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音樂節
距離上一場雨水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幹旱導緻的地裂像被踩裂的冰面一天天蔓延開來,榕樹一動不動地伫立在烈日下,仿佛在冥想忍耐。
水源越來越少,動物們的生存空間開始相互擠壓,草原上的氛圍因此變得緊張無比:凡是有水源的地方,必有打鬥;夜晚也常能聽見各種動物的嘶吼;路邊甚至偶爾會見到不知是誰的白骨。現在,一小群動物正走向一處快要幹涸的水塘。他們的腳步厚重、堅硬又疲憊不堪,片片塵土随着腳步飛揚,讓這旅程顯得有些凄涼。
水塘邊已經聚集了不少動物。順着他們注視的方向,大象正站在離水不遠的石像下,似乎是這場聚會的主辦者。黑犀牛向着動物群和石像,慢慢走到足夠近的地方,準備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水是一個大問題。”鳄魚直接發話了,微微搖着它幹燥的爪子向前走了幾步,惹得大家紛紛避讓。“供我生存的水塘越來越少。河流也在變窄,捕食太難了,我隻能去找更小的獵物。”“河流變窄,”話音剛落,瞪羚就狠狠瞪了鳄魚一眼。“我們就能更安全地渡河前往下一個草場。結果是新草場越來越少,我們平日隻能找到一些草芽甚至荒草,孩子們總是吃不飽。”
There must be some kind of way out of here
said the joker to the thief....
「黑犀牛的耳中突然傳來歌聲。他不遠的家又再一次展現在腦海中:那是他離開族群獨立後自己生活的領地,他看見沒有飛鳥的天空、龜裂的大地、如熔岩一般的熱浪和奄奄一息的犀牛。但那不是他 — 他心中立刻認定,那隻犀牛不是他,這景象隻是草原森羅萬象的一隅。忽然,一團藍色的人影從身邊掠過打斷了思緒,它仿佛攜帶着歌聲,像精靈一樣時緩時速,奔向石像。他從未見過這種景象。」
别耍性子了。要我說,适者生存。”長頸鹿不耐煩地伸了伸自己的蹄子,“一棵樹上上下下的葉子都能吃。吃不到肉,就去吃點蘑菇試試。吃不到綠草,就習慣習慣荒草,你們再抱怨我也不信會提前下雨。是吧,老弟?”它對傑克森變色龍使了個眼色。變色龍一發現大家都在看着它,馬上變成了與樹葉一樣的綠色。很快,抱怨聲逐漸沸騰,動物們互相的争論很快變成了咕哝混雜的噪音。
There are many here among us
who feel that life is but a joke....
「黑犀牛很快厭倦地将動物們的抱怨過濾成耳邊風,自己則目不轉睛地盯着大象身邊的影子,被他哼着的旋律攫取了内心。」
會場眼看就要失去控制。長久的幹旱讓動物們心積戾氣,讓他們如同野草一樣易燃。他們開始尋找可攻擊的對象發洩,說不清是借題發揮本來就有的積怨,還是恐懼到極點而産生的憤怒。
鳄魚對瞪羚怒目而視,一晃一晃地威脅他們:“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你們讓我在烈日下工作,卻又不給我吃的!”氣沖沖的花豹直接沖向鬣狗撕咬起來,一邊露着獠牙一邊喊着:“我們過得很好,為什麼威脅我重建和你們一樣的社會?”甚至同族也有争吵,母獅帶着哭腔對公獅說:“我的孩子們!能歌善舞的約翰,會寫詩的鮑勃,你把他們訓得目光呆滞,表情麻木,隻知道敬禮!你這個魔鬼!”
And this is not our fate
So let us not talk falsely now....
「黑犀牛站在這場沖突邊緣,不知道從動物們口中說出的話,是真的還是自己的幻覺。」
在歌聲結束的同時,影子看了一眼台下,搖了搖頭,自顧自地奔向遠方。黑犀牛才從這旋律中醒來,頭也不回地向影子消失的方向追去。此時,他的目标從未如此清晰過 — 找到那個影子,那個唯一在動物大會和他一樣厭煩無聊争鬥的人,再聽一次他的歌聲。他沒有再回頭看混亂不堪的動物大會,也沒有擡頭看到:天空的一道輝光正向地面沖來。
一陣巨響突然從黑犀牛前方傳來,吓得他打了個趔趄。短暫的震動感從蹄心爬上身體,幹裂的土地也揚出了細小的沙塵。黑犀牛還是沒有停下腳步,此刻他的腦海裡打算續上剛剛被巨響打斷的思維。“這大概就是沖勁兒過後的冷靜期。”黑犀牛在心裡稍微自嘲了一下,“但我實在受不了鄰居們三番五次的抱怨大會了。如果想解決問題,那起碼得行動起來吧。比如挖個公共蓄水池什麼的,或者離開這裡,另尋生路。”
他慢慢站住了,仿佛腳步和思緒一起被卡在了那裡。“我不想再回去了。”一個聲音從他的内心發出。同時,另一個聲音馬上提出質疑:“沒那麼簡單。你知道離開意味着什麼嗎?你再也沒有固定的水塘了,也沒有規律生長的草場了。這天氣越來越惡劣,餓死在外面都有可能。”“但我也能去找新的食物。”
“你不屑與你的鄰居們為伍嗎?”一個偏激的問題迅速而又尖銳地跳到了他的面前。“不,不是。為什麼要這麼想?留下來是他們的選擇,我隻是做出了我的選擇,沒有誰對誰錯。”“那你真的決定離開穩定的水和食物了嗎?”“穩定?我覺得不是絕對的。水源有旱澇,草場也有枯榮。所以,此時或者未來,遠方一定會有更适合我生存的地方。”
“這值得嗎?”另一個聲音沉默了幾秒後,仿佛擲出了消失前的确認。
“總比天天吵架值得。”黑犀牛說完這句話後,那個聲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荒原前方不遠傳來的另一種歌聲:
People passing by would stop and say
Oh my that little country boy could play Go Go...
當他走到聲音來源處的時候,黑犀牛愣在那裡,眼前的一切充斥着恍惚的魔幻感。在他面前,剛剛還在互相撕咬的鬣狗和豹子,被從金屬塊裡發出的聲音吸引,安靜地站在仍有絲絲白煙冒起的草地上。鬣狗跟着節奏微微晃動着腦袋,對身邊的花豹沒有一絲警覺,而後者的前肢正偷偷地配合節奏甩動。難以置信——因為領地摩擦,這兩人一直是草原上隔三差五就要打架的冤家,夜裡的打鬥聲也多半有他們兩個族群的功勞。
“你們好,這裡怎麼回事?你們沒人受傷吧?”鬣狗看了黑犀牛一眼,暫時停下了它暗自興奮的甩手:“放心,沒有。我跟着響聲來到這兒,找到了這個滋滋發熱的金屬。我好像踩着了什麼東西,它開始發出音樂,真好聽。”一旁的花豹沒有看我倆,仿佛沉浸在這段音樂裡自顧自地說,“我來的時候,看見他也在。我本來以為他要接着跟我打,後來我...我隻想着聽歌,就,就沒想那麼多。”
Go Johnny Go Go
Go Johnny Go Go...
“你倆...不打架了嗎?”這句話還沒說完,黑犀牛立刻就後悔了。音樂也在這時結束,漫長的兩秒鐘裡,黑犀牛漲紅了臉,擔心這話會提醒他們争鬥的事情。“你是說領地的事?那太無聊了。”花豹接下來的發言讓人不敢相信,“我覺得聽歌比打架搶一塊地、一塊肉快樂多了。你也這麼覺得吧?”此時,他琥珀色的瞳孔中已經完全沒有殺意,直率地和旁邊的鬣狗目光相遇。後者沒有說話,但卻立刻點了點頭,圓溜溜的眼睛居然有一絲可愛。
已是黃昏的天穹再次被一聲巨響劃破,遠方升起了五彩的火光,在空中輕輕爆炸。一抹紅色快速飛過身邊,好像是某種鳥類。花豹沒有再理會黑犀牛,快速朝火光的方向跑去,鬣狗則欲言又止地看了黑犀牛一眼,随後也消失在餘陽的映照下,去往花豹離開的方向。
他睜開眼的時候,點點光芒映紅了面前的左前蹄。他一定是太累了,本打算在樹下閉目養神,結果進入了夢鄉。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四周看起來有些可怕,他隻得往光芒的方向快步走去——這一點兒也不難,高草間的螢火蟲仿佛形成了一條道路,指引他往看上去很熱鬧的聚會走去。在油桶中木柴燃燒的火光下,有兩隻年輕的雄獅,左邊那隻很激動地在說些什麼,而右邊那隻一直在用爪子順着自己深棕色的鬃毛——直到看到了他。
兩隻雄獅好像并沒有惡意。“你們好,”黑犀牛稍稍擡起自己的前蹄表示禮貌,“這裡是什麼地方?”叫羅格的獅子馬上接茬:“我們在辦一場宴會。”羅格前爪的肢體語言相當豐富,“現在,片一塊肉給我和吉米,你才能進去。”“别開玩笑了,”叫吉米的獅子用爪背扒了羅格一下,“你這樣會吓到他的。你好朋友,這裡有一場宴會。去吧,裡面應有盡有,玩的愉快。”
暖暖的紅光中,一場盛會正熱鬧地舉行。他走到最大的舞台前,幾位動物們正用他們手上奇特的東西演奏。站在最前放聲歌唱的動物拿着一根塗得漆黑的管子——這把M16A4被一劈為二露出切面,裡面的六根細線發出熟悉而美妙的聲音。稍後面的人雙手都危險地拿着一根木柄手榴彈,但他用一頭的黑色金屬敲打着鼓面,在間奏助興,赢得了陣陣歡呼。
黑犀牛沉浸在旋律中,慢慢走進了觀衆群裡。那種魔幻的恍惚感再次襲來——他驚訝地發現,在他身邊,全金屬外貌的鬣狗和豹子正手挽着手,在一根火把下跳舞——雖然跳的很差,鬣狗站立的後腳經常踩到豹子,發出當當的碰撞聲,但他們似乎照樣很歡快,腳邊不遠還放着一個小木桶,它不時地滲出一滴油。幼小的瞪羚站的比他還高——黑犀牛看到,它站在鳄魚的背上。作為交換,年長的瞪羚正在将幾塊看上去又大又甜的糖塊放到鳄魚腳邊,後者正在享受他的“趴票”。幼小的獅子們和小土狼一起站了起來,一個接一個手扶着前面那位的肩,開起了小火車,在場地裡一圈圈地奔跑。
一瞬間,黑犀牛感覺到有什麼站在他旁邊——是那個藍色的影子。現在,影子的樣子完全呈現在他面前:前端亂糟糟的頭發,略深的眼窩裡有一雙如炬的眼睛,寬厚的鼻子。“你好....影子先生?”黑犀牛試着對沉浸在舞台歡樂中的影子說話,但後者沒有理睬他。“你好?”黑犀牛幾乎快要走到他的正面,影子才發現這隻犀牛正在對他說話,驚訝地張開了嘴。“你能看見我?”“是,能看見。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嗎?”“當然可以,”影子顯得很開心,“你可以叫我傑克。很少有人能看見我,更别提聊天了。來吧,去旁邊一點的地方。”
黑犀牛聽着影子講述他來此地的旅程。其間,影子提到了俄勒岡、亞利桑那、丹佛、紐約....他如何吃三明治充饑,如何從警察手裡躲過一劫,如何與一個性格幾乎完全不同的旅伴相處等等。影子還驕傲地說,他曾經把這段經曆寫成了書,受追捧了幾十年。“聲音是麻木的,音樂有着靈魂。人人因艱難而自危,但這裡的人們仍有信仰。我不會再離開了,這是我的歸屬之地。”影子說完他的回憶後,意猶未盡地看着一旁的火焰。小篝火的木柴發出輕微的噼啪點,星星點點的小精靈正在上面不規則地跳動。“我已經實現了願望。你呢?你的願望是什麼?”
新的一首歌包裹着溫暖的火光向他襲來。像在動物大會上那樣,歌聲在黑犀牛的腦海裡鋪出了畫卷。那裡依舊是橫穿整個國家的公路,穿過地峽怒濤上的吊橋,從未見過的奇異城市散布在這條紅色瀝青的公路旁——巨大的石制雕像環抱着腳下的都市;圓塔的輝光不停地脈沖狀散布到各地,激活城市每處的燈火;天空中有各種機械的、鳴叫的生物飛過,穿梭于各個城市間,并在飛越空中的某個分界線時,忽然魔法般地改變自己的形态。
“和你一樣,我想去旅行。”幾乎就在清醒過來的同一秒,黑犀牛脫口而出。傑克仿佛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一頓一頓地看着他大笑起來,惹得黑犀牛也害羞地一起笑了起來。在他們頭頂的木制招牌上,寫着由不同顔色的字母拼成的單詞:伍德斯托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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