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孤獨讓你飽滿
這本書叫《孤獨六講》。作者是蔣勳,他是畫家、作家,也是美學家。很多人知道蔣勳先生可能是因為林青霞,曾經有一段時間,林青霞每周會從香港飛到台北,去聽蔣勳講《紅樓夢》。她說,蔣勳的聲音是自己的“半顆安眠藥”。
蔣勳先生寫了很多書,《孤獨六講》是一本随筆,是根據他的講稿整理而成的。他讨論了一些我們一定會遇到,但常常難以讨論,或者找不到人讨論的問題。一起來走進《孤獨六講》。
首先孤獨究竟是什麼?
這本書裡面夾着一張蔣勳先生的書法作品,上面有一句話就是答案:
說孤獨就是跟自己在一起。
可是,人們明明擁有自己,為什麼越來越孤獨呢?而且我們會害怕孤獨。蔣勳說,孤獨沒有什麼不好,但讓孤獨變得不好的,是因為你害怕孤獨。
其實這也不奇怪,因為在從小到大的教育環境中,我們學到的是各種各樣的學科、知識、方法,但沒有人教過我們怎麼樣跟自己在一起。
生命裡第一個愛戀的對象應該是自己。
寫詩給自己,和自己對話,在一個空間裡安靜下來,聆聽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相信這個生命走出去的時候就不會慌張。相反的,一個在外面如無頭蒼蠅亂闖的生命最怕孤獨。
這段文字非常地美,也非常地蔣勳。但是,如果隻是從文學上來理解孤獨,那顯然它隻是偏重于一種感覺,這種美好的感受常常被很多人忽視了。
要從什麼角度,來重新理解孤獨呢?那就是美學。
他在書裡探讨了人們會感到孤獨的原因,以及孤獨的種類、孤獨對人生的影響等等問題,然後提出了他自己的解法,就是我們要怎麼樣面對生命中的種種孤獨。
這本書分為六個章節,梳理一下,就會發現有一些概念可能會非常地新,比如說情欲孤獨、語言孤獨、革命孤獨、暴力孤獨、思維孤獨和倫理孤獨。一節一節地來講。
情欲孤獨
把這個内容放在第一講,大概是因為它是所有理論的基礎,如果我們不能夠認識和接受自己的身體,不能夠擺脫恥感,建立一個健康的觀念,可能就沒有辦法跟世界建立一種良性的關系,不可能成為完整和健康的人。
他誠實地寫道,在寫情欲孤獨的時候,給他最大影響的是柏拉圖的書《飨宴篇》,它裡面講,希臘人有一個習慣,幾個朋友在一起半卧半睡,然後就自在地喝酒,喝完酒之後他們就會聊天,往往會針對一個問題展開讨論。
有一天,朋友們讨論的主題就是情欲,什麼叫愛,什麼叫欲望。
在希臘的哲學裡,人天生就是不完整的,因為遠古時期人有三種,一種純陽性,第二種純陰性,第三種是陰陽人。後來因為人類越來越強大,得罪了神,就被神懲罰。神把這三種人都劈成了兩半,所以現在的人類都是不完全的,我們隻有一半。
在我們活着的有限生命中,我們一直在尋找被劈開來的另外一半。這個尋找的過程就非常艱難,茫茫人海,哪一個才是你被切掉的另外一半呢?每一次覺得找到了,擁抱他,跟他緊密地在一起,可是刹那之間又會突然覺得空虛。
如果找錯了呢?這并不是你的另一半呢?這一切也許隻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呢?
佛經說“是身如焰”,就是在講這個身體像火焰一樣,他是因為渴望愛才出生的,一生就好像一種無名的火,在熊熊燃燒,在烤着你。
蔣勳先生也有這種感受,他說我擁抱着一個摯愛的身體時,我知道自己是徹底孤獨的。我所有的情欲,隻是無可奈何的占有。在華人的世界裡,因為各種道德觀的保守,我們是不大擅長跟别人談論情欲——感情有的時候還會談一點,欲望大概連碰都不敢碰。
在成長的過程裡,我們對于身體的欲望會有很多很多的恐懼,孩子們不太敢去跟父母談,也不太敢跟老師談。可是這個欲望是非常真實的,有血有肉的,我們抱着自己的這個身體,到底要沖去哪裡呢?
包括很多傳統的經典裡面,其實也很逃避情欲這個詞。《紅樓夢》在當時算是很開放的書了,十三歲的賈寶玉他也會有性幻想,曹雪芹在《紅樓夢》的第六回明晃晃地把這一切寫出來。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紅樓夢》都是禁書,大人們會禁止小孩子閱讀這本書。
其實不僅僅是《紅樓夢》,《牡丹亭》《西廂記》在當時都算是禁書。蔣勳先生說,我們能夠窺見在傳統文化中,情欲孤獨是受到壓抑的嚴重後果。
那怎麼樣才能夠給這種情欲的孤獨找一個宣洩口呢?
首先要理解性不是情色。
真正的情欲,就是徹底了解自己的身體。
包括所有的部位,從外表看得到的内髒器官,甚至分泌物,然後學會正确地轉化這種孤獨,來認知自己的身體。因為每個人都在運用自己的身體,卻沒有意識到它真正的存在。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明朝有一本書叫《金瓶梅》,它的未删節版的内容會讓人瞠目結舌,尺度特大。然後你會發現,那種感官的刺激就變成一種态度,是玩弄身體,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獲得肉體的快感。但裡面縱欲的主角,西門慶、潘金蓮,最後結果都不好,都非常地空虛,感受到了孤獨。
這些刺激就意味着情欲的底層是無法纾解孤獨感的,低層次的滿足永遠是在追求徒勞和強烈的痛快。這樣的尋歡作樂是極其害怕孤獨的,它是在逃離孤獨的路上,就像希臘神話中受罰的西西弗,他要把一塊大石頭一直推到山頂去。可是每一次竭盡全力把石頭推上去,那個石頭總是會重新掉下來,周而複始,這就是無意義感。
所以想要擺脫真正的孤獨感,必須擁有更高層次的轉化。
你說怎麼轉化呢?有沒有人試圖反抗過這種孤獨?他們成功了嗎?當然有,而且并不少。這在中國的曆史上我們看得到,像竹林七賢就做過這樣的努力,他們分别是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和阮鹹。
阮籍的故事,在《孤獨六講》中也有提到。阮籍的母親過世了,按照當時的傳統,孝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是考核一個人行為的标準。那麼作為兒子,你是一定要哭的,不哭喪就是不孝。有些人哭不出來,怎麼辦呢?就會用錐子來刺自己,然後想方設法要痛哭流涕。
但是大家去吊唁的時候,發現阮籍就是不哭。賓客們哭成一團,他在旁邊看着無動于衷。阮籍不痛苦嗎?他的母親下葬的時候,阮籍就一口血吐出來,吐血三升,暈厥過去,這就是他悲傷的方式。
那他為什麼不哭呢,是因為他的感覺,他覺得母親過世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為什麼要哭給别人看?為什麼要因為别人想看我哭,我就要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悲傷?
當道德變成一種表演,那就是作假,就會變成各種形态的“演出”,就會讓最沒有道德的人,扮演成最有道德的人,他的語言和他的行為就開始分離,就是知行不合一,就是不能夠表裡一緻。
那麼竹林七賢都是一群像阮籍一樣拒絕表演的人。例如嵇康,他是一個美男子,還是個音樂家,四十歲的時候遭到小人的陷害,就坐牢了。在當時這是一件大事,有三千太學的學生集體請願,請求皇帝能夠赦免嵇康,但是并沒有打動當權者。
到了臨刑的那一天,嵇康奔赴刑場,神态絲毫不變,從容不迫。他隻提了一個要求,就是拿一把琴來,在我砍頭之前,我依然要神态自若地彈一首曲子。他彈了一曲《廣陵散》,彈完了以後嵇康就被殺掉了。
從此《廣陵散》就失傳了,再也沒有人能夠彈出這樣的曲子。這裡要解釋一下,你說我們現在的古琴曲裡面也有一個《廣陵散》,已經不是最早的曲子,真正的《廣陵散》失傳了。據說嵇康曾經遇到一個人,那個人傳給了他《廣陵散》,然後告訴他說你不要傳授給别人。
嵇康的特立獨行就在于,他認為不是每一個人都配聽《廣陵散》的,曾經有人想要和他學習彈奏這個曲子,他堅決不肯教。随着他的離開,他把這首曲子一并帶走了。
你會不會覺得好遺憾,說嵇康你是不是不要那麼地小氣!你把這首曲子教給别人,不就傳下來了嗎?但是蔣勳就在這裡提出了一個疑問,嵇康為什麼要教呢?這就是個體的選擇和群體的期待一旦産生矛盾的時候,人們無可避免地沖突,然後個體的人就會有一種孤獨感。
我們去看莊子的《逍遙遊》和竹林七賢的活法,他們其實都是在宣示一種自負的孤獨感,就是我和你不一樣,我不能夠融入群體,可是我有我的堅持。
那麼人們就通過他們的這種行為,知道孤獨是一種格調,在他們看來是一種需要堅守的品格。那是驕傲的,不是郁郁寡歡,不是無奈地被抛棄,也不是無助的寂寞和惆怅。這就和大衆的看法明顯地拉開了距離。
那麼我們到底需要孤獨嗎?
這個問題就有了張力。人多少都會受到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價值的拉扯,你會感受到那個沖突,它們一個讓我們向外走,從對他人的意義中尋求和建立對自己的認同。
那麼孤獨剛好是相反的,它讓我們向内走,離開别人,離開塵嚣,然後擦拭自己的本性。所以我們常常會聽到一句話,“做自己”。可是做自己就意味着你要承擔孤獨,這是如此艱難的事情。
那麼該怎麼做自己?
并沒有人明确地告訴我們。但是任何文化都會需要這兩種力量的博弈。如果一個社會,不能夠接受特立獨行,不允許孤獨,那麼這個社會一定聽不到真話,每個人都隻能活在假面具之下,去扮演和别人一樣的角色,去假裝贊同别人的觀點。所以在蔣勳看來,每個人都應該享有孤獨的權利,每個人都可以和别人不一樣。
我們試圖用更通俗的辦法讓大家理解,但是希望大家能夠耐心一些,跟着挑戰一下自己内心的那種難以理解、不舒适和常規的籬笆牆。如果我們去翻開這本書親自讀,你會發現很多句子特别打動你,閃耀文學的光芒。
語言孤獨
語言到底是什麼?人類除了靠基因在代代相傳之外,我們高超的語言能力,也讓人類的知識、思想、曆史、制度、法律和理想等等,得到大規模、跨地域的傳播和傳承。這是我們作為現代智人最非凡的禀賦和标志之一。
但是也正因為語言過于發達了,它就演變成了一種龐雜的規則和遊戲。有一個詞叫作話語權,沒有話語權的人會有什麼樣的處境呢?那語言孤獨就出現了。
每個人都在說,但卻沒有人在聽,或者每個人都說了很多,但是别人卻沒有聽懂,所以語言已經流利到忘記了。語言的背後是有思想的。
首先語言是不是真的讓我們彼此容易溝通了?你可能會覺得不是,有的時候說出一句話來,對方立即就誤解了,對嗎?那麼第二點,是不是講同一種語言的人就一定更加彼此了解呢?顯然也不是,有的時候你跟對方語言不通,一個笑容就能理解了;可是即便是夫妻,有時候越說發現越容易争吵,對嗎?那麼第三,不講同一種語言的人就一定形同陌路嗎?
如果能夠思考一下這些問題,我們可能就會發現,孤獨來自什麼呢?就是小說《一句頂一萬句》裡面的那種感受,就是一句話要去找另外一句話,一個人要去尋找另外一個人,找不到的時候就非常孤獨。一旦找到了,一句頂一萬句。所以為什麼我們會出現語言孤獨的現象,從根本上來講是思想的孤獨。
語言一開始是為了表達思想的。小孩子牙牙學語的時候,他要表達自己的意思是那麼地困難。後來他拼命地學習,掌握了語言,然後就可以清晰地表達自己了,所以應該先有内容,才有語言的形式。
可是到今天,我們的語言過于流利、精細和龐大,有時候我們看到一個句子,會發現它的背後是無意義的。我們忘了這句話的背後是有思想的。
那麼就會有一個狀況,在公衆場合,我們聽到大家叽裡呱啦地在說話,嘴巴一直在動,但是他的語言背後好像可以沒有思想,這是很可怕的一種現象。這就是語言模式化的結構。
你聽很多人講了好半天,你說他到底要講什麼?但那個講話的人根本不在乎人們是否能聽懂,他隻是要把這句話講完,把這個稿子念完,所以隻有聲音沒有内容。這就是語言跟思想的分離。當隻剩下聲音,你隻會覺得好吵,不想聽。
所以蔣勳就說,我們要注意讓自己的語言不僵化、不死亡,所以我們需要颠覆,用語言來打破孤獨感。
那我們需要思考一下,語言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夠做到傳達我們的思想和感情?蔣勳就講了一個有趣的小故事,說甯波老太太說甯波話,一個法國老太太說法文,然後兩個人彼此都不懂對方的語言,但是在一起聊了很久很久,竟然沒有任何沖突,沒有任何誤會,彼此都聽懂了。
不要覺得這是故事,小孩在幼兒園,遇到了一個小同伴,是一個西班牙的小男孩。然後兩個人一個講中文,一個用西班牙語,就真的在那裡聊了半個多小時,老師就覺得好神奇,站在旁邊遠遠地看着他們,到底在聊什麼不知道,但是兩個人好開心。所以有一些東西,是超出語言的,它很容易溝通。
在禅宗裡面就有這樣的故事,叫作拈花微笑。就是在講釋迦牟尼佛有一次要給大家開壇講經了,很多人都來聽,大家坐在這兒等着釋迦牟尼開示。結果他好半天什麼都沒說,隻是拿起了一朵花。
大家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要講什麼呢?都等着他開口。可是他依然一句話都沒有講。就在這個時候,遠遠地,他的大弟子迦葉就微笑了。釋迦牟尼什麼都沒說,但是迦葉懂了,這個佛法就傳了下去。這就叫作拈花微笑。
有人聽了這個故事就說,那他到底在說什麼?中國有一個成語叫作心領神會,你仔細想這個成語,就是心到了,然後在意識上、智識上面有了一種溝通,彼此就懂了。所以在這個時候是不需要語言的。
語言有時候,反而成了一種障礙,所以有時候,并不一定要說出來别人才會懂。
有一首詩叫作《我想和你虛度時光》,裡邊說,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比如低頭看魚,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它好像什麼都沒說,你也不曉得他們要做什麼,但這裡面有一種詩意的境界。如果你懂了,那就叫作心照不宣、心心相印,你就理解了它的情緒和氛圍。
禅宗的精神有多麼地不羁,它打破了語言的阻隔。它說拈花微笑,它說不立文字,這個其實就是突破了語言和文字的阻礙,打破了既定的權力結構。這是很大膽、很了不起的做法。
為什麼我們會說那麼多無意義的話或者是廢話呢?因為人最深最深的心事,在語言裡面往往是羞于見人的。所以我們在表達自己很深入或者很複雜的感情的時候,會畏懼、會把它僞裝一下。
随着時間、空間、環境和角色的改變,你就會發現有很多話我們聽不懂。蔣勳說,這個社會太快了,每個人都匆匆忙忙,每個人都着急講話,每個人都講不完自己的話。人們有話想說卻又無話可說,那麼越來越多的語言就會産生越來越多的誤解,同時會有越來越多的偏見,就有越來越多糾纏不清的東西。那這個就是語言帶來的障礙。
那怎麼解決這種狀況呢?恰恰需要孤獨。當一個人孤獨下來,他就會警覺、會反思、會像魯迅一樣問出一句話,說從來這樣,便對嗎?人家告訴你了這麼多話,可是你說這樣是對的嗎?這就是保持了自己内心的一種懷疑性。
所以懂得珍惜無聲,是要有智慧解讀那些沒有說出來的話的。
其實網絡的語言就是對正統語言的颠覆,就好像街舞對于芭蕾舞的颠覆,或者是野獸派的disco對溫文爾雅交誼舞的颠覆。但是每一種颠覆一旦壯大,就又會開始自立門戶,形成一個封閉的系統,設定出種種的派系和規矩。
所以被廣泛傳播的不一定有價值,被重複一千遍一萬遍的也未必就是真義。我們要保持這種清醒,而這種清醒恰恰需要孤獨。
有點抽象,不要緊,多讀會,你可能會發現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思維的遊戲,它會帶來快感。
革命孤獨
蔣勳的革命視角,其實更多的也是基于美學的,它并不觸及革命的本質。蔣勳認為,大抵美的事物,都發源于孤獨的時候。大多數壯美的革命者也是孤獨的,在書裡他就提出,屈原、董仲舒這些人都是曆史的革命者,但也是那個時代的孤獨者。
蔣勳先生特别提到兩位令他非常激賞的女性革命者,就是卓文君和秋瑾。書裡有關于她們非常美的文字描述,包括教你怎麼去看秋瑾的照片,然後怎麼去讀卓文君的詩。蔣勳覺得她們是真性情、真剛烈、真純粹的女子,他甚至會說,骨子裡如果沒有卓爾不群的獨立精神,你是不能夠想象,在那個時代就會有這樣女性的存在。
那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女性出現呢?她們的美感到底是怎麼來的呢?蔣勳在書裡說,也許她們生來就是如此,隻是時代的束縛更加彰顯了她們的傲骨。所以在讀這個書的時候你會發現,蔣勳先生對于孤獨的思考并不是從哲學的角度來的,也并不從曆史中一點兒一點兒地沉澱,他就是擁有自己一個獨特的角度。
這個角度其實就是基于他自己的專業。他在書裡也講了,1972年的時候他到巴黎留學,就是學美學、學畫畫。那個時期是法國五月革命浪潮發生後的第四個年頭,他到巴黎去就看到學生、工人在罷工遊行。
蔣勳先生自己從小就是聽着父母說“别碰政治”的告誡長大的,他也經曆過白色恐怖時期。他本以為自己的興趣就是繪畫和文學,和政治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但是當他真的到了巴黎,然後被身邊的環境影響和感染的時候,他也開始跟着要好的法國朋友綁上頭巾加入了遊行的隊伍。有的時候同學們還會來問他,說我今天要去示威,你覺得我穿哪一件衣服比較好看?
他就覺得自己突然讀懂了一位西方作家說過的話,說當你二十五歲的時候,有過一個激昂的夢想,那麼一生都不會太離譜,因為那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寄托。你看,這個角度依然是基于美的。我們去遊行,并不意味着我們對政治感興趣。
我們有一種民主自由的理想,它是什麼呢?我們要穿什麼樣的衣服,我們要在壓抑的情緒中找到一個什麼樣的出口來逃跑,我們要怎麼樣漂泊在路上。那好像是一種激情。
所以什麼叫作烏托邦?它就是一個實際上不存在,但你心裡相信它存在的國度。蔣勳的烏托邦就是一個美的孤獨感,從這個角度出發,蔣勳先生的革命孤獨文字極美。但是他也并不強調理性,不強調完整。
讀這一段的時候,更多的感受是他把對革命的激情浪漫化了。
在蔣勳看來,革命非關政治,所有的對抗和逃離,都可以稱為革命,那就是一種激情。在這種激情的背後,一定有高于生活和個人性命的、脫了缰的野馬一樣的熱情,那是對于某種理想和目标的奮不顧身的奉獻精神,一種令人心潮澎湃的、徹頭徹尾的英雄和浪漫主義,一種真正向死而生的境界。
所以你可以不同意,但他也是提供了自己的一個角度。在這裡蔣勳看到了青春的壯美,但是他并不關心青春的殘酷和破壞性。
有意思的是一段關于失敗者的讨論。他在書裡寫,托爾斯泰也是革命的孤獨者。他是寫過《複活》《戰争與和平》的大文豪,他是個伯爵,擁有廣大土地和衆多農奴。但托爾斯泰對貴族生活的存在感到孤獨,最終選擇了出走。
在他垂垂老矣的時候,他給沙皇寫了一封信,說我決定放棄我的爵位,我決定放棄我的土地,我決定讓土地上所有的農奴恢複自由人的身份。寄出這封信之後,托爾斯泰收了幾件衣服,拎着簡單的行李走了。最終,他死在一個名不經傳的小火車站。
那麼托爾斯泰的革命成功了嗎?蔣勳說,革命的孤獨是屬于失敗者的。很多人不理解,說為什麼呢?他說托爾斯泰擁有廣大的土地、衆多的農奴,可他内心有一個無法完成的夢想,那就是他想要跟人分享他的财富和地位。最後,他隻能對自己進行颠覆和革命。
所以托爾斯泰所要颠覆的不是外在的體制或者階級,而是要颠覆自己内在的道德不安感。
那麼從托爾斯泰真實的經曆出發,蔣勳有了一個奇妙的聯想。他會認為司馬遷《史記》中的兩個人物,劉邦和項羽也會有這種對比。司馬遷寫劉邦部分的精彩度遠遠不及項羽。西楚霸王項羽最後是被打敗了,他是個失敗者,所以在烏江邊上就講時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他丢下了美人,然後在烏江邊自刎,更留下了霸王别姬的千古傳說。
司馬遷成功地營造了一個革命者的孤獨感。他是失敗的,但他是美的,這就讓數千年來的人們都在懷念着這個角色。後人怎麼讀《史記》也不會喜歡劉邦,卻會對項羽充滿革命孤獨感的角色印象深刻。你是不是能夠同意這一段呢?
也許會有很多書友好奇說,那麼為什麼不把革命者的角色給那些成功的人呢?革命可以屬于任何人,但是革命的孤獨感卻隻屬于失敗者,就是這種孤獨感才帶來了美。
他自己也有一段闡釋,說因為成功的人走向權力當中,他不見得完全沒有夢想,但是他的夢想必須收斂。講得好聽一點兒就是務實,講得難聽一點兒就是沒有夢想了。
如果說年輕時候的夢想是100%,到了一定年紀以後就會開始磨損,也許隻剩下80%、70%,甚至更少。即使現在都不跟人談了,那仍是内心最深最深的心事,一種空幻的、虛無的、無以名狀的孤獨。
在美學之中,留下的符号總是一個一個出走的孤獨者和失敗者。夢想越是無法完成,就越具有詩的美學性。
非常有意思的,它肯定會激發各種各樣的讨論。有人會嚴重地說我不同意,但是它未嘗不是一種補充,這恰恰說明了在一個成熟的社會裡面,我們是鼓勵各種各樣的聲音并存的,讨論才會讓人的思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精準,越來越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暴力孤獨
暴力美學是這一章的切入口。蔣勳說,自己小的時候很愛看馬戲團,就看馬戲的時候,看到人把腦袋伸到獅子的嘴裡,然後那個獅子的嘴張大,覺得好恐怖。可是他心裡會有一個更恐怖的想法,就是在想說,如果這個時候獅子一口咬下去,怎麼辦?好可怕,對吧?可是他又覺得隐隐約約有點兒興奮,那這就是我們内心隐藏的暴力。
當文明漸漸走向文質彬彬的時候,我們就是都被規範了的人,心頭的那種暴力就漸漸地被掩埋,大家不敢再去承認自己有暴力的一面,也不敢去正視自己内心的那種野性。
那麼大家有沒有很好奇,說我們身體裡潛藏的暴力去了哪裡呢?在青少年的時期,因為身體的發育,尤其是男孩子,會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但是心智還比較稚嫩,我們就會難以控制這股力量。
所以現在就會有很多給青少年的空間,他們可以盡情在那裡玩,蹦蹦跳跳來釋放自己的荷爾蒙。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那他們有可能就會去打架、鬧事。這種青少年空間的出現,其實就是幫暴力轉化為一種美學。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賽車,那就真的是在用生命去玩,去比賽。很多賽車手要是翻車,其實後果會很嚴重的,非死即傷,擡出來都是血淋淋的。但是這個活動為什麼不被禁止呢?
在蔣勳看來,因為有些人的暴力需要被釋放,這是一種合法的途徑。在這種釋放過程中,甚至可以轉化出一種暴力的美學。
比如說漫畫中的那種野獸派,電影中一些殺戮的鏡頭,還有年輕人喜歡的刺青。有一些球賽中劇烈的身體沖突,或者是極限運動吸引了很多人,其實這就是将暴力用一種合法的途徑演繹了出來。
蔣勳特别提到了作家賈平凹的小說,叫《懷念狼》。他認為,這是一部相當非凡的長篇小說。我們懷念狼,懷念的到底是什麼呢?其實就是一種野性的意識。蔣勳就表達了暴力是有積極的美學價值的,人類天性中的那種狼性不應該被馴服,也不應該被完全地湮滅。如果我們徹底陷入了暴力的孤獨,那就好比是最後的狼群,有一天可能就會滅絕。
所以蔣勳提醒大家說,如果你們有孩子在青春期,他沒有半點兒發洩暴力的沖動,一點兒也不想挑戰苦難,或者去做一點兒冒險的事情,你們會不會覺得很擔心?那恰恰意味着他可能被壓抑了,他的生命力就不會那麼旺盛,這才是最危險的。
但我們要提醒大家,暴力美學當然是非常需要警惕的,因為它真正為難的點就在于,暴力沒有絕對的好或者是不好,但它一定有界限。可是那條界限究竟在哪裡?比如說我們都很喜歡“俠”這個字,我們愛看那種俠客們劫富濟貧,路見不平一聲吼。
金庸先生就說,我要見《水浒傳》的編劇楊争光,就是央視版《水浒傳》的編劇,說我覺得他很有意思。然後就把楊争光先生請來,跟金庸一起讨論到底什麼是“俠”。
楊争光先生提了一個很有趣的觀點,他說“俠”是社會的補丁。就是當一個正常的社會出現了漏洞,然後“俠”就去給它打一個補丁。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其實“俠”并不是合法的。
在古代,中央政府訓練軍隊的時候,是有法律保護的合法暴力,但是俠客們不屬于這個範疇。他用他自己獨特的意志形式,甚至有的時候會違反中央的命令,那會産生沖突。這二者之間就有一個微妙的關系。
當我們發現弱勢群體沒有得到保護,在法律上面找不到出路的時候,好像就會渴望有一個青天,有一個“俠”來幫我們出手。但這些其實都是屬于一個非正常範疇的。
所以蔣勳就說,暴力有兩種,一種是一看就知道的暴力,另外一種是看不出來的暴力。
比如打罵别人,是最容易被發現的暴力,但有時候也會僞裝成另外一種情感,比如說打是親罵是愛,就是有些母親對孩子的愛,也是以我是為你好的名義,其實是在控制你,聽到這裡時我們可能會想說,我明明很愛我的孩子,那怎麼會是暴力呢?當愛過了頭,其實就會演變成一種暴力的行徑。
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裡面的那個母親曹七巧,她自己的感情非常地不順利,她也是一個很悲劇的人物。但是,她那個無法釋放的那種孤獨感,就導緻她對自己的孩子做出很多暴力的行為,控制自己的孩子。為了讓她的兒女聽她的話,她甚至不惜給她的兒女們抽大煙,然後折磨自己的媳婦,做了很多的事情都看起來非常地殘忍,很聳動,這都是非常極端的行為。
可是這些行為,難道隻出現在小說中嗎?也不是。那麼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愛和暴力這兩種極端的情緒,卻有的時候可能同時出現在某一個人身上,所以有的時候想一想是挺可怕的,到底人性的本質裡潛藏了多少暴力,或者說還掩蓋了多少我們不自知卻又不敢去想的暴力狀态?
這是一個蠻沉重的話題,因為每個人對内在潛藏的暴力本質,如果理解得不充分,不是很清晰地認知,那麼就越發不敢觸碰,慢慢地就形成了一種暴力孤獨。
可是,人不會永遠在幸福安逸的狀态中。當人和人的落差太大的時候,那種暴力就會出現。現在社會很多的暴力行為就是這樣發生的。所以當我們理解了這種内在的心理狀态,當我們想要去懲罰别人、評論别人、語言暴力别人、行動暴力别人的時候,一定要想到你所謂的正義是不是在滿足自己的暴力欲望。
衆口铄金,它就是在講當所有的人,都用嘴巴講同樣一句話的時候,那個力量強大到什麼程度呢?就是能把金子都融化掉,它是非常可怕的。現在的很多社交媒體上,當大家去譴責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事件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我們不要随意地評論别人,尤其要警惕以正義的名義實施暴力。那其實隻是你心中的戾氣。
思維孤獨
蔣勳說,這是六種孤獨中最孤獨的孤獨。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孤獨呢?思維是什麼呢?我們都有一個大腦,大腦每天都會思考很多的事情,去整理、去推理,最後下一個判斷,這個就是思維。那麼思維最大的敵人,大概就是結論。任何一種結論,如果來得太快,就會變成思維的敵人。
比如孔子說過一句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句話對不對,我們應該想想看。這句話當然很有道理,可是從正面想,最後即使我同意孔子說的這句話是對的。可是,經曆了一個自己的思辨過程,那麼我接下來接受了這句話。但如果沒有經過這個思辨的過程,我就說,孔子說的這句一定就是對的,那它就不叫哲學,也不叫思維,隻是盲從。
大家都會說,盲從當然很愚蠢,可是盲從的現象一再發生。蔣勳就說,小的時候,父母怕我們學壞,總是對我們說,不要和壞孩子們在一起玩。壞孩子是指的什麼人呢?其實就是那些跟你不太一樣的人,不被規矩限定的人,顯得特别野性的人。他們就是壞的嗎?
有一次,蔣勳就帶着自己的學生去做了一個調查。當時的台北飙車文化盛行,他就給學生布置一個作業,讓每個人去采訪一個參加飙車的人,問問這些人為什麼要在這樣的一個空間裡飙車,那種速度感的追求對他們有什麼意義。
然後學生們就去調查,最後整理出很多有意思的信息。他們發現,這些人大多數沒有讀到大學。有些人成績很不好,在中學就是“放牛班的孩子”。但是人就是一個很奇妙的生物,在某些方面放棄了之後,他們會找其他方面來證明自己的能力,所以這些年輕人就找到了飙車的這條路。
他們靠飙車養活自己,用薪水給自己買摩托車,然後騎着自己買來的摩托車,在加快油門的時候,享受着那種做自己的快樂。
那麼你說,我們為什麼要講這件事呢?蔣勳布置這個作業有什麼意義呢?通過這個調查,學生們就會發現,這些人是很有意思的,而不是立即得出一個判斷,說你看,這些飙車的人都是壞孩子。
大家有沒有發現這很有趣?如果你隻是聽别人的話,就會重複說他們都是壞孩子,這就不會産生思維了;但如果你走出去,和飙車的孩子們對話,那個思維才會産生。所以蔣勳說,飙車的孩子應該有機會受到更好的教養和教育;而坐在車裡的孩子,也應該要有一點兒飙車的生命力。
他其實是在講什麼呢?就是我們不要輕易地去對别人做評價,那意味着你首先要理解别人,你要理解那些和你不同的人。
思維的過程有什麼用呢?它就是改變我們的一些偏見,然後讓我們更加全面和理性。《莊子·秋水》裡面有一個小故事,叫作濠梁之辯。裡面就留下了一句很著名的話,叫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跟惠子一起到濠河上面去遊玩,就看到那個魚在那裡遊得很快樂。莊子就說,你看這個魚在這裡遊來遊去,非常從容,是魚之樂也,就是魚很快樂。然後惠子就是一個杠精,立即反駁他,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說你又不是魚,你哪裡知道那個魚到底快不快樂?莊子就回應了,說那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那個魚是不是快樂呢?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句話的邏輯是,一種生物的個體不能感知到除了它本身之外的其他生命個體的心理活動。這句話很長,但是非常容易理解,就是你不能理解别人,你又不是他。
那麼根據這個邏輯,莊子當然不是魚,所以他不能夠感知到魚的心理活動,所以推導出一個結論,叫莊子不知魚之樂。大家說有道理,好,這個推理過程第一步完成。
這個邏輯很有意思,接下來我們來看莊子如何應對。他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有沒有發現,莊子是完全運用了惠子的推理邏輯。他說我不是魚,那麼惠子你也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就不知道魚快樂不快樂呢?這個邏輯是一樣的,對吧?我們也很容易理解。
那麼來看惠子的下一句。他就說,我不是你,本來就不知道你怎麼想的;那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也不知道魚是怎麼想的。這就是一個确定的結論。有沒有發現,惠子還是使用了同樣的推理邏輯。當話題進行到這裡的時候,惠子在辯論賽中已經輸了。你說為什麼呢?這就是邏輯的訓練。
惠子的錯誤有兩點。第一,他的結論是矛盾的。你不是莊子,你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你反駁他的那個話不就是無效的嗎?第二,惠子試圖證明的是,我這個推導邏輯是正确的,但是即便一個邏輯,題設、結論都對,也不能證明它的推導過程是正确的。這叫作正确的題設和錯誤的推導邏輯,所得出的結論不一定為假。
要補充一點背景。就是莊子和惠子(惠施),其實都非常地著名,兩個人都很有學問,莊子在性格上更好玩一點兒。他們兩個人在興趣、思維、境界上,差異都非常大,所以碰在一起就會引發一場一場的争論。
但是他們又有很深厚的友情。所以後來惠子過世了,莊子從惠子的墓前經過的時候就感歎,說我再也沒有對手了,我再也找不到辯論的對象。
這是莊子的孤獨,這其實也是思維的孤獨。難以棋逢對手,難以将遇良才,一朵雲不能碰撞另外一朵雲,所以就會感到孤獨。
在一個不思考的社會裡,思考者心靈就是孤獨的,因為他必須能夠忍受他所說出來的語言可能是别人聽不懂的、無法接受的、過于超前的,這就會引發衆人去指責他、去孤立他。所以作為一個孤獨者,能不能堅持自己的思維,堅持自己真心認可的東西,這是很大的考驗,這也會帶來很大的孤獨。一個成熟的社會應該鼓勵這樣的人,鼓勵這樣的現象,鼓勵特立獨行。
蔣勳還分享了一個自己的戀愛故事。他在跟妻子剛開始相戀的時候,距離很遠,異地戀,他們各自生活。蔣先生就認為這種孤獨感是美好的,就是愛情中的孤獨感。當然有很多負面的東西,但它也帶來另外一面,就是可以讓人更深入地認識自己,也更好地理解對方。這種孤獨感讓他更加珍惜跟妻子在一起的時光。
他用了一個氣球的比喻來表達這種感受,說當一個氣球充滿氣體的時候,它會變得鼓脹而圓滿,這個時候我們就會感受到生命的圓滿自足。那個氣體是怎麼來的?是自己内心來的,而不是從外面來的。
所以蔣先生說,我們的心靈一旦不再那麼慌張地去亂抓人來填補寂寞,我們就會感受到飽滿的喜悅。那是一種狂喜。所以在他看來,思維跟孤獨的關系就是這樣。
認識到孤獨的圓滿性時,思維就會慢慢地發展,就是首先你能夠接受孤獨,然後你能夠享受孤獨,你就會有跟别人不一樣的思維。我們正是在學會與孤獨的自己相處之後,生命才開始慢慢呈現圓滿。一個不知道怎麼樣處理自己内心情感的人,也很難面對别人、面對世界。相反,一個人如果經常跟自己獨處,就會更加了解自己的内心,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并且更有可能和别人建立積極健康的人際關系。
所以這裡要提醒一下,有的時候我們看到那種特别媽寶的人、巨嬰的人,為什麼會難以處理好自己跟别人的關系,其實就是因為他始終沒有孤獨過。
他所有的這種心理,還有他的外在的一些需求,都很快被别人滿足,被别人填充,所以他難以安住,就不能夠真誠地或者平等地跟别人相處。
倫理孤獨
從文學上來解釋,“倫”這個字它是一種分類,父親、母親、丈夫、妻子,它指的是關系。“倫”也會出現變化性,就是當歸類不合理的時候,其實我們會用一個詞叫作亂倫。你會非常驚訝,說原來它指的是這個意思。
對,亂倫就是将既有的人際關系分類重新調整。它背叛了原來的分類原則,所以它非常挑戰。
儒家的講究有五倫。孟子說,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就是五倫。那麼這其中最難撼動的,其實是親子之間的倫理。我們通俗地講,就是父母子女之間的關系。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所以我們要孝順我們的父母,這是儒家的傳統。但是在我們曆來的文學中,大家會發現一個很特别的現象,就是年輕人、青春就是要背叛這種父母倫理的秩序。
最典型的人物是誰呢?就是哪吒。哪吒在鬧海之後,受到了四海龍王的威脅,發水淹了這座城,百姓處于這種流離和水災當中。父親李靖托塔李天王就退讓,然後讓哪吒道歉,責罰他。
動畫片中的哪吒在大雨中對他的父親喊道,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然後就自刎于陳塘關,接下來剔骨還父,割肉還母。為什麼要這樣?因為身體骨血都來自父母,所以他就把自己的骨頭還給父親,把自己的肉還給母親,就是背叛,然後恩斷義絕,親情也全部割裂,從此以後兩不相欠。這是一個非常慘烈的方法。
哪吒的師傅太乙真人就決定要救這個小孩。怎麼辦呢?他把哪吒的魂魄收回來,但他的肉身已經不存在了。太乙真人就用蓮花、蓮葉、蓮子來化身,然後給哪吒了一具新的身體。
那麼這樣哪吒就有了自己的精神,他從肉體上背叛掉他的父親之後,他才成了一個重生的人,一個完整的,跟那個父系沒有關系的人。他用一支長矛打碎了父親的廟宇,颠覆了父權。
我們這樣解讀這個故事,是不是很讓人感到震驚?就是當我們長大的這個過程,其實是背叛倫理秩序的過程。那個青春的力量就是要大到弑父、弑母,它意味着反抗權威。
但父母就是我們一輩子都還不了的虧欠,欠他們的骨血,欠他們的血脈。所以哪吒的反抗才會帶給我們那麼大的震撼。在百善孝為先的社會裡,哪吒這個角色備受争議,他是一個孤獨的出走者,因為在傳統時代裡,父母倫理幾乎是不容背叛的。
孔子也遇到過這樣的矛盾。《論語》裡面就講,說有一個父親偷了羊,然後就被他的兒子舉報,告到了官府。大家都說這個兒子很正直,但是孔子就大大地不以為然。他就說兒子怎麼能夠告父親呢?子為父隐這才是孝。
到了漢代就有察舉孝廉制度,就是鄉裡之間認為誰是孝子,就會舉薦誰為官。凡是孝順的人,大家就說他一定能夠做個好官,這是在德行上面來認定一個人。當我們去看曆史,就會發現在東漢的政治當中,反而因為這個制度,出現了很多僞善懦弱的官員。慢慢地,“孝”就演變成了一種表演,它也是僞善,是做給别人看的。
倫理到底是一種保護,還是一種牢籠呢?書裡講了一個故事,說一個中年的婦人在一個地區生活了一段時間,她就不再是她自己了,她同時是别人的太太,是誰誰誰的媽媽。當她走在路上遇到人的時候,人家問候的不隻是她,也會問起她的先生、她的家人。她的個體性好像消失了,她的婚姻幸福不幸福,沒有人關心。然後她想要離開這個家庭,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收入,也不敢去找旅館。她唯一擁有的是一把鑰匙,那是他們家的鑰匙。
這個故事其實有個很大的寓意,就是對于一個習慣倫理範圍的人來講,如果在倫理上陷入孤獨中,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讓人不知所措。就像那個中年的婦人,她一個人茫茫地在路上走,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最偉大的出走,就是走到了巷子口,然後因為沒有地方可去,就又回頭了。這次出走除了這個婦人之外,也再沒有人知道。
有沒有覺得,這種處境有的時候就像我們現實中每個人的困境,這就是倫理的孤獨感,也是倫理上的一種糾纏。我們不知道該不該放下,該不該割裂,該不該跟過去的一切告别,甚至該不該出走。
那個無法出走的婦女在自己的生活裡每天都在抱怨,她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孩子關心的事就是她所關心的事。這份愛很無微不至,但同樣很讓人窒息。
終于有一天她的孩子失蹤了。為什麼?因為她能忍受,但孩子不能忍受,孩子決定出走,他要離開這種倫理。所以有的時候倫理也是一種暴力,它隻是冠以愛的名義,可是它确實對人的心理、思想和身體都帶來了很大的一個禁锢。
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會産生過逃離的想法,逃離自己的家,搬出去住,覺得自己翅膀硬了,然後不再聽父母的建議,我自己可以為自己做主。
高考的時候填志願,說我要上哪個大學呢?隻要不跟父母在同一個城市,遠一點兒就好。那個就是成長。
有人可能會覺得,聽着好擔心,說那我們應該怎麼辦?蔣勳沒有給出答案,他隻是提醒我們,倫理給我們安身立命的名分和愛,但有的時候它也會變成一種跳不出的陷阱。怎麼樣來改變這種倫理孤獨呢?
家庭中一定要有一個孤獨的空間。通俗地講,就是每一個人應該保有隐私的空間,即便是面對最親最親的人,包括夫妻、父母、子女。
我們應該有自己的心靈抽屜,不一定要打開它。同時我們要尊重他人,有幾個永遠不會開啟的抽屜,因為一個不斷把精力用在關心别人,那些打不開的抽屜的人,一定是自我不夠完整的人。他有很大很大的不滿足,而且想用這種偷窺去滿足自己。
一個真正完整、快樂的人,是不需要借助别人的隐私來讓自己豐富起來的。
大家可能有同感,就是你越有不安全感,你越想知道對方的手機密碼,對方到底在跟誰聊天。可是當你安全感很足、非常完整的時候,其實你不會老盯着别人的。
所以在蔣勳看來,孤獨的同義詞就是出走,要擁有一種能力,從群體、類别、規範裡走出去。這個當然需要很大的勇氣,需要對自我很誠實。
和孤獨不同的是,出走更強調的是行動,是要離開某個環境,離開某一種群體的行為。所以會有人漂泊,離開自己的家鄉,甚至離開某一個單位,或者離開某一種語言。
這個時候,你一定要付出孤獨的代價,但這種主動選擇出走,主動選擇保有孤獨感的人,其實是更加誠實和勇敢的表現。
所以蔣勳就會說,這個時候的行動和這個時候的孤獨,是在破碎的重整中找回自己。因為寂寞會讓一個人發慌,而孤獨則是飽滿的。
讀完這本書,也會發現,蔣勳自己就是一個親近孤獨的人。他一點兒也不害怕孤獨,也不反對這件事兒,包括他在自己的寫作和生活中,會踐行孤獨。
所以他也試圖告訴身邊的人,說孤獨本身并沒有錯,隻有人的态度和看法決定了此時此刻的這種孤獨是好的,還是不好的。
要強調一下,孤獨和寂寞、慌亂都是不一樣的。寂寞和慌亂會讓你六神無主,但蔣勳所說的孤獨是飽滿的。意味着什麼呢?其實就是莊子說的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他就是确定你的生命可以跟宇宙對話,可以跟自己對話,可以不需要關心外界的聲音和評價。這其實是一種完美的狀态。
那麼孤獨的核心價值是什麼呢?
就是跟自己在一起。你要足夠完整,才能健康地去愛其他人,去照顧和負擔其他的人。
蔣勳先生的祖籍是福建福州的長樂。1947年他出生在西安,成長于台灣。他的母親是滿清貴族人家的獨生女,他的父親原來是福建的底層農民,後來進了黃埔軍校,成了一名軍官。
蔣勳從小就跟着父母經曆了颠沛流離的歲月。在那個年代,1949年,他們一家人遷往了台灣定居。那個時候時局動蕩,台灣也經曆了社會、政治、意識形态上面的變革,這也對蔣勳的生活産生了很重要的影響。
蔣勳的父母是很重視孩子教育的,但是相對比于父親的嚴厲,蔣勳似乎更喜歡母親教給他的生活之美。逢年過節的時候,母親就會把餐桌弄得豐盛喜慶,用木棒和洗米水把那個衣服漿洗好,然後放在太陽下面曬。一切都散發着特别清新的自然的味道。
這些平淡的生活之美,都是蔣勳心裡的一粒種子,後來長得枝繁葉茂。再長大一點,蔣勳漸漸就從詩詞中發現了美,他會從詩詞裡尋找精神力量,所以他寫了大量的關于解讀詩詞的作品。
蔣勳的求學之路也沒有什麼大風大浪。他留學過法國巴黎,旅居過荷蘭、瑞士、意大利、英國以及希臘等十幾個國家。
在旅行中,他喜歡做筆記,把他感受到的美一一記錄下來。你可以看到,這就是一個非常豐富的人,他總是帶着一雙好奇的眼睛去觀察身邊的一切,這也為他的論美打下了深刻的基礎。
美到底是什麼?他會告訴你,美就是笃定地做自己。
就因為他的這種笃定感,所以當他紅極一時的時候,就做出了一個選擇:辭職,回到鄉下,在一間陋室裡面過着精神富足的日子。這是蔣勳渴望的那種孤獨感。
有媒體去采訪他,就說蔣勳一天怎麼過呢?黎明即起、打坐、抄經,就像一個隐居的老和尚。有人就說,你一個人孤獨嗎?當然會。
這本書裡有一段話是蔣勳的自問自答,他說我常常問自己,我可以孤獨嗎?我常常靜下來再問自己,我可以更孤獨一點兒嗎?
我渴望孤獨、珍惜孤獨,好像隻有孤獨,生命可以變得豐富而華麗。
這就像是黑塞說過的那句話,對于每個人來說:
真正的職責隻有一個,就是找到自我。然後在心中堅守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所以蔣勳的《孤獨六講》,是他個人的成長曆程和他通過美學的角度對身邊世界的觀察,也希望所有年輕的朋友們帶着孩子們一起來聽一聽蔣勳的這些思考,也許會對你有所啟發,也會讓你對孤獨有一個不太一樣的理解。
随筆/恒之馨(圖文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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