧的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採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爲盛,從詩歌里可
  以約略知道.採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盪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採蓮人不用說很多,
  還有看採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採蓮賦》裡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話:[益鳥]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
  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於是又記起《西
  洲曲》裡的句子: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採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
  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擡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
  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僱了一
  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
  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裡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
  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侷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
  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爲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
  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裡面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
  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緻的花紋,
  也頗悅人目.「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
  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
  著.裡面通常放著兩張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
  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
  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
  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
  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
  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
  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裡所
  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
  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
  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麼?我們初上船的時
  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
  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爲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
  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
  向前走著似的;於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
  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裡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
  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
  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
  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
  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於這歌聲里了.從東
  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
  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
  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
  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燻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像秦淮河的極盛時,
  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
  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
  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
  淡的月,襯著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
  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
  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
  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
  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
  著復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
  是盛夏.我們下船後,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
  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
  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
  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
  儘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
  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爲那裡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
  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
  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裡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
  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爲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隻船從
  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
  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悽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
  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
  爲想像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
  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而走.這實在因爲我們的
  心枯澀久了,變爲脆弱;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
  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
  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淨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
  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
  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
  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麼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
  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
  派清輝,卻真是奇蹟!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
  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
  子,在水裡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
  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
  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
  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雲
  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
  了.但燈與月竟能並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
  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爲業的.從前都在茶舫上,
  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後一時起;什麼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爲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
  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
  麼.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
  秦淮河裡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
  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
  —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餘輝蠕動著;他們是永
  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
  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
  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隻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
  並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
  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裡,說,「點幾齣吧」!他
  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
  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
  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面不好意思地
  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
  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
  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裡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
  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
  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
  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
  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於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
  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爲盼望;我固執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里,也
  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
  力去醜化未來呢?我寧願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
  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著,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衆目昭彰的時
  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衆賦予的;在民衆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
  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爲;
  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我們對於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
  歌.在衆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裡最爲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
  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
  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湧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
  不同,又幹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爲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
  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
  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里,我感到了濃
  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
  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啓明先生的詩,「因爲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
  人,因爲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①
  ( ①原詩是,「我爲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爲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爲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並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
  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爲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
  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於道
  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爲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衆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
  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裡平伯又比
  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
  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裡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爲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爲要趕第二趟
  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
  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
  才遇著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裡
  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裡拉著胡琴,口裡唱著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
  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嚮往.想不到在
  弩末的遊蹤里,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
  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
  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
  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
  船灣泊著,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
  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裡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
  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
  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
  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願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
  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裡,都大開了
  窗戶,裡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
  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
  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
  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
  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於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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