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北固山下》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句,表達了詩人怎樣……
題目:
《次北固山下》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句,表達了詩人怎樣……
《次北固山下》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句,表達了詩人怎樣的情懷》,蘊含著怎樣的生活哲理?
解答:
唐殷璠在他的《河嶽英靈集》中評這兩句詩說:「詩人以來,少有此句.張燕公(張說)手題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爲楷式.」張說怎麼對人說,可惜殷沒有交待,但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他將這兩句詩「手題政事堂」,一是「每示能文」.
好的文字都在下字之準確.如這裡的「生」與「入」二字,不僅使得這一聯對仗工穩,更妙在這兩字一出,才使得「海日」和「殘夜」、「江春」與「舊年」兩不相干之事物有了聯繫,而且還因之而生動起來.太陽從幽暗的大海上一點點升起,如子之脫離母腹而漸現,這一「生」字實在是形象極了.太陽剛升,大地還基本處於黑暗之中,但黑夜已撕破,這個「殘」字寫出了不可抗之消失.夜是被動的,卻又是無可奈何的,它生了太陽,卻又因太陽而消退!而「入」字更生動,任你江南雖還是舊年的冬天,但是春天卻已將江邊的柳樹塗上了一層春色.這一「入」字很不客氣,它幾乎是帶有強迫的楔入,寫出了新生的銳氣.柳色近作者之舟,故可見,而特於「春」之前要界以「江」字,也點明了「次北固山下」的環境與所見.這些字都下得簡潔而極有分寸.因爲他不止是寫出了歲暮臘殘的景象,而且也寫出了此一時具體的視覺之差距,故而顯得生動鮮活.舊年不肯退去,然而終於阻擋不住新生的力量;而新生者卻又似乎並不管你願不願意,而要硬性地楔入,這一「入」字確有警人的不可阻擋之勢.張說好提攜後進,銳意改革,和他之欣賞此新舊遞替之詩意,恐不無關係.這也許就是他要手題於政事堂的原因?
在羣星璀璨的盛唐詩人中,王灣算不上是有特出成就的一個.但他這首詩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句卻得到同時代詩人們的激賞.殷璠在《河嶽英靈集》中評介道:「詩人以來,少有此句.」而玄宗朝開元年間宰相張說,曾親自將這首詩題寫於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爲楷式」.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亦有「形容景物,妙絕千古」的盛讚.那麼,這句令王灣在盛唐詩壇得以占據一席的名句到底作何解呢?蘇教版教科書的解釋是這樣的:「描寫時序交替中的景物,暗示著時光的流逝,蘊涵自然理趣.」這種解釋源自《唐詩鑑賞辭典》:「妙在作者無意說理,卻在描寫景物、節令之中,蘊涵著一種自然理趣.海日生於殘夜,將驅盡黑暗;江春,那江上景物所表現的『春意』,闖入舊年,將趕走嚴冬.不僅寫景逼真,敘事確切,而且表現出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哲理,給人以樂觀、積極、向上的藝術鼓舞力量.」說這句詩「描寫時序交替中的景物,暗示著時光的流逝」,無疑是正確的.問題在於:這中間真的「蘊涵自然理趣」嗎?「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哲理」、「樂觀、積極、向上的藝術鼓舞力量」何在?事實上,這樣解釋,在筆者讀來總有一種隔靴搔癢、意猶未盡的感覺.
首先,這樣解釋忽略了詩中濃郁而又隱含的抒情性.古人道:「夫詩者,本發其喜怒哀樂之情;如使人讀之無所感動,非詩也.」詩,是抒情的藝術.在這裡,人們往往只從鍊字的角度讚賞「生」、「入」二字用得精當,而忽略了詩人在對時間的敏感中生發出來的寂寞無奈的歸思,忽略了這句詩作爲一個整體所蘊涵的抒情意境.試想一下:在煙波浩淼的大江中,詩人的一葉扁舟是何其渺小;拂曉時分,一輪淡漠的紅日正從遙遠的入海口朦朧地升起;詩人或許醒來好長一段時間了,江水碧綠,殘夜微涼;此刻,詩人感覺到了時間的流逝,也感覺到了時間的靜寂;新的一天開始了,新的一年也即將開始,然而詩人還將繼續這孤獨無奈的漂泊.本來,初生的海日與江岸春意代表的是新生事物的美好,代表的是新的希望,但此刻詩人前路渺茫、歸家無期,甚至連一封家書也無從寄出,於是詩人的心靈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對照,於是一種隱隱的酸楚與刺痛情不自禁地湧上了心頭.而詩人的這種獨特的感受,與所謂「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哲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其次,詩有「體格性分之殊」.唐人尚意興,宋人尚理趣.錢鍾書在《談藝錄》中亦說道:「唐詩多以風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這個論斷無疑是鞭辟入裡的.作爲情感的審美表現,初盛唐的詩歌追求的就是以詩人的情感、神思統攝物色萬象,使之呈現爲富有韻味的意境,往往具有一種與時代相輝映的雄渾壯大之美.那麼,什麼是理趣?簡單說來,「理趣」就是哲理的意味.就富有理趣的古詩所言,我們(包括學生)非常熟悉的有蘇軾的《題西林壁》、朱熹的《觀書偶感》等.所以,如果把「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這句詩放在盛唐氣象這個大背景中來理解,它也是重在意興,而不應該是理趣.
再次,這種隱含在「感時」中的「傷別」,作爲詩人的一種情感元素,它的呈現不是孤立的,而是自始至終貫穿在我國古典詩歌的歷史長河中.例如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等千古傳唱的名句,都蘊涵有與「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相同的鄉愁主題,和相似的漂泊意象與意境.從這一點看,王灣並不孤獨.因爲在他之前與之後,還有許多知名或不知名的詩人,有過相同的感悟,只是詩歌語言的表達形式不一樣罷了.或許,甚至連片言隻語都未曾留下,只是在某一個無名的山丘上,有過一個目送歸鴻的背影,消失在薄暮時分.可見,「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句,與所謂「樂觀、積極、向上的藝術鼓舞力量」也是不相干的.
現代對話理論認爲:閱讀是一個讀者與文本相互作用、構建意義的動態過程;閱讀教學則是學生、教師、文本之間對話的過程.這種新的閱讀理念同樣適用於古代詩歌的教學.教師作爲文本與學生的中介,作爲課堂閱讀活動的組織者、學生閱讀的促進者,也是閱讀的對話者之一.特別是古詩,一方面形式短小精美,內容高度概括,語言精練含蓄,情感真摯醇美,往往要在精短的篇幅內神攝自然萬象、營造抒情意境,以極少的文字表達極豐富的內容,更難爲的是還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落窠臼、翻奇出新,展現自己的獨特個性與才情;另一方面,我們的接受者又有著文化知識、人生經驗、審美水平、語言感受等多方面的局限.所以教師與文本的對話就顯得猶爲重要.「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這是古人陶淵明的讀書境界.錢夢龍老師在《致青年教師》的文章中,也曾強調了這樣一個觀點:教讀的根本問題在於教會學生讀文章,而要真正教會學生讀文章,首先是須有一位會讀文章的語文老師.事實上,讀一篇好文章或者一首好詩,本來就是人生的一件賞心樂事.以上筆者對王灣「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這句詩的重新解讀,不是爲了爭一句之得失,而是試圖做好文本與學生的「中介」,從而真正尊重學生的主體地位、發揮教師的主導作用.
添加新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