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魔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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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疲倦的轉軸,抛射出百萬不可見的循環。數據不斷被融化,被齒輪攪拌,浸泡在夢的蠟池中,生成模拟肌肉,像思想一樣完美......”

                                                                                                                 ——威廉-吉布森《差分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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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犀牛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他跟着金屬的豹子和一隻鳥跑進了森林深處。現在,他猛然意識到,周圍的景色與之前大不一樣。茂盛的闊葉林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針葉林;生物鐘告訴他差不多已過早晨,但周圍仍是一片黑暗;一種幾乎靜止不動的濃霧籠罩着周遭,不過它沒有刺鼻的氣味,接觸的感覺如同水蒸汽,這讓黑犀牛放心不少。

但眼前奇怪的不止這些。黑犀牛看到,遠處沒有半點光亮——與其說太陽被霧氣擋住了,這種感覺更像是太陽壓根沒有升起。道路兩邊的火把下,有悲慘的小動物遺體,但奇怪的是,塵土已經快将它完全掩埋,而它竟然沒有絲毫腐化。黑犀牛不再看這略顯駭人的景象:“我不能和它一樣獨自在這等死。”這麼想着,他勇敢地邁開腳步,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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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盡頭果然是一處人煙。雖然大霧彌漫,僅靠星星點點的燈光照明,但這個小鎮沒有一絲荒涼死沉的感覺。模糊的燈光映照着幾乎同一類造型的街邊建築——雙層,有露天走廊和圓柱勾勒的拱窗,帶有木壁闆的紅磚牆上方,圓錐頂塔樓傲立在建築中心,陡峭的屋頂朝着不同方向蟄伏。黑犀牛還發現,每戶有一根高大的煙囪,很多正在冒着白煙,與空中的大霧融為一體。

三根葉子的旋翼機正吊着一個個包裹,蜻蜓般嗖嗖地自行奔波;街中間是嵌入地表的兩條鐵軌,一列小型蒸汽火車沿着鐵軌正緩緩駛過一座巨大的齒輪群。這個由無數大型齒輪交錯而成的機器位于城鎮中心路口,它正隆隆運作着,将一束束能量似的光芒由地面輻射狀傳向全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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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駛過黑犀牛身邊,車裡有手搭行李互相交談的人,還有正在車内的雙人小座位上用餐的人。黑犀牛沒有看到添煤工,也沒有看到動力室。魔幻又複古的感覺讓他有些恍惚,而且黑犀牛不理解,街邊為何會有很多以齒輪元素作為招牌,或和招牌搭配的店鋪。

但現在他有點心急。被火車上吃飯的人提醒,黑犀牛空空蕩蕩的胃告訴他,他應該走進前方這家挂着齒輪型圓木闆,上面印着面包和啤酒杯的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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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犀牛先生。大個兒的座位在這邊。”吵鬧聲包裹着他,黑犀牛一邊跟着招呼聲走去,一邊打量着這家“貝奇”餐廳。偌大的場地坐滿了客人,幾個圓桌上,動物和人肆無忌憚地交談着。浣熊手拿鑲釘裝飾的酒杯,頻繁地呷着深黑的飲料,黑皮毛環繞的雙眼因舒适而眯成了縫。 另一處座位上,貓鼬擺着前爪站在凳子上一本正經地說着什麼,兩秒鐘後引得對面一陣大笑。鐵制桌子像一枚側放的齒輪,輪溝則是一個個鐵制座位。大門的對面就是吧台,幾個大小高矮不一的柱形鐵凳列隊站在台前,上面坐着幾個正和老闆談笑風生的人。

“啊,這邊坐滿了。一位的話,吧台可以嗎?”黑犀牛這才開始注意帶他進來的女侍者。典型的服務生裝扮,圍裙上有點點污漬,淡藍色布衣的袖子略微挽起,到臉頰的亞麻色短發,配上一抹微笑,一股麻利又幹練的氣質撲面迎來。“謝謝。我可以坐這裡嗎?”“當然。需要什麼就直接和老闆說吧。爸爸,客人。”随後,一聲點單将她喚走。黑犀牛發現,雖然這位女侍者面目清秀,但是他看過之後,卻很難記住她的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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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阿達。”黑犀牛坐下了,餐廳老闆朝着女侍者的背影喊了一句。“你好,我叫貝奇,是這兒的老闆。嗯....我沒有見過犀牛。旅行者,對嗎?”熱鬧聲夾雜着直白的問候,黑犀牛莫名有些緊張,他打量起了老闆。眼前的男人法令紋很深,臉頰的皮膚也開始松弛,鬓角花白,但雙目如炬。

他似乎看出了黑犀牛的拘謹:“别緊張,把這兒當自己家。”他轉身就開始在背面的貨牆上找飲料,“喝一杯定定神,然後跟我說說旅程吧。微鉛汽油還是重鉛?”“汽油?”黑犀牛驚訝地答道,“...有沒有果酒之類的?”他剛說完,貝奇停下動作,側臉打量着他,挑了挑左邊的眉毛:“血肉動物?”“是的,不過您的說法有點恐怖。”黑犀牛順口搭音,内心突然想到了剛才喝的醉醺醺的浣熊。

“抱歉抱歉。”貝奇說着從貨牆最高層拿來一瓶貼着“8.7”标簽的瓶子,給黑犀牛倒了一杯,“我們鎮子上沒有真正的動物。聽說鄰鎮有幾隻,但也是活在郊外的小貓小狗。”“那這些...他們都是機械嗎?”黑犀牛問完,回頭看了一眼大堂裡和人打成一片的動物們。“當然是機械。他們其中有幾位的骨骼我還維護過。不過,我對你更好奇。你從哪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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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嘴裡蹦出“大草原”這幾個字前,伴随着周圍夢幻般的快樂與喧鬧,黑犀牛非常猶豫和不安。他不知道這個鎮子和大草原到底距離有多遠,有沒有聯系,在不在同一片陸地——甚至在不在同一個世界。“我沒有聽說過,”貝奇用火柴為自己點了根煙,順手拿來一個軸承形狀的煙缸。“不過能有真正的動物,一定是個奇妙的地方。”“這裡也是。我有點好奇,”黑犀牛呷了一大口果酒後問道,“鎮子廣場中心的那個齒輪群是什麼?”

“太陽啊。”貝奇猶疑地看着他,下唇往下一沉,仿佛他問了個小孩都知道的常識,“它憑動力系魔法驅動,為整個鎮提供能量。”太陽?魔法?疑問一股腦地向黑犀牛沖來,他選擇先問離他最近的那個:“可我在這看不出有什麼魔法。”“那當然,魔法不是人人都會的。能熟練用魔法的都是魔導師,他們對魔法和機械都很精通。”“那那個鎮中心的大家夥......”“魔導師們用魔法在機械爐心,無限複制燃料燃燒的過程。”貝奇吸了一口,“然後,永動機就完成了。機械師們要做的是保證這些熱能可以保持高效率和良好傳遞。”

“你剛說它叫太陽,可太陽不是高挂在天上的光嗎?”“天上的光?我從沒見過。連小孩都知道,太陽是鎮中心的熔爐。”“可是...” 正欲争論時,黑犀牛右手邊的大叔醉醺醺地搭話:“你要找懸着的光?告訴你,去地下找吧。”貝奇朝他小幅度地吐了口煙:“别扯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去地下了。上次腳下那道光差點把我的眼睛給弄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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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的右手好像出了點問題。端盤子的時候有點使不上勁,搖晃起來裡面好像有點響聲。”“估計是齒輪脫落。過來吧,我檢查一下。”貝奇把黑犀牛領進酒館後間後,照顧起了女兒。聽到這裡,黑犀牛猜貝奇的女兒阿達應該是機械人。

眼前的工坊不算小,一開門便能看到貝奇的工作台,上面有各種散亂、相似的機械零件。貝奇雖然喝的臉頰通紅,但卻能精準地找到修理所需的部件。門邊的牆上挂着各種設計圖,不少都嶄新無塵。右邊靠工作台最近的櫥櫃裡擺放着各種稀奇古怪的小機械,下方的櫃台上擺着兩張照片。

“這樣就好了,”貝奇挽下了略微發黃的灰襯衫袖子,頗有成就感地看了看阿達的手,從口袋裡掏出香煙,“你幹活也太拼命了。下回告訴那些小子,反正都是熟人,想續杯的都來吧台自取。”“那樣會麻煩他們的,”阿達稍微活動了下手,嚴厲地搶走了貝奇的那包煙,隻給父親留下嘴裡沒點燃的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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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多少次了,一天不要超過6根煙。我去卧室休息了,爸爸,陪客人聊聊吧。你不是一直想見真正的動物嗎?”說着,阿達微笑着看向黑犀牛,“犀牛先生,這兒沒有足夠大的房間,您就睡那間吧,裡面有個大床墊。”說完,她看了看左邊的門,随後轉身離開。

黑犀牛目送阿達離開後,眼光帶到了櫃台的一張照片上。在霧氣彌漫的街道上,一對父女在蒸汽火車頭旁合影。短發小女孩騎在尚無白發,穿着工作服的貝奇先生脖頸上,低頭用手摸他的胡茬,貝奇則燦爛地笑着擡頭看向女孩。

保存在玻璃相框後的照片已經有些發黃,但黑犀牛湊近點發現,每一處褶皺和卷起都有被好好地撫平過。照片裡的這個女孩雖然發型和着裝和阿達一樣,但是面相卻完全不同。他意識到,這個女孩才是貝奇真正的女兒。

“她最喜歡機械了。”貝奇突然用比白天更慢的語速說道,眼睛沒有看黑犀牛,而是盯着照片後面那幾個古舊的小玩具。香煙随着絲絲酒氣慢慢上升,燈光将貝奇的臉映的更紅。“從前,隔三差五,她就要吵着來工作間玩。每次在街上看到蒸汽火車,她都會兩眼放光地看着它駛過。更小的時候,她還滿大街追着快遞旋翼機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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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犀牛體貼地接受着貝奇借着酒勁敞開的心扉,端詳着照片上兩人燦爛的笑容。他不忍心沿着貝奇的回憶走下去,而是回到現實:“你自己也是這樣嗎?”

這一次,貝奇扭過頭,目光和黑犀牛直接對上,昏暗的燈光将堅毅的雙眼映的更加清澈。“我從小就對機械愛不釋手。我可以造出任何我想象中的東西,把我腦海中的世界營造在我面前。”貝奇随後看了看滿牆的圖紙和滿櫃稀奇的機器,“在她去世後,我辭掉了工作,開了家酒館,閑暇時打造些我自己喜歡的機械。”

說着,他看了看另一張和阿達在吧台的合影,“大概機械對我來說意味着很多回憶。我年輕的時候,它是我的夢想;舉步維艱的時候,它給了我自由;在我就要孤獨終老的時候,它成為了我最重要的家人。我無法想象沒有這些機械們的生活。”可能是被貝奇的真摯打動了,黑犀牛一時語塞。

“你所說的會發光的太陽,可能在地下有。”貝奇把煙掐掉,“幾年前,我誤打誤撞找到了一個地道,去過一次地下。但我知道,那個地方不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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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犀牛嘴裡叼着小提燈,在地道裡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走出洞口,一道強光讓他徹底明白了貝奇說“弄瞎雙眼”的意思。

恢複視力後,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不可思議的位置:他所熟知的,高懸在天上的太陽此時正在他下方的“天空”綻放光芒,與來時地道連接的頭頂則是天幕般一望無際的岩石。前方的兩塊圓錐形陸地一動不動地漂浮在空中,上面聳立着潔白光鮮的大廈。陸地下方的圓錐表面,隻有雙臂的球形機器人正有條不紊地打理着覆滿地表的綠色農作物。

黑犀牛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塊摸不着的屏幕,上面立刻開始不斷地顯示出文字,像有人在打字一樣。他發現,毫無理由地,他居然能看懂這些從沒見過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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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一列列文字在空氣中憑空顯現。“新阿特拉斯歡迎你,珍稀的血肉動物。”

拜托别再用這個恐怖的稱呼叫我了。黑犀牛剛在心裡吐槽完,這一句話便也像燙金一樣出現在問候語右下方。“抱歉,我們捕捉了你的腦細胞活動。”空氣中繼續顯現出文字,“大型穿梭機已經發射,預計十五分鐘可以接到你。”“好吧。你是人類嗎?”黑犀牛非常好奇,也沒有退路,于是打算邊詢問邊等待他們說的穿梭機。

“我是蜂巢CEF-17聯絡官,高級邏輯人工智能。我可以回答你一切問題。”

“我想問,”黑犀牛用力想把心聲刻在空氣上,不自覺向前晃了幾步,“為什麼這裡的大地和天空是颠倒的?”聯絡官就像不用思考一樣立刻作答:“颠倒這個詞,是以一種标的物作為比較的相對詞彙。既然你問出這句話,我的邏輯推斷出,在你來的世界裡,天空在頭頂上,岩石在腳下?”

“當然了。否則的話,人不會掉下去嗎?”“這個問題在我們文明的早年間出現過很多次。”聯絡官不緊不慢地寫着新的句子,舊句子被頂上去然後消失了,“但現在,每件衣物的材料裡都摻加了失重粒子,隻要不是赤身裸體,我們就能像遊泳一樣在空氣中遨遊。”

“所以那些漂浮的大陸塊...也是你們用這種東西支撐的嗎?”“否認。它的内部存在大規模機械構造,這是我們懸浮動力技術的成就。”還沒等黑犀牛想好怎麼回答,稍作停頓的句子又寫了起來。

“請看那些機器。我們已經完全實現了勞動自動化,轉而在藝術、科學和哲學等方面努力實現登峰造極。但由于沒有其他動物,我們的生物學研究幾乎停滞。所以,我們歡迎你,真正的動物。”黑犀牛突然感到一絲寒意。霎時間,他瞥見了放在身邊的提燈,忽然想到:“魔法呢?你們也會魔法嗎?”

空氣凝結了幾秒鐘後,空中浮現出了回答:

“魔法,特指超自然現象。但我們已經可以論證所有現象。在我們看來,科學就是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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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音)長官,雷達上又有新的有機動物出現了。這次是隻紅嘴牛椋鳥。生物庫資料顯示,這是種喜歡與大型動物建立共生關系的鳥類。他們常在大型動物身上停留,以後者皮上的蜱等小蟲為食,而大型動物靠他們清潔身體和指路。除此之外,我們沒有更多此動物的資料。監控影像會顯示在主屏幕。”

一抹紅色飛過黑犀牛剛才來時的通道。這隻紅嘴牛椋鳥已經饑腸辘辘——他跌跌撞撞來到這裡,卻發現所有的動物都是機械,毛皮幹淨,一塵不染。野外也幾乎無食物可尋,他又不敢走進燈火輝照的人類居所。

沖出地道後,牛椋鳥并沒有被漂浮的大陸吸引。因為他發現,有個大塊頭正站在陸地塊邊緣,讀着空氣裡的文字——黑犀牛!犀牛都是灰色的,黑色的八成是用來散熱防蟲的泥渣,這說明他是隻真動物!

牛椋鳥沒有再想太多,徑直朝着正在和聯絡官溝通的黑犀牛沖去。但這一下撲空了,他在黑犀牛眼皮底下來了個華麗亮相。原本專注于傳達訊息的黑犀牛一下子受到驚吓沒站穩,重重地踩了幾腳地面。

伴随着幾聲脆響,黑犀牛腳下的地面塌陷了。如同溺水,他本能地用前蹄抱住眼前的紅嘴牛椋鳥,後者疼得發出一聲尖嘯。黑犀牛勉強睜開雙眼:新阿特拉斯潔白的大廈和綠油油的農場越來越遠,這對自然界的搭檔一起向着下方的太陽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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