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藤花道嘻遊淺勾情愫 杏林巷專訪深擾義親

現實題材小說《煙消緣散》連載說明 - 簡書

周五放學回來,我把第二天去文雪香家寫作業的事兒告訴媽媽。

“什麼?怎麼不在家裡寫?”媽媽問道。

“人家學習成績好,我去問人家問題嘛!”我說。媽媽雖然不太認識字,但是跟好學好跟壞學壞這個道理還是懂得的,聽見我說文雪香是個好學生,大手一揮便同意了。

周五晚上,不知怎麼天上突然一陣雷鳴電閃,我好好睡在床上,竟被這巨大的轟鳴聲驚了起來。這是要下雨了!這可不行,明天我還要去文雪香家,可不能下雨啊!哎,或許明天早上起來,雨就停了呢?我在床上這一下、那一下地瞎想,不一會兒便呼呼睡去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早上已經漸漸有了涼意,露珠晶瑩,挂在院子的野草葉子上,院子像是被水洗過,不過還好積水大多已經沿着低處流走了。我把作業書本之類往書包裡一丢,拉上鎖頭,便準備往騎自行車往文雪香住的小區裡去,卻又被媽媽攔住。

“你昨天說好的,怎麼又要反悔?”我诘問道。

“現在才幾點,人家起來了沒有?你慌什麼?進京趕考?”媽媽一邊叫住我一邊把大米粥和花生米端進屋裡來了,又給我拿了一個雞蛋和油條。我把書包好好地放在炕上,耐着性子把油條往嘴裡塞。吃完了早飯,我看媽媽端了個碗倚在門口虎視眈眈,隻得在院子踱了一會兒。

今兒天氣還好,太陽慢慢又從院子外面的鐵軌上升起來,又大又圓。不一會兒,一列長長的火車直挺挺地撞向了太陽,太陽的光輝瞬間被淹沒了,隻等到幾十節列車廂過完,太陽才豁然露出臉來。

“中午早點回來吃飯?别人要留你吃飯,你可不要答應!”媽媽囑咐道。

我聽了媽媽的話點點頭,便像得了自由的小鳥一般,騎着自行車飛了出去,不一會兒到了文雪香家的小區。“右邊往裡數第二排第一家,門牌号是一百二十一……”我一邊在心裡默念着文雪香的住址,一邊往裡進。

這個小區最外面是一個大拱門,卻隻有拱沒有門。一進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正中間一棵巨大的榕樹,簡直有我們學校裡的那個兩個大。一進門幾乎就已經站在樹下,那傘蓋真真地遮天蔽日,依稀間,僅有少許的樹葉空隙能透過陽光。我看那樹根粗壯,想必要三個成年人才能合抱。周圍是專門為這個遮天巨木修築的圓形花壇,直徑竟也有四五米寬。幾個老頭,老太太在周圍叽裡咕噜說着話,有的端着碗吃早飯,有的在輕輕搖着蒲扇。這一個大樹,俨然獨自成了一道風景。大門旁邊是一間小房子,從房子側邊的兩扇大玻璃往裡面看,裡面空無一人。

我擡眼往這片居民區裡邊看去,一排排的房子不高,地勢也低,外牆都是裸露的紅磚,紅磚上還用白漆寫着編号,牆根底下不少人還在外面種花種草。我看右邊的第二排房子和前一排房子之間的入口搭起了個木架,木架上爬滿的綠葉,綠葉下倒垂着淡紫色的花叢,底下也是落花和落葉,想必那就是文雪香說的“紫藤蘿”了吧!那花架往裡是幾階向下的石階,再往後可以看到一排的房屋了。

“哎……哎哎……小朋友!”我剛準備往裡進,不想又被一個中年人的嗓音叫住了。我回頭一看,那人是挺着啤酒肚,穿着襯衫的大爺。他帶着保安的紅袖章,邁着八字步,一個帽子戴得歪歪斜斜,旁人看他這般安适,一眼便知他是個老看門人了。聽他叫我,便把自行車支架撐起來,走上前去搭話。

“大爺,您叫我?”我問道。

“對呀,我看你眼生呢,你是誰家的?”那大爺問話的時候,雙手背在後邊,腦袋向前探,像個啄米的老雞。他一隻腿插在地上,另一隻腿伸出來在地上一點一點的,樣子可愛極了。

我說:“我來找文雪香,她是我同學,她家住在這裡邊。”

“文雪香?哦,是盧岑家的姑娘吧?”我聽他這般說還沒來得及搭話,他便說:“諾,在一二一,你去吧!”

我道了謝,轉身便想着往那紫藤蘿瀑布裡鑽。剛擡腳往裡面去,隻見文雪香正陪着一個年輕女人從裡邊走出來,那女人推着個自行車,我見狀趕緊收回腳步把路讓開。那女人推着自行車出來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笑了笑,便徑自去了。文雪香沒看見我,那女人出了花架,她便要轉身回去。

“文雪香!”我隔着花架喊了她一聲。

她聽見我喊她,立馬住了腳步,朝我這邊看來:“葉榆!”她穿着淡藍色的短袖和白色的褲子,沖我甜甜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齒,陽光中投到她的臉上,這個紮馬尾的女孩似乎更可愛了,“你這麼早就來啦!快來呀!”

我趕緊把自行往裡推,文雪香見狀也迎上前來。我費勁兒地把車子推進去,索性靠着牆放了起來,連支架也懶得撐起。

“你的作業帶了麼?”文雪香問。我把書包拿在手裡,擡起右手把正面上那隻髒兮兮的大肥貓拍了兩下,說道:“都帶着呢!我還給你帶了好東西呢……”我看着文雪香笑了笑說道。她問:“什麼好東西?”

“等會兒拿給你!”說着我便和她一起往屋裡進。

我看門外面貼了一副手寫的春聯,一時好奇,盯着看了一下,卻見一聯是“舊歲春雪茫茫千裡香”,另一聯是“新鄉峻嶺綿綿萬年長”,橫批是“結緣雪域”。她說那是她爸爸過年時候用毛筆寫的。

我和文雪香掀開珠簾邁進屋裡,那個慈祥的老奶奶便笑呵呵走了出來。原來她家裡有一個年邁的奶奶,沒等文雪香介紹,我趕緊向那老奶奶問好。擡眼間看那老奶奶,慈眉善目,精神矍铄,行動也便利,面相卻與剛才的出門的那個年輕女人有幾分相像。等文雪香介紹完我這才知道,眼前這位老奶奶竟是她的姥姥,那女人想必是她媽媽了。

文雪香的家幹淨整潔,門邊立櫃上放着暖水壺和茶杯,客廳裡中間是一個長方形的矮茶幾,茶幾上放了一個“大白兔”糖盒,裡面裝了一些瓜子和糖果,旁邊擺的有些水果。茶幾四邊幾個灰色的沙發,每個上面各放一個雪白镂花三角巾,右邊沙發旁邊緊挨着一個小桌子,桌面上坐着一部白色電話,旁邊是一個透明的圓口玻璃瓶,裡面水培了一大叢綠蘿。外面有陽光從窗戶鑽進來,反射到光潔的地闆上,整個屋子明亮溫馨。我看房子外面的紅磚斑駁得很,沒想到裡面布置的這樣光潔舒适,心下不禁生出了許多羨慕之情。

我跟着文雪香進到她的房間去,那房間大小就和我們家差不多,有桌子、椅子、床和她的好多大小玩具。

“哇,雪香,這是你一個人的房間麼?好漂亮呀!”

“哈哈,”她笑着說,“不好不好,我媽天天催我收拾呢!”她臉色微紅,轉身便出去了。不一會兒,她給我搬了一個高一點的椅子靠在她的書桌旁,我一手倚着她的桌子坐下,問道:“對了,你說的學習計劃貼在哪兒了,讓我看看呐!”

“啊?噢……等着我給你拿!”說着,文雪香便拉開抽屜,把一個小筆記本拿了出來。我從文雪香手裡接過,從後往前一頁一頁地翻了起來。這裡面記的是她的學習計劃,寫着是某天要學什麼,學得怎麼樣,期間偶爾還有幾篇日記,當着人家的面我也不好細看,隻得匆匆翻過。隻見其中一篇寫道:

“……

某某年4月19日 周末學習計劃

周六上午8點——10點完成周末作業(不超過10點半)

10點半——11點複習這一周的英語課(完成得很好)

下午2點——4點 讀課外書(隻讀了一點點)

4點半——6點 預習下周的數學課(好難,有些看不懂,已經畫了标記)

周末上午學畫畫(畫雞蛋)

下午2點——4點學習下周的英語課(錄音機怎麼壞了……)

4點半——6點 讀課外書(諸葛亮真聰明)

……”

“哇,寫得真詳細,怪不得你的學習成績那麼好……”我把她的筆記本還回去,兩隻手把腦袋撐到桌子上,一想到人家本身就已經學習非常好了還這麼努力,我卻時常被老師批評,心裡由羨慕一下子生出巨大的失落感來。

“葉榆,你怎麼啦?”雪香看我一下子把腦袋耷拉了起來。

“雪香,你為什麼能管住自己?我也想像你一樣,可總是想玩……你不想玩麼?讀書一點也不好玩……”我趴在桌子上,兩隻胳膊交叉着把自己的鼻子和下巴都埋了進去,隻剩兩隻眼睛滴溜溜看着一臉平靜的文雪香。

她一手拿着筆,坐在一邊耐心地聽我說完,過後便說:“我以前也覺得學習不好玩,寒假暑假就一直玩,後來我爸讓我像這樣每星期寫一個計劃,慢慢的就把時間全都用好了。”

“那要是學習的時候想玩怎麼辦?”我問道。

“一開始,我爸天天陪着我,監督我學習,後來他去工作了,我也慢慢養成習慣了,就不會老想着玩了……”雪香繼續說,“再後來我自己也覺得很有趣……”我聽得一驚,問道:“還會這樣?”她點點頭沖我笑了笑。

我回過頭,仔細想了想文雪香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簡直恨不得馬上把以後一年的學習計劃寫出來。整理了一下心情,我想起上次買的氣球,便把書包抓過來,伸手把裡面的作業本和氣球撈了出來。

“雪香給,送給你的……”我把一堆氣球遞了過去。

文雪香笑嘻嘻接過,又道了謝。我們相互又說了會兒話,便各自坐在桌子旁邊寫作業。我剛坐了一會兒,便覺得百爪撓心,身子不自覺地在凳子上左搖右晃。我往旁邊一撇,隻見文雪香乖乖地坐在一邊,右手正拿着筆專心寫字,左手不時繞過來把頭發撩到耳後。我看她寫得專心,便不好去打擾她,隻得蹬着兩個眼珠子把她瞪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往窗子外面盯了一會兒。窗子外面是另一戶人家,一個老太太坐在低低的凳子上,往外伸出來一條腿,旁邊還放了一根拐棍。老奶奶往地上扔了點碎屑,旁邊便圍過來三五隻灰白鴿子,有的仰着頭看天,有的低下頭啄食。我看得出神,兩隻腳竟踩上凳子腿之間的橫杆,頭也從衣領裡伸了出來。

“葉榆你的作業寫完了麼?你看什麼呢?”

“沒……沒有呢!”我聽見雪香說話,立馬又坐回到椅子上,裝模作樣地寫起字來。

文雪香順着我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過身來,手裡拿着筆也不寫了,隻用一隻手撐着頭看我寫,我遂問道:“咦!你怎麼不寫了呀?”

“我寫完了!你不要老是想别的,一會兒就能寫完……”文雪香說。

我聽她這麼說,心裡不由得慚愧起來,似乎臉也略微紅了幾分,心想這家夥竟然都盯着我了,我頭也不敢回了,隻得乖乖地寫起作業來。被她盯了一會兒,我竟真得安安靜靜地做起作業來了。不多時,我也把作業做得八八九九了,便提議去外面看紫藤蘿。雪香答應了一聲,便進和我一起出去了。我們來到院子外面,我看那紫藤蘿花架上蓊蓊郁郁,好些還挂着淡紫色的小花,在陽光下散發着晶瑩光輝。

“這個花是你種的麼?怎麼隻有你們這個院子門口有,後面幾排都沒有呢!”

“不是,是我爸爸種的,後來我爸爸去工作了,我媽媽就接過來打理……有好久了。”

“那你爸爸呢?”我問道。

“他在西藏工作,一年回來一兩次,暑假還回來呆了好久呢!我小時候和媽媽去探親,那邊的路要走好幾天!”

“哇!”我聽她說一年隻能和爸爸見幾次面,心裡不經一陣難受,又聽得她能去西藏探親,見識名山大川,心内又不禁一陣羨慕。

“我們把氣球挂上去好不好?”文雪香說

“好啊!”我聽文雪香這般說,心裡一陣歡喜。她說罷便從口袋裡把那一小把兒氣球掏了出來,遞到我手上,自己轉身去要去搬凳子。

“你先吹着,我去搬一個凳子出來,咱倆踩着凳子把氣球挂上去。”

我把那氣球拿在手上,先挑了一個長了耳朵的紅氣球,把氣嘴兒塞到嘴裡便呼呼地吹了起來。那氣球越來越大,後來竟有我的腦袋兩個大。我這邊使勁兒吹着,不一會兒,便感覺耳朵嗡嗡地響了起來,眼睛也四處冒着星星,不過還好,那氣球的形狀漸漸飽滿了起來,原來是一隻長了長胡子、大耳朵、圓眼睛的大頭貓。我吹好了一個,文雪香也剛好把我坐的那個凳子搬出來,手裡還拿着幾段繩子。我把氣球嘴兒捏在一處,又擰了幾圈打了個結,便踩上凳子把那隻貓頭樣的氣球直接挂上去。

“雪香你看我挂的位置正不?”

文雪香往往外面走了幾步,一邊對我喊:“斜了,往左一點……多了,再往右一點,再來一點,好!”挂好了一個,我又在往口袋裡扯出來兩個,我遞了一個心狀氣球給她,自己也懶得下來直接站在凳子上吹了起來,一連把幾個小氣球也吹得鼓鼓囊囊,登時便覺得腦袋有幾分蒙圈了。不一會這個紫藤蘿花架便被我們挂滿了氣球。文雪香見我挂好了,便要伸手扶我下來。

“來,下來吧,我扶着你……”我聽見文雪香在我身前說

“好!”我答應了一聲,隻往下一看,恍惚間隻覺得那幾階不高的台階霎時間也如萬丈深淵一般,心中頓時覺得生出一陣暈眩。剛一轉身,我怯怯地把手遞給她,這時不知是那凳子腳掉到台階下,還是我腿軟,竟然一腳踏空,直順着文雪香的方向倒了下去。這下不偏不倚,正撲進她懷裡去。雪香也是一驚,吓得把眼睛閉了起來,隻想着伸着脖子去接我。我跌落到她身上,身體一緊張,竟然不自主地把她牢牢抱住。我一隻手繞過她的肩頭一隻手抱在她腰間,登時便感覺她脖頸上的骨頭實在膈應,倒是她懷裡雖不厚實到很有幾分溫暖。這幾分突然的溫存,在過後的歲月中不知怎地究竟難忘。

我們挂完了氣球,我又提議在院子裡踢了一會兒毽子。上次那個雞毛毽子摔爛了,本來想扔掉算了,後來自己又舍不得,免不了要自己動手修理了一番。我在雞窩旁邊撿了幾根雞毛,用膠布把散開的雞毛纏上,又在毽子底部多加了幾個鑽了眼兒的啤酒瓶蓋,最後又把爸爸的一件爛褲子剪了幾塊碎步下來包着,那破雞毛毽子竟然更好使了!我今天特意帶了過來,想和雪香一起玩。

“你還會踢毽子?這不是女孩玩的?”文雪香笑笑問道

“不是……吧!我們那邊都可以玩……”她這麼一問,我反倒有些窘迫,隻得強行解釋一番。

文雪香看我一臉懵,便笑笑說:“和你說着玩的,有的男孩玩得比女孩好多了,那個徐亦男……踢得可好了!”我聽她說那個女孩一樣徐亦男踢得一腳好毽子,心裡不知怎麼覺得一陣怪異。她又說:“那……要不咱們去外面那個大樹下面踢好不好,那邊有大樹遮太陽,可涼快了。”說着我們就往院子外面的大榕樹去了,兩人你一腳我一腳,把個雞毛毽子踢得飛來飛去。我旁邊有個老奶奶坐着乘涼,細看正是那個坐在窗戶外面的奶奶,一根細細的龍頭拐棍在她的手上來回揮着驅趕蒼蠅,不時還看着我們呵呵笑,我想她一定是在羨慕我們的歡樂吧!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蓦地記起媽媽要我早點回來的話,便和雪香收了毽子,回去她家裡。我和她約好下次再來玩,趕着自行車往外邊去。剛要出門去,便聽見文雪香姥姥系着圍裙出來喊我留下吃午飯,我趕緊蹬上車一溜煙兒跑開了。

在文雪香家玩了半天,雖然惹得我玩性大發,但是心裡畢竟記着她的勸告,便興匆匆地把自己下一周的學習計劃列了在小紙條上,還把小紙條貼到牆上。衆人晚飯後各自回屋子裡去了,我見爸爸正得閑看電視坐在炕頭上看電視,偶爾那電視上人影模糊了,他還得起身去往那台老舊電視上拍一拍。

“爸,來,我給你說個事兒?”

“什麼事兒?”爸爸頭也沒回,隻顧着一隻手撥弄那個黑白電視,一隻手不停地往後邊拍。整個屋子都是他拍電視機的聲音。這個電視今天晚上也不知怎麼回事,屏幕上總是一根黑影上下竄。

“哎呀,你總是弄電視……你看看我呀!”我看爸爸無暇他顧,自己反而還急了。爸爸估計是覺得整不好,索性把電視撥停了。

“你又作什麼怪?”爸爸轉過身來,看我拿了一根筷子往牆上指,上面是我貼上去的一張紙,“貼的麼事呀?”

我把今天文雪香爸爸如何教她做學習計劃的光輝事迹和爸爸說了一下,又把自己的學習計劃也一本正經地介紹了下。爸爸聽完,就隻說了一個“好”便要出去了,我趕緊拉着他不讓走。

“還有啥事?不是說了,‘好’!”爸爸也有些不耐煩。

“那人家爸還監督她呢,你也要監督!”我說。爸爸急着出去,便說:“好好好,監督監督,怎麼監督?”我趕緊說:“那我每天要完成了學習計劃,是不是要獎勵一下。”爸爸又是一陣“好好好”,這時爸爸任我怎麼拉,隻顧自己出去了。他前腳推開門要出去,我便在後邊喊:“獎勵的話,要買烤雞吃!”院子外面又是一陣“好好好”。

我看爸爸答應的這般爽朗,心底一陣高興,這時媽媽正好洗完碗進屋裡來,見我和爸爸說得這般熱鬧,遂問道:“麼事事你說得呼天喊地?”我正在興頭,便把剛才和爸爸說的話又不厭其煩地說了一遍,但是也有點不一樣,我沒有說獎勵烤雞的事。媽媽端着水杯在旁邊聽着,一邊“嗯嗯”點頭。最後,媽媽會心一笑,說道:“這樣很好,你要早這樣還要我和你爸成天盯着麼?”我聽媽媽這般高興,便想趁機要點實惠,剛準備張嘴,隻聽媽媽說道:“這樣,不能光光動嘴說,要有點懲罰才行……”

“啊?”

“那就……要是完成的話,你就多吃兩碗飯,要是沒完成,飯也不用吃了……”

“啊?”

……

第二天是周末,工人們都各自休息,我們一家人吃了早飯便要往柳姨那去。老舅本來之前也說和我們一起去,但是一到周末老早就不見人影了,說是要去城裡買戒指,媽媽也隻好随他去了。我們一家人往鎮上的公交站走去,轉了一趟車也就到了柳姨的住所。要說柳姨,可是很多趣聞。她姓柳,單名一個“茜”字,這個我也不記得是在哪裡聽到的,隻覺得這個名字聲音很美,但究竟後來是沒有記住。

比起她的學名,我更熟悉她的小名“春紅”。媽媽和爸爸往常提起便也隻說柳姨的小名,見我在場,或說“他柳姨”。柳姨是柳老太爺的獨女,打小和媽媽一處上過學,彼此感情很是熱絡。柳老太爺便是爸爸的師傅,據說柳老太爺還有好幾個徒弟,其中大多我都認識,隻有一位叫王柄國的,是村裡王太爺的兒子。我隻聽說有其人,向來未曾見過面,凡和柳姨熟識的人也忌諱談及。

柳姨租的房子離城裡比較近,媽媽拉着我跟在爸爸後邊,在城邊胡同片裡繞了半天才在一個大門前停了下來,我擡頭一看之間藍色門牌上寫了幾行字“吉祥區杏林胡同一百三十五号”,旁邊還挂了一個布口袋,裡面放了一份報紙。爸爸敲了敲鐵環,開門的正是柳姨。

“哎呦,葉哥、卿秀來了,快快快,進屋裡去……”說着,柳姨便擡手把我抱了起來往屋裡放。

“你們來就來呗,還帶什麼東西!下次再這樣我可不樂意了……”柳姨說着又“呵呵”笑了起來,順手把門上的報紙取了下來。進了院子,我看這院子特别大,進門左邊是兩間小房子,一間挂着鎖,一間開着門。中間是一所大屋子,兩扇門半開着,一個老太太身形的人正躺在搖椅上,臉被門遮住了,一手拿着蒲扇在慢悠悠地扇着,一隻白貓在那人腿上正呼噜噜睡着,看我們一群生人進去了,也就睜開眼睛跳下來跑開了。右手邊是兩米高的圍牆,倘若這院子裡的大門一關,裡面簡直就成了一方與世隔絕的世界。

柳姨把我們往旁邊一間屋子裡帶,門口站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姐姐,那便是柳姨的女兒柳圓。我和柳圓見面極少,彼此雖不是太熟悉,倒也混得個面熟。倒是她那個精神錯亂的弟弟柳方,小名叫方子的,給我印象特别深刻。

記得有一年,柳姨帶着方子和圓姐姐去看柳老太爺,我們一家人便和柳姨一家三口在柳老太爺家吃飯。席間我正和方子說着閑話,沒成想方子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嘴裡胡說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我素來知道方子智力低下,雖比我長一歲,但說話做事極像一個三歲孩子,據說是小時候發過高燒,把腦子給燒壞了,隻是沒想到發病時這般可怕。

當時一席人見狀哪顧得吃飯,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糖水,把個柳姨和柳老太太急得焦頭爛額。最後還是柳老太爺邁開老腿去請得村裡一個鳏居的吳老神仙,他來家裡又是作法又是念經地鬧了一陣,最後又捏住方子的耳朵尖兒用針出幾滴污血來,方子才漸漸蘇醒過來。一見到這家人,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的這些恐怖經曆,心裡不覺起了一陣哆嗦。

柳圓見我們進來,眼神裡一陣疑惑,随後便躲進屋裡去了。柳姨看到了便沖我媽笑着說:“你看這小孩,十幾歲了,也不知道喊人……”媽媽也“嘿嘿”笑了兩聲,嘴裡說着:“還是不常見面……”正說着柳姨便把我們一家人讓進到屋裡去了。一進屋,這一個屋子的光景便通通湧入到眼睛裡面,一張床靠着右邊放着,旁邊有個大衣櫃,其餘的地方擺的大概就是小桌子,凳子,暖水壺,鞋架之類的生活物件。東西不多,但已經幾乎要把這屋子擠得滿滿當當了。原來這屋子并不是看起來那麼小,左邊牆還開了一個方洞,估計是原來裝門的位置。門既然被拆掉了,便從上往下垂了一排窸窸窣窣的珠簾。柳姨說這裡邊是一個小卧室,大概是圓姐姐的房間。方子大約也在裡面,兩人說話的聲音不時變得高亢,柳姨在外邊也偶爾呵斥圓姐姐兩聲,讓她讓着弟弟。

柳姨接過爸爸手裡的水果,又給我們倒了水,拿了瓜子放桌上,便把圓姐姐喊出來。柳姨把報紙遞給圓姐姐,囑咐了一句“送過去”,便坐下來和我們一家人說起話來。圓姐姐拿了報紙出去了,我扒在門邊看,圓姐姐進到正屋裡把報紙送給那個悠哉的老太太。老太太似乎正了正身子,也沒起身,隻在嘴裡輕輕道了謝,又相互說笑了幾句。這老太太想來便是柳姨這一家人的東家了,柳姨向來能言善道,為人熱心和善,極少和人不睦,這才和老東家做了四五年的鄰居。

看到圓姐姐把報紙交到那老太太手上,我趕緊回過身來,坐到爸爸旁邊聽衆人閑聊。媽媽把包裡的一沓錢拿出來放到桌上,還沒開口說話,柳姨趕緊笑盈盈地把嗑瓜子的手騰出來沖媽媽連連擺去。

“不不不,你們今年剛蓋完房子,還沒住進去,用錢的地方多!再說我又不急着用,怎麼你急着還了?”

“這說哪裡話,”媽媽也盈盈笑道,“那欠債還錢不是天經地義,你不急用我也得急着還呐……省得有人欠錢晚上睡不着覺……”說着,看了爸爸一眼,衆人一笑。

“你點點吧!”媽媽說。

“點什麼點,你都點過了,那還能錯?”柳姨說着,單用手捏了一下,隻看了一眼便笑呵呵地把錢收了。

衆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會兒,不知怎地又扯到那個老太太頭上。媽媽問道:“那老太太就是你東家?”

柳姨對媽媽說道:“老東家了!一晃都在這個小院子住了四五年了,也虧了這個老太太,心眼也好,對我和兩個孩子也照顧……”說着又轉向爸爸,“這兩年來北京的人多了,房租又漲起來了。我心想平日裡承蒙老太太照顧,自己做的麼事好吃的,還叫着倆孩子,下雨天幫着收衣服……你說我怎麼還好占便宜,就想給老太太說要多交點房租,她死活也不肯收……”媽媽聽着柳姨這般說,也抿了抿嘴唇附和了幾句感激的話。

“怎麼沒見這老太太的孩子?上次我來也是單單一個老太太……”爸爸喝了口水,問道。

柳姨聽爸爸問,便看了一眼窗外,低聲道:“哎,有個兒子,三十多歲了在國外,也就是幾年前我剛搬進來見了一次……好像是在國外娶了個洋媳婦,每年他兒子寄的錢、東西都是我幫着取,就是不回來。哎,可憐這老太太,逢人還說他兒子這好那好,我看也是沒良心得很……不過還好,老太太身闆還硬朗、精神也好……”

爸爸聽了看着我,微笑着點了點頭,不知怎麼又輕輕歎了口氣。媽媽說:“我上次聽你說不準備在北京呆了?怎麼,紡織廠裡面的活計不好做?”

柳姨起身走到暖瓶邊屈身拿起壺柄,轉過來又給爸爸媽媽杯子裡的茶水滿上,聽見媽媽問便說了句:“哎,還沒定……”等她把暖壺放好,才坐回到凳子上,說道:“卿秀,你還記得那個劉英姿麼?”沒等媽媽回答,柳姨便繼續說道:“她說有好多人去浙江那邊作服裝生意,特别賺錢,她想讓我和一塊兒去……”

“是那個隔壁闫灣的劉英姿?她比我們小好些呢?”媽媽插話道。爸爸也接話說:“他爹不是個瘸腿裁縫?我記得她還有個哥,小時候見過的,還一起上過學……”

“對對對,她比我小三歲,前兩年也來北京打工了,住的地方也不遠……就是他哥給她說的。她哥這些年一直在浙江杭州倒騰服裝,說是要她去幫忙,葉哥你知道我們這邊那個紡織廠,活幹得多又沒多少錢,也就夠混口飯吃……還是個黑廠,說不定哪一天就倒了……不穩當兒!再說我看附近好多胡同都拆了,再想找這麼個好東家也難……這北京倒是大,就是不是我們這些人呆的地方……”

媽媽聽了點點頭,問道,“兩個孩子放家裡?”柳姨“嗯”了一聲,繼續說:“先讓我媽看着吧……我想和英姿一塊去看看情況……”

大家彼此又說了一會兒閑話,柳姨擡眼看了桌上的鬧鐘,時針已經指到“十”了。隻聽柳姨說:“葉哥、卿秀你倆坐着,我去炒倆菜。”媽媽一聽,便把手裡沒嗑的瓜子丢在盤子裡,要起身出去幫忙。柳姨笑盈盈地推辭,媽媽卻執意起身。

柳姨的廚房是在大門牆根臨時搭起的一個棚子,我站在旁邊往裡面瞟了一眼,媽媽和柳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也說得熱鬧,柳姨回頭看了看我,說道:“葉子餓了吧,等會兒咱們就吃飯……”媽媽笑笑說:“哪兒的就餓了,早飯才吃多久……”于聽她們說罷,我回到屋裡去看柳圓和爸爸一邊吃瓜子一邊聊天。

柳圓雖然怕見人,相熟了之後也不會拘謹,更何況是在她自己家。柳圓的臉不大,額頭前面是齊劉海,耳朵兩側各飄出來兩捋頭發,後邊又紮了一個馬尾巴,再加上她五官比較精緻,可是是個甜甜的姐姐,和他弟弟長得判若雲泥。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她便對我不陌生了,倒是方子總是像一隻猴子在屋裡竄來竄去,手裡不時拿着一些物件揮來揮去,搞得我心煩意亂,想好好坐一會兒都不行。

我坐在爸爸旁邊聽圓姐姐和爸爸說着話,不時還問爸爸要不要喝水。

“圓圓,你上幾年級了?初一?”

“今年剛上初一。”

“學習怎麼樣?好好學習哦,以後要考個好大學……”

爸爸三句話不離讀書學習,我早就聽煩了,便去屋裡找方子玩。他一個人在裡屋的小桌子上趴着,兩隻腿跪在凳子上,兩隻手拿着在桌上搗鼓一堆卡片,裡面畫了些奇奇怪怪的動物。我一時覺得新奇,便湊近了身子去看,一時竟忘了他曾經給我造成的恐懼。方子看我湊過來,把牌一收,背對着我在桌子一邊自己玩去了。

我想把那卡片上的圖片看清楚,便繞到一邊看他自己玩。他一個人倒也不無聊,把一摞卡片像洗牌一樣洗好,又打亂,又洗好,突然又自己拿了一張看一看。不一會兒,他索性凳子也不坐了,自己趴到水泥地上去玩,把個衣服全弄髒了。

他有些鬥雞眼,嘴巴也不時歪向一邊,裡面不時還有涎水流出……我心裡暗想,比我上一次見他的情況要糟糕得多,登時隻覺得他特别可憐。剛準備往他身邊走,突然想起來上次他發病的情形,不經吓得退後了一步。算了,離他遠點吧!不一會兒,圓姐姐進來一把把方子從地上提溜了出去,在外面熟練地把他身上的灰塵拍了拍。我看他掉了好幾張卡片,便幫他拾起來。我剛準備看一看這是個什麼東西,便聽見柳姨在叫“吃飯”,便順手把那些卡片放在衣兜裡,準備一會兒看。

媽媽和柳姨一共做了五六個菜,把那小桌子放得滿滿當當,爸爸把菜盤子挪了挪才放得下衆人的碗。我們六個人圍在一個小桌子上吃飯,柳姨坐在方子旁邊,不時給方子夾菜。方子手上的筷子拿得十分笨拙,不論夾什麼菜都顫顫巍巍,弄得桌上十分狼狽。

柳姨正和爸爸媽媽說着話,看到方子在親戚面前如此不成樣子,心裡不知怎麼生出一陣無名火出來,竟拿起筷子把方子手狠狠敲了一下,把我吓了一跳。那方子被打了一下,又是疼又是屈,竟也不管不顧地坐在桌子邊嚎叫起來。柳姨見方子哭得慘慘戚戚,眼裡也不經淚水打起圈兒來。媽媽見了這般,知道柳姨心裡難受,隻得好言勸慰道:“他柳姨,你這是幹什麼?小孩子嘛,生這麼大氣幹嘛……”

柳姨默默抽泣一聲,道:“卿秀,我不是生氣……我這個心呐……”說着又像方子看了一眼,他還在一旁閉着眼、張着嘴哭天喊地,嘴裡還有半口米飯沒有咽下去。柳姨強拳頭攥在胸口,忍着淚水對衆人說:“葉哥,你們先吃,我等會兒過來……”說着轉身便進裡屋去了,剛進去便是一陣嗚咽聲從珠簾内傳來。柳圓看柳姨這般凄切,自己也忍不住坐在凳子上哭了起來,爸爸坐在旁邊一邊安慰這兩個小孩,一邊推了推媽媽,示意他去裡屋看看一下柳姨。

爸爸安慰了半天,柳方漸漸忘了疼,那嚎啕大哭便漸漸歇止,又沒事人一般自娛自樂,一副毫無心肝的模樣。倒是圓姐姐一個人坐着,擡起手抹眼淚,身子不住地抽泣,看得人心裡頭慘戚戚的,我坐在一邊,心裡頭也難受得很,順手拿了紙巾往她臉上輕輕擦去。

“圓圓姐,你别哭了……”

她松開一隻手,看我幫她擦眼淚,便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仍舊是嗚嗚咽咽不住,卻慢慢止住了。

過後,爸爸招呼着我們幾個人小孩子勉勉強強把午飯吃了。

在柳姨家吃了一頓飯,沒成想竟惹得她們一家個個哭天抹淚,累得媽媽費了好一會兒才把柳姨勸住。我在門邊似乎看到那老太太的身影在門外閃過,大概是聽見屋裡的哭鬧聲,想進來看看虛實,又想着我們這些生人在這裡,便又轉身回去了。下午我們坐了一會,媽媽看柳姨中午也沒吃飯,怕她餓着,好說歹說給她做了碗面端來。直看到柳姨吃完,我們一家人才離開。

回來的一路上,爸爸媽媽的話題無非就是柳姨以前的那些事,包括她是如何跟王柄國好的,後來王柄國如何抛家棄子,方子發燒的時候柳姨忙着和王柄國如何吵架耽誤治療等等。平日間,這些陳芝麻舊事兒,爸爸媽媽聊起來都是讓我避而遠之,如今兩人竟也在我耳邊唠唠叨叨起來,我也如聽故事一般把這些前輩們的恩怨糾葛聽得真真切切。這些悲情故事真讓人沮喪,不過好在我還有自己的世界,不久便把這些雞毛零碎丢開了。

周一我到學校比較早,一擡眼兒,望見後邊紹七路的座位上放了個書包。紹七路回來了?我心裡正嘀咕着,隻聽得門外邊“哎呦”一聲。我走到門邊,看見一個衣着整齊的男人正扶着拄拐的紹七路往教室裡進,言語間聽得那人大概就是紹七路的爸爸。我看他一手拄着拐杖,上班級門口的台階特别不方便,便趕緊上前一步扶住他。那男人看我過來扶紹七路,笑着說了聲:“哎,謝謝你哦,你是紹七路的同學吧!”紹七路也擡起頭來,一看是我,也咧嘴笑了笑。紹七路坐到位子上,直挺挺地把那一隻綁了繃帶的腳伸了出來,放到景悠再的位子邊上。紹七路看又進來了幾個同學便對那男人說:“爸,你快回去吧……一會兒其他同學該來了……”說着,便把他爸的袖子往外邊扯。他爸把兩個拐杖靠在桌子邊上,又對我笑了笑,說幾句“感謝照顧”的話便往外去了。

“喲,這不是紹七路麼?”王蒙剛進教室就走到紹七路身邊來了,書包都來不及放下,便說:“我還以為你這學期不來了呢?”說着幾個同學也圍過來問這問那。

“那哪兒成啊?我一個人在家可無聊了,再說了我可不想蹲班!”紹七路道。

“那你可得抓緊了,你耽誤好些了呢!”

“知道,知道……”紹七路笑嘻嘻道,“正愁着呢!”

“你要點臉吧!上課的事兒你什麼時候愁過?”王蒙說完便“呵呵”笑地回到座位去了。

幾個人圍在紹七路身邊又說了些閑話,便各自回到位子去了。等校園的上課鈴聲響起來,班級裡的同學都到得差不多了。這一上午,景悠再便和紹七路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可真是久别重逢的老夥計!張老師見紹七路來了,下了課便走過來關切了幾句話。這紹七路平日見了張老師害怕得要命,如今張老師親自走到身邊來關心問候,那肥嘟嘟的小臉更顯得紅潤了。

“這周學校要舉行知識競賽,課上得慢,你正好趁着這個機會趕緊把拉下的課補補,不明白的趕緊問,問老師、問同學……”張老師說得輕言細語,少了平日裡的威嚴,反而讓紹七路還很不适應,隻得在位子上唯唯諾諾。不過,王蒙、徐亦男和文雪香這周要忙着準備競賽,一下課就叽裡呱啦地背着競賽題,根本沒時間搭理紹七路。李冉冉倒是沒有參加,但是李冉冉向與紹七路、景悠再等人不睦,自然也不會主動幫忙。我看他紹七路正在抓耳撓腮沒主意,心裡倒也有些替他着急,但是我這個泥菩薩怎麼好意思開口幫忙呢?沒辦法,學習這事兒看來别人都幫不上忙了,這家夥隻能坐在位置上總是拿課本折磨坐在他後邊的秦彩彩和方志宏。

中午我剛一到家,就被媽媽叫到屋子裡去了。“誰讓你偷方子的東西?”媽媽怒道,作勢要踢我屁股。我趕緊閃開驚道:“我沒偷!你哪裡看到我偷東西?”媽媽見我不承認,便氣呼呼地把一疊卡片拿出來拍在桌子上,我這才記起來那卡片确實是我拿的,當時是準備放在口袋裡看一看就換回去,後來誰知道柳姨一家子哭了起來竟顧不得這個事了。哎,我真冤枉啊!

媽媽怒道:“還不承認?方子丢了東西又該和你柳姨拼死平活地鬧了……”話還沒說完,就看媽媽把腳下的鞋脫了下來要打我,我趕緊閃出門去,隻聽媽媽的一隻涼鞋狠狠砸在門框上。中午好不容易在爸爸的庇護下吃完了飯,又跟爸爸細細說了原委,千說萬說讓爸爸去給媽媽解釋。

“爸,你得給我媽說明白,要不然她晚上回來又要打我……”我把這事兒跟老爸交代清楚才放下心來跟敏敏和孫阿姨上學去。

到了學校,穿過第二排屋子中間的大拱門,正往教室方向走,便聽見有人正叫我。“來來來……葉榆,來呀!”循聲看去,隻見教計算機課的牛烈老師在和景悠再打乒乓球。那乒乓球台旁邊是一排蓊郁的樹木,在那裡打球倒也涼快的很。我走過去,先給牛老師打了聲招呼。從這裡看來,他又瘦又高,最近剃了闆寸,小小的眼睛外面架着的鏡框顯得更大了。牛老師一邊拿着拍子揮球,一邊對我說:“葉榆,你怎麼來這麼早?”還沒等我回答,隻聽景悠再說:“來,你陪老師打着,我先去廁所……”說着,把拍子丢到台子上,自己扭頭往廁所方向跑過去。

本想去教室裡休息一會兒,牛老師卻給我遞了個眼神,我隻得撿起拍子和他對打起來。我的乒乓球水平一般,和牛老師對上陣,便隻有撿球的份了。那景悠再去了趟廁所竟然不回來了,我這邊想走也脫不開身。那牛老師簡直是個十足的球迷,愛打球就算了,一邊帶球還要一邊給自己誇張的接球動作配音,“啪啪啪”。

我聽得一兩聲覺得這個成年人很有趣,他折騰了一會兒沒覺得累反而興緻更好,我漸漸就招架不住了。不一會兒,我滿身是汗,思來想去,便對牛老師:“老師,您的球打得太好了,我根本不是您的對手……”正說着,牛老師跳起來“啪”地一聲把那個黃球狠狠揮了過來,那黃球撞在我這邊水泥闆上,又“嗖”地彈起來直直地往我臉上飛來。

我下意識要躲開這個球,哪知道這球飛得太快了,還是撞在我的耳朵上。我感到右邊耳垂好像被大頭釘猛紮了一下似得,一陣鑽心疼痛襲來,霎時間感覺耳朵發起熱來。當着老師的面我也不好太叫疼,隻在嘴裡也輕輕叫喚了一聲“哎呦”。這時景悠再又正好從廁所回來喊了一句“我來了”,大概把我的叫疼聲蓋過去了。

“給你!”我把手裡的球拍往球台上憤憤一丢,轉身便往教室方向去了。景悠再看我急急地走開,隻當我要回教室,也沒攔着。

“哎,你把那球扔過來……”景悠再沖我喊了一嗓子。我彼時正沒好氣,一看那球就在我腳下。我彎下腰把球撿了起來,擡手便朝景悠再的腦袋丢了過去……

“哎呦……”

……

晚上我和敏敏放學一路回來,敏敏一路拿着學校發的競賽題,嘴裡還念念有詞。我看最近北京有些起風了,那風又幹又澀不時還夾着灰塵,道路旁邊的樹木被吹得亂顫,葉子也悄悄落了一地。我看這風沙天很惱人,心裡便急着要回去。還好太陽還沒有落山,風大一些也并不覺得冷。

“哎呀,回去再背不一樣麼?”

“不行,我還要參加競賽呢,我們班裡的同學都在背……”

我看她一時背得入神,步子越來越慢。我擡頭一看才走到鐵路橋,便有些着急了,催道:“快點呀,天都……”我這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見得一時天氣突變,那風速突然快了起來,風裡的黃沙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不一會兒,卷起的風沙便把日光全都淹沒了。那風沙狂作之間,把路邊的塑料袋,樹葉和其他廢棄垃圾都卷到天上,登時便吞天蔽日。不好!我心想,這是遇上了妖怪了,就像《西遊記》裡面的情況一樣。

那風沙天氣越作越大,臉上、衣服裡到處都是細沙。我眯着眼睛四下張望,隻能看到敏敏,她背着身子、縮着脖子也登時吓住了,隻聽見不住叫我。我吓得心驚肉跳,趕緊定了定了神,心想總不能在大馬路上任風吹,正想着便記起來後面正好經過鐵路下的橋洞。我憑感覺上前一步拉着敏敏的手就往回跑,最後貼在那橋洞側邊上,才感覺能順暢地吸一口氣。從裡面看兩邊,那真是黃沙漫漫,遮日避天,非常壯觀。沒過一會兒,正巧一列火車從我們頭頂開過去,頓時鋼鐵撞擊和風沙呼嘯的聲音便交織在一起,我們兩個孩子好像突然被世界遺忘,隻留給了一份蒼涼作行囊。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問敏敏,“你以前見過麼?”

“沙塵暴!北京的沙塵暴!去年就見過了……等一會兒我們才能走。”敏敏說了兩句話,旋即又把嘴捂住了。我老家在大别山區附近,山上到處都是蔥郁的青松林,也有大風的時候,卻沒有這樣的飛沙景象,想到這裡不禁又念起老家的那些人了。

過了一會兒,那火車也過去了,外面的沙塵暴也漸漸止住,我便和敏敏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趕緊往廠區方向跑過去。這個經過飛沙走石淘洗過的世界着實蒙上厚厚一層灰塵,柏油路面上,樹葉上,我們的身上。後來我們又遇見過幾次,便也見怪不怪,下意識隻找對地方躲好了事。

我們進了廠區,還沒走到院子口,我便看見孫阿姨就已經在往外看,好像是在等我們。

“哎呦,回來了,”孫阿姨隔着老遠就從我們喊了起來,“可把我擔心壞了……風沙吹到了沒?”我們笑嘻嘻地走過來,敏敏說道:“沒事兒。那風刮得可大了,都快把我們吹到天上去了……”孫阿姨假意怒道:“胡說,什麼到天上去!不許胡說!”敏敏呵呵一笑,接着說:“刮大風的時候哥哥拉着我躲起來了,沒有吹着……”孫阿姨一邊和我們一起往回走一邊聽敏敏繪聲繪色講剛才發生的驚險一幕。

我四下看了看,隻見廚房的門還虛掩着,裡面伸出來的鐵煙囪微微冒着煙,那爐子大概還隻是在燒着水。我辭了孫阿姨和敏敏便要推開門進去,這時正好媽媽拉開門出來,猛地見到我先是一驚,遂平常地問了一句:“回來啦。”我嘴上答應了一聲,心裡卻想:“外面刮這麼大的沙塵暴,你一點都不擔心我!還是親媽?”

媽媽嘴裡自顧自地說道:“到點了,該炒菜了。”說着,自己系着圍裙往廚房去了。我心有不甘,怕刮風的時候她在屋裡不知道,如此想着便丢下書包往廚房去了。我倚在門邊,看媽媽在刷鍋,馬上就該準備炒菜了,便提醒道:“今天的風真大呀!”

“嗯,”媽媽看了我一眼,一腳把下面啄爛菜葉的小公雞踢了出去,後問道:“你被風吹到了沒有?”我看媽媽這麼問,趕緊賣起慘來道:“當然吹到了,你看!”說着,我上前一步把上衣口袋亮開,給媽媽看裡面還沒倒盡的沙土,好像一個從戰場下來的士兵驕傲地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傷疤。

媽媽一看,便說:“刮那麼大的沙塵暴,你傻呀?不知道找地方躲着?”說着,又準備往我屁股上踢一腳,我趕緊閃到一邊逃開了,把門口的幾隻雞吓得飛了起來,登時飄落了幾根雞毛。身後是媽媽的聲音:“下次不知道躲,你可仔細回來挨揍……”

最近拿到了學校發的校服,和敏敏的一樣,是那種藍白相間遠動套裝,上面還印了紫曦小學四個小字和一個圓形校徽。校徽有兩部分組成,上面是一個一個三根首尾向相反方向彎曲的紫色豎線組成的圖案,像一個“川”字,下面是一個不規則的綠色色塊,看不出來是什麼。平時看見同學們都穿一樣的衣服,不知怎麼心裡也生出許多羨慕,一直渴望自己也能有一件和他們一樣的衣服。每次上體育課,就我一個人的衣服是另一個樣,心裡總覺得有些奇怪,這次終于發了下來,我恨不得天天穿着才好。

“你行了啊,都在鏡子前面看半天了……”媽媽正坐在床上縫我的褲子,那是周一下午我和方志宏打鬧的時候不小心撕爛的。那口子正好不偏不倚在檔中間撕開了,當時身邊隻有一個景悠再,我猜那那個大嘴巴會告訴紹七路、王蒙和其他人……

“你是牛羔子?能把衣服扯成這樣!這新衣服你小心點穿,下次要在把這個新衣服撕爛了,你就自己縫……”媽媽說。媽媽這句話不都不知到聽過多少遍了,而我每次都隻是說一句“知道了!”

第二天我穿着新校服故意在衆人面前走來走去,誰知竟沒有人搭理我。我看徐亦男正和一群同學在叽叽喳喳聊天,便故意湊上去聽,好引起他們的注意。

“我跟你們說,我昨天看見體育老師牽着英語老師的手哎!”

徐亦男經常喜歡和一群人講他看到的那些閑事,什麼哪個老師今天沒洗頭、哪個同學愛放屁等等諸如此類,雞毛蒜皮。擱在平時,确實有點煩人,但是看他說起話來手舞足蹈的樣子又有些可愛。

“哎呦,你别在這兒煩了好不好?沒看見忙着呢麼?”王蒙回過頭來對徐亦男揮了揮手上的競賽題紙,言語中盡是不滿。徐亦男聽見王蒙有些不耐煩,“哼”了一聲自己離開往後邊去了。那王蒙一撇眼又看見我正好站在旁邊,心下疑惑便說:“你……有事兒?”我登時便有些尴尬,一擡頭又看見一邊的文雪香正往我這邊看,我心想這些大概她都看到了,心裡一時覺得無味。情急之下,隻得對付了句:“我問……李冉冉,英語!”說着便裝模作樣地往李冉冉那邊過去了。

“咦,你怎麼不問張紫然?你以前都問她的……”李冉冉笑笑說。

我看了一眼張紫然,正和前面的文雪香說話,便道:“問你不也一樣麼。”

自從這次顯擺不成反而惹了一鼻子灰,後來我也漸漸對這新校服失去了興趣,反而覺得還是不穿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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