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遠洋(上)
1. 啟程
晨光照在綢緞般的太平洋海面上。不過這光滑而起伏的波面很快被滾滾波浪撕裂開來。
“快看它!”飛旋海豚們互相招呼着,“跟上去遊,能省力氣!”
随波而來的是一艘科考船,船身赫然印着“光城一号”四個大字。它是光城海洋大學的驕傲。在中國乃至世界學習海洋生物的學生們,往往會夢見自己登上這艘見證了許多次科學遠征的船。
從前,劉帆也做過這樣的夢;不過這次他的夢成真了。他作為光城海洋大學最優秀的海洋生态學博士生之一,在導師的推薦下,參與了這次科考的鲨魚研究項目。
“我從小,就喜歡把天空看成大海。在墨色的晚上,我希望看見背着星星的鲸鲨從乳白的天河遊過。當天空變成淺海的顔色的時候,我想看見雲彩化作高翅真鲨的流線型身體,緩緩随風巡遊。
是的,在所有的海洋生靈中,我最愛的是鲨魚。
但是我知道,也許鲨魚并不想看見我。因為我的族群中有人憎恨他們。有人覺得,自己是鲨魚喜歡的食物,鲨魚是海中可怕的魔鬼。我很難過,鲨魚承擔了人們對于大海的恐懼。
人們恐懼鲨魚,所以人們要把恐懼帶給鲨魚。可是,我連自己的那種恐懼都戰勝不了,又能做什麼呢。”劉帆合上了自己的日記本,轉向窗邊。
他看見,船邊有一群飛旋海豚在跳躍。他們略渾圓的身軀時而隐在澄澈的微波下,隻差幾寸就擦破光滑的洋面,時而一躍沖上天空,抖開那平靜的海面,把細碎的浪花落在身後,在空中靈巧地翻轉着,如同跳給大海的華爾茲,快速而繁複的翻轉沒有絲毫差池,劃出一道流動的橋。人們還在期待着下一次旋轉時,他們卻已經回到了湛藍下面,隻剩蕩漾的餘波和清脆的哨音回蕩在海面上,好一群爛漫的舞者!
“飛旋海豚,願你們永遠這麼快樂。”劉帆凝視着這海洋的精靈,而他研究海洋哺乳動物的朋友們已經在對海豚們進行錄像,并記錄他們的體長和性别,以及今天遇見海豚的經緯度。
但是這群海豚裡,還有一個異樣的身影沒被人們注意到——也許是因為她始終沒有露出水面換氣,也許是因為她的媽媽盡力擋在她和船之間。
媽媽叫她小藍。
不同于體型圓潤、背部灰黑色的飛旋海豚,她有着修長的流線型身體,青藍色的背部映襯着海面下的陽光,泛着藍紫相間的流光。當遇見沒見過的東西時,她總是靠得特别近,撞一下,柔韌的身體靈活地巡遊,用各種感官感受它的電波和振動。如果那個東西格外奇異,她就會直接沖上去咬一下,大大的黑眼睛顯得格外有神,在牙齒觸碰的瞬間,她就會合上一層半透明的薄膜保護眼睛——劉帆等人管它叫瞬膜,這是真鲨科的鲨魚們保護眼睛的特有結構。
是的,小藍不是飛旋海豚,她是一隻大青鲨。她馬上就要成年了。從小,她就知道自己和媽媽不一樣。她也曾經問過媽媽,為什麼自己不是海豚,媽媽卻總是不回答,隻輕輕觸碰她的吻部,“小藍,我們去跳躍吧!”當飛濺的浪花擦過小藍的身體,她就忘了思考這些複雜的問題,而是盡情擁抱大海。
她不如族群裡的海豚聰明,也不如他們跳得好,但是她永遠是最開心的;她有可口的鱿魚、燈籠魚和沙丁魚,有朋友——雖然隻有一個,有愛她的媽媽,還有讓她遊弋的大海,她有什麼理由為了“我是誰”這樣大的問題和那些讨厭她的海豚而使自己苦惱呢?
不過,媽媽最近似乎有些憂愁,就連和小藍等人一起圍獵燈籠魚群的時候,都時常讓獵物溜掉。小藍雖然不善于察言觀色,但也感覺到了媽媽的失神。她想讓媽媽開心,就讓媽媽和她一起比賽跳躍,甩得掉水珠,卻甩不掉媽媽憂郁的神色。
她唯一的朋友——族群裡的另一隻海豚海霞也關心地問,“小藍,你媽不大好啊。。。”
“是的,我媽最近不大對勁,可是我問不出來怎麼回事。我該怎麼讓她高興起來呢?”
“年紀大的海豚們總有事情不願意告訴我們的。不過這也不是問題。你假裝睡覺,你媽叫你你也不理,堅持幾次,你就能聽到她和别的海豚的談話了。也許你就可以找到答案。上次,我就是這樣知道那個神經兮兮的風潮為什麼隻搶我的魚的。”
“可是我不想偷聽我媽和她朋友的談話。”
“那樣的話,你就沒辦法知道她到底怎麼了。”
小藍看着海霞,半天沒說話。半天,她繞着海霞緩緩遊動,“我隻做這麼一次。我一定會幫到她的!”
傍晚,一次圍獵結束後,媽媽試着招喚小藍。小藍緩緩遊動着,眼睛仍然大睜着,卻沒有了那一貫的好奇的神色,也不理會媽媽的召喚。這看上去和其他生活在遠洋的鲨魚們睡眠的姿态一樣——和生活在淺水區的親戚不同,他們為了避免沉沒,不能停止遊動,隻是讓部分大腦休息,隻有控制運動的部分仍然活躍,保持軀體遊弋運動。
“這孩子,今天捕獵太累了。算了,讓她好好睡吧。”媽媽苦笑了一下,跟在小藍身邊遊着,準備在她偏離族群方向的時候輕輕把她推回去。
一條海豚繞到了她們旁邊。
“看來小藍已經睡了,她在你身邊一向睡得很死。姐姐,我今天需要和你談談。”
“我。。。還有事情,我得看着小藍不要被海流帶走,我們哪天再講,好嗎?”
“不,你已經推脫了很多次。再這樣下去,你隻能讓自己越來越難受。”
“有些事我自己會想好的,但是現在我真的有事。”小藍的媽媽快速浮到水面上呼吸,把妹妹甩在下面。
“這樣不行!我不是在煩你,我這是為了你好。你難道看不到,你已經什麼樣子了嗎!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你真的認為自己是在對她好嗎?”她的妹妹開始焦躁地用吻部碰撞她的側身。
媽媽停了下來,目光投向深邃的海底。
“對不起,妹妹。但是,我真的狠不下心讓她走。。。你也知道的,她,不會像遠洋的鲨魚那樣生活,因為她從小一直和我們一起。我也不知道怎麼教給她那樣的生活方式,我不是鲨魚。。。”
“所以你要拖延到什麼時候?你也知道,除了你和海霞,族群裡其他海豚都非常讨厭她。就說黑流吧,她就被牛鲨還是大白鲨咬過,她對小藍什麼态度你不知道嗎!以前小藍體型小,别人還可以忍着;現在,她越來越大,别人能不感到威脅嗎?現在他們是看你的面子;将來,如果你回歸大海母親那裡,他們還是會讓小藍離開的,你不清楚嗎?”
“也許那時候,小藍就可以自己生活了。。。再說小藍也有朋友啊。”媽媽的聲音卻有些嗫嚅。
“朋友?她的朋友難道可以為了她——一條鲨魚——冒着被驅逐的危險和所有的海豚鬥争?再說,即使她能留在這個族群,難道她能找到伴侶嗎?你難道真認為,她,能是海豚嗎?”媽媽的妹妹目光變得十分淩厲,就像盯着被圍攻的燈籠魚那樣。
突然,媽媽沖到了自己的妹妹面前。
“别說了,我都知道!我之前就想過,狠狠心讓她自己闖蕩,可是每次我想說,我的喉嚨都像被卡住了一樣。一來,從沒有誰能教給她遠洋中鲨魚的生存方法,二來,外面的魚越來越少,奇怪的東西越來越多,她該怎麼活?好,我知道這一天是免不了的,可是我真的不忍心就是現在!我從沒有想過把她變成海豚,我比你更希望她成為一隻真正的鲨魚!我也在想怎麼做。你沒有當過媽媽,這感覺你不懂!”
小藍再也忍不住了,她開始快速遊動。這一陣激起的水流驚到了兩隻海豚。
小藍的媽媽用警示性的目光看向妹妹。
“我們。。。把小藍吵醒了。”一陣尴尬過後,妹妹讪讪離開了。
第二天傍晚,飛旋海豚們發現了一個燈籠魚群,準備開始進食。他們跳起了複雜的舞蹈,圍成了牢不可破的羅網,無數滾滾湧動的水泡和矯健的身體打碎了水下晃動的夕陽,把燈籠魚群困在裡面。魚群如同旋風中的片片落葉,越縮越緊,海豚們開始默契地分成小組,輪流沖入滾動的魚球中大快朵頤。但是小藍和海霞并沒有加入這場狂歡。
“小藍,你真的想好了嗎?”
“是的。我會自己去穿越大海,我要在一年之内成為真正的鲨魚。媽媽她舍不得讓我走,我就永遠不能學會怎麼當一隻鲨魚,她也就會一直難過下去。所以我想好了,我現在就出發。”
“可是你有計劃嗎?你要去哪裡,你獨自面對兩腳生物怎麼辦——雖然我們跟着他們的怪物遊可以省力氣,但是單獨面對他們誰知道會怎樣。還有,你自己怎麼捕獵?你想過這些嗎?”
“你很聰明,可是你幹嘛總是把沒有發生的事想得太多?那樣的話我就永遠走不了。即使我真的遇到兩腳生物,也一定會有辦法的。”
不遠處,海豚們的哨聲已經發生了改變,他們在點數人數。小藍隐約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她看看海霞,毅然别過身子。
“再見了,海霞。請告訴我媽媽,我會去自己學習,成為能在大洋中生活的鲨魚。”說罷,她奮力擺動尾鳍,以最快的速度沖向遠方。不一會,那青藍的背影就像一條入海的河流,融入了無盡的蔚藍。
2. 潮汐
四周都是無盡的蔚藍,偶爾傳來座頭鲸的低聲吟唱,不過那是在很遠的地方。小藍看着澄澈的碧藍變成濃厚的深藍,看着墨色侵吞水下的餘晖,卻怎麼也找不到的足夠的食物;習慣了和海豚群一起捕獵的她,即使通過遊絲般的氣味找到零星的魚群,也很難捕獵成功。
但是,最可怕的還不是隐約的饑餓。她有時還會覺得,海霞和媽媽還在自己身邊,但是當她想和她們一起跳躍的時候,卻發現這片蔚藍中隻有自己和洋流的聲音。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像水母一樣偷偷蟄着她。
“我不能回去。我要學習成為獨自生活的鲨魚,這樣媽媽也會高興的。沒關系的,即使找不到鱿魚,我自己也可以先見識不同地方的藍色,每種藍色都是不一樣的。”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若隐若現的食物氣息傳來。她振奮了許多,轉向了氣味最濃的方向,一邊遊,一邊屏息凝神地注意氣味的變化。
當她到達氣味的源頭的時候,卻沒看見想象中的魚群,那景象令她大吃一驚——那是一片寬大而破爛的物體,像一群粘連在一起的水母觸手,在海面随波起起伏伏,卻沒有水母的優美,隻有水母的緻命;任何糾纏于其中的生靈都會在養育自己的大海中喪命。這是一張廢棄的流網,被太平洋上的數十萬艘漁船之一所抛棄,一路漂流。
這張網上,不但有數十條已經不再動彈的小魚,還有一條正在掙紮的長鳍真鲨。人們也叫她遠洋白鳍鲨。這是個年輕的女孩,和小藍年紀相仿。她灰色的背部泛着微微褐色的光彩,吻部比小藍渾圓許多,背鳍、胸鳍和尾鳍末端也十分圓潤,邊緣是鮮明的白色,強健的尾鳍奮力擺動着,激起的水流卻越來越弱。小藍通過吻部的電感受器——洛倫茲壺腹,可以感受到她心髒起伏斷續的電流。
“不。。。請别咬我,求求你。”她瞥見了小藍。小藍卻沒留意到她微弱的聲音。
這是小藍自己生活一個月來第一次看見鲨魚,一陣莫名的親切湧上她的心頭。她現在不願意看見任何鲨魚在自己面前停止呼吸,回歸大海母親。她看着那條鲨魚擺動的尾部,不再猶豫,咬住網比較薄弱的一側,左右晃動,終于撕開了流網。那條鲨魚猛地一抖,驚訝于突如其來的自由,開始緩緩遊動,大口吸入海水補充氧氣。小藍吞下了從流網上掉下的一條小魚,然後遊向了她。
“嗨,你好點了嗎?”
那女孩略略遲疑地看着小藍,靠近了她。她感受到了小藍有力的心跳。看着小藍澄澈的大眼睛,她還是吞下了一條從網上掉落下來的魚。
“謝謝你。可惜我現在沒什麼力氣,不能捕到什麼吃的感謝你。”
“沒關系的。認識一下吧,我叫小藍。”
“嗯。。。我是潮汐。抱歉我不能再耽擱了,我要現在出發。”潮汐轉過身離開,向南邊轉去,卻又折到了北邊,尾鳍變化着擺動的方向,似乎迷失了方向。
“潮汐你還好吧?我一個人也很孤單,我沒什麼去處,我們一起走吧!這樣我們就都不孤單了,我也可以向你學學怎麼在大海裡活下去。”
潮汐的瞳孔陡然變大了,她吃驚地望着小藍。
“你。。。要和我一起走?對不起,我們天生就習慣獨自行動的,除了有時候領航魚作伴。。我很想報答你,但是一起走的話,真的不方便。。。”潮汐很清楚,雖然大青鲨有時候會按照同一性别和體長結成群,但是他們也會獨自行動。為什麼這個女孩會害怕孤單呢?她搖了搖頭。雖然她自己走也有不願說出的困難,但她仍然習慣獨自前行。
小藍失望地看着對方。
“真的不行嗎?”
潮汐打量着小藍;小藍是女孩,作為鲨魚,她理應比潮汐以前遇到的雄性大青鲨要體型大,但是她現在卻那麼瘦弱,看起來自己也不善于捕食。
“那好吧,我自己走。不過你要注意别老是迷路,找準了方向再走。”
小藍的身影逐漸變淡了,她烏亮的眼睛卻浮現在潮汐腦海裡。潮汐的心裡湧動着一陣風浪,那張流網的碎線漂過了潮汐面前。
“不。。。她救了我,我不能。。。何況,以前。。。”
潮汐用盡力氣追上了小藍。
“抱歉。我和你一起走。不過,請你不要嫌我反複改變路線,我也沒有辦法。”
“啊,謝謝你!以後我們就一起遊了。不過潮汐,你到底怎麼了?你說出來,也許我可以幫你的。”小藍很關切她。
半晌,潮汐歎了口氣。
“不知怎的,我的導航系統從去年開始就越來越不好了,現在,我很難找到正确的長途遷徙方向。。。”
小藍用吻部輕輕觸碰潮汐,試着安撫她。潮汐決定說出自己的心事;雖然認識不久,但是她的直覺提示她,把事情告訴小藍,就像告訴大海一樣安全。
“但是,我必須要趕路去遠方的一片海域,很多成年的長鳍真鲨都會聚集在那裡。我剛剛成年了,我想在那裡遇見一個健壯的男孩子,完成生命裡的重大使命。但是,因為導航的問題,我現在很難找到那裡。。。”
小藍突然眼前一亮。
“我知道那個地方!我可以帶你去的。”小藍媽媽的族群曾經經過那片海域;那時,媽媽指着遠處那成片的柔韌而矯健的身影告訴小藍,那是長鳍真鲨。小藍過于好奇,偷偷溜出族群,近距離看那些鲨魚到底是什麼樣子,還被媽媽狠狠責備了一頓。
3. 标記
在兩個女孩忙于尋找食物的時候,幾百公裡外,科考船上的一些“兩腳生物”卻在尋找她們。
“喏,小劉,定位儀調節得怎麼樣了?”唐教授問自己最得意的學生。他是光城海洋大學的海洋生态學教授,也是本次科考的鲨魚項目組組長。
“我最後測試了一遍定位儀,信号發射功能很穩定。我要再測試一下微型水下攝影機,看看畫面廣角和清晰度。”劉帆把報告單遞給了教授;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一半是因為熬夜調試裝備,一半是因為激動。
教授看了看報告單,十分滿意。
“我們的計劃沒被耽擱。我們這次很有希望給至少十隻長鳍真鲨裝定位儀和攝影機,從而找到太平洋中部長鳍真鲨的求偶場所之一。時間很緊。明天就上小船,投放餌料,尋找目标。如果順利,你可以給第一隻被标記的鲨魚命名。”
劉帆再次看了看這兩個小小的儀器。他很清楚,微型水下攝影機是人類的另一雙眼睛,安在鲨魚的背鳍上,可以從鲨魚的背部視角進行拍攝。這個水下攝影機已經經過了改進,可以每隔一段時間就把畫面實時傳遞給研究者。而定位儀裝在鲨魚的背鳍上之後,就可以在鲨魚每次靠近水面的時候,把實時的經緯度傳遞給研究者,這樣研究者就能畫出被标記的鲨魚的旅行線路。
小藍并不懂什麼叫經緯度,不過她很清楚該帶着潮汐到哪裡去。但是現在,她感到胃部在抗議。
“運氣不錯。這附近有鲭魚,我們跟上去。”潮汐捕捉到絲絲新鮮的氣味,頓時精神一振。
不久,魚群的影子從深藍中隐隐浮現出來。小藍聽到潮汐的心髒在強勁地搏動。
“我們一起去吧!”小藍興奮了起來。
潮汐擋在了她的面前。
“不,你看着我就好了。不然我們都沒得吃。”
潮汐柔韌的軀體折到更遠處,悠然遊動,稍稍下潛,擴大的瞳孔卻聚焦在前方抖動的魚群上;猛然一甩強健的尾巴,像魚雷一樣射進魚群,驚慌的魚群瞬間閃成幾路,每一路都像一場肆虐大地的龍卷風,又似旋風中飛舞的銀色綢帶,狂亂地來回扭動,交織縱橫。潮汐便在這混亂之中穿梭往複,張大嘴巴,轉動軀體,一眨眼的功夫,某隻鲭魚便被鎖在了她鋒利的牙齒之間,機械地彈動兩秒鐘之後便成為她的晚餐,隻剩幾片柳絮般的碎屑,悠悠飄在幽藍之中。
潮汐咬着幾條魚,對着小藍示意。小藍激動了起來,學着她的樣子,沖進了剩下的魚群。不一會,魚群連影子也融化在了深藍中,隻留下一些不斷迸裂的氣泡似乎在嘲笑她。她隻捕到了一條魚。
潮汐遊到了她面前。
“我還得再練練。我也會和你一樣厲害的。”小藍折了回來,吞下了潮汐給她的魚。“謝謝你。”
這時,一陣奇怪的振動刺激着她們的側線系統。她們看到,海面上是一片晃動的黑影,一個有三四條成年長鳍真鲨大小的東西漂浮着。作為長鳍真鲨,潮汐喜歡跟随這種被人類稱為“船”的物體;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似乎這是這個物種的本能。
兩個沒吃飽的女孩湊近了這片陰影。她們聞到了一陣有些誘人的氣味。潮汐雖然十分好奇,卻仍然保持了警惕。她圍着氣味的源頭打轉,看到了幾塊“懸浮”在海水中的魚肉。
“别動!看看再說。。。”潮汐來不及阻止小藍的危險行為,隻能眼睜睜看着她撕下了一塊較大的魚肉上的一部分。
除了有點硬的東西碰到她,什麼都沒有發生。
“味道不錯。潮汐你也試試吧!”
潮汐猶豫着靠近了一塊小一些的魚肉。越發強烈的新鮮蛋白質的氣味,讓她的心髒不斷劇烈搏動。終于,掠食的欲望戰勝了理智,她狠狠咬了下去。
瞬間,她的嘴邊被什麼東西鈎住了。魚肉那側的一陣力量把她提了起來。她十分疲憊,無法脫離這塊魚肉,隻能徒勞地擺動尾巴。随着一陣四濺的浪花,她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塊柔韌的物體上。
“剛才那個鈎子可能有點鈍,而且餌挂得不好。所以那條鲨魚吃了餌,沒上鈎。這次,這個鈎子是好的。我們正好抓到了目标物種,比預期的順利。”劉帆在船邊,向剛才暫時離開的教授彙報。
“對不起,第一個鈎子是我挂的餌。。。任務很重要,我一緊張,就犯錯。”一個同事很懊喪。
劉帆很高興,這是他們即将标記的第一條長鳍真鲨。
“是個女孩。叫她君蘭吧。”在編号之外,研究者們往往會給鲨魚起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大多源自對他們有特殊意義的人。
劉帆摘掉了潮汐的鈎子,快速在她的背鳍上打了一個很小的孔,把定位儀固定在上面。這個孔很小,沒有觸及血管,不會對她造成傷害。而後,劉帆開始休息。他的同事們緊接着就安裝微型水下攝影機。水下攝影機有吸盤,緊緊附在她的背鳍上。
在他們下面兩米深的地方,小藍正焦急地徘徊。她想不通為什麼潮汐突然被無名的力量帶出水面。
“看來是這個怪物抓走了我的朋友。那就讓它看看我的咬合力吧。”她時不時探出頭來看看水面上發生的事情,用力撞擊着船體,并試着讓鋒利的牙齒在船身留下痕迹。她試圖撞動從船邊伸出的打标記的手,卻被劉帆的同事們一下子用杆子推開。
正趴在船邊休息的劉帆注意到了異動。
“那邊那隻大青鲨怎麼回事?”一個同事問。
“被魚餌吸引來的吧。”
“這鲨魚挺怪的,怎麼不咬餌,卻撞我們的船?”
“那大概是。。。君蘭的朋友,來找她玩的?”另一個人不無玩笑地說。劉帆對這隻鲨魚起了好奇心,便拿起攝像機拍下了小藍的背鳍,以便日後辨認這隻鲨魚。
小藍正在想法制服這個“怪物”,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身旁。
“你還在?我們快遊!”潮汐用胸鳍推了一下小藍。
當她們已經看不到船的影子時,潮汐緩了口氣。
“你回來真是太好了!不過你背鳍上的是什麼?”小藍試着用吻部觸碰她背鳍上的儀器。
潮汐卻不想馬上顧及這個問題。
“其實你剛才應該走的。”
“我們在一起遊,我當然不能把你自己丢給怪物。”
“可是那樣的怪物,我們兩個也打不過。下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你就不要管我,這樣至少你還能活着。”
“那難道我就隻能看着你被抓走嗎?”
“在大海裡,每天都有這樣那樣的事發生。特别是現在,兩腳生物帶來的怪物似乎越來越多了。小藍,誰都有一天要回歸大海母親的,你要接受這事實。”
“不是那麼回事。我們捕獵是因為我們餓了,飽了就不再吃。不然的話,誰會那麼無聊去找小魚的麻煩?但是,你看那些怪物!他們隻是折騰你的背鳍,并不是為了填飽肚子。他們是真的壞。”
潮汐無奈地笑了笑。
“算了,我們還是看看,怎麼能弄掉我背鳍上的東西吧。”
小藍開始試着用吻部蹭掉儀器,她不停變換着角度。
“謝謝你留下來救我。但是真的希望你下次别這樣了,我不想看見。。。”潮汐猛然想到了什麼,立刻住口了。
這次,輪到劉帆的同事看着魚餌的動靜了,他便休息了一會。和他一起休息的同事們都很好奇,為什麼他會想到“君蘭”這個名字。
“我的家鄉是一座非常幹燥的内陸城市;我的一位小學老師姓陳,她總是穿着一條淡藍色的裙子,在沒有水汽的日子裡,像大海一樣清爽。我寫過這樣一篇日記;一條鲨魚遊着遊着,就被困在了流網裡,我給鲨魚安上了翅膀,讓他飛到了天上。陳老師給了我一句評語,“如果你有一天真的讓鲨魚飛翔,請叫上我,我也想看看鲨魚的翅膀。”她的名字就是君蘭。”
說完之後,他擡起了頭,注視着鍍上了金邊的天際線。太陽已經疲憊了。
“可是,要怎樣的一雙翅膀,才能讓鲨魚飛過流網、延繩釣和。。。我們的欲望呢?”
4. 深潛
“算了小藍,繼續遊吧。”在折騰了許久卻無果之後,潮汐決定忽視背鳍上奇怪物體的存在。
它并不是兩腳生物帶來的唯一的奇怪物體。
數天後。在兩個女孩前方幾海裡,一艘輪船正緩緩劃過平靜的洋面。船吃水很深,載滿了即将送給大海的物品,不過不是禮物。
“就這裡吧。”船長查看了一下經緯度,“鈎機準備。”
一個高級船員動作有些遲緩。
“船長,我們要不再等等。。。”
“還能再拖?那些個該死的管理部門的船,好像海是他們開的一樣!現在好了,沒人管閑事。這麼多垃圾,在陸地上處理掉得花多少錢,海這麼大,直接讓它收容好了。”
随着機器的隆隆作響,船邊的海鷗紛紛驚起,躍上天空。它們的鳴叫聲很快被淹沒了,水上隻回蕩着異物撞擊水面的爆破聲,和或尖銳、或圓鈍的物體互相刮擦的哀鳴。
這波動穿越了被激起的重重波浪,一寸寸敲打着兩個女孩的側線。一陣異樣的氣味也逐漸彌散開來。小藍突然愣住了;她擡頭看到了水面上一個特别奇怪的方形物體,起起伏伏。
“那是什麼?”她朝着它遊去。
“别直接咬它!”潮汐橫到了她面前,“你忘了我的背鳍是為什麼多了東西的嗎?”
“潮汐你這麼緊張幹嘛?我頂多就碰碰它。”
她一下子兜開了潮汐,用吻部捅了捅那個方形物體。它翻轉了幾下,把一些奇怪的花紋暴露給了她們。
“你說,它長這些花紋做什麼?”小藍睜大了眼睛。
“大概是用來掩飾自己的,就像烏賊會變色那樣。别看了,我們走。” 潮汐過來用尾鳍輕輕掃了一下她。
攝影機那邊,劉帆卻對着這些“花紋”吸了一口涼氣。
“這些單詞的意思是。。。不可降解塑料,非食品接觸級别。”
那個方形物體的影子晃動在小藍烏黑的瞳孔裡,越來越大。潮汐咬咬牙,狠狠用尾鳍抽了一下它。它不情願地滾到了遠處。
但是,一陣海流湧來,它又搖搖晃晃地回來了,還帶來了成千上萬的同類。海面上,仿佛來了一片幽靈般的漂浮部隊。它們随着波浪上上下下,粗暴地踩在大海的肌膚上,跳起征服者慶功的舞蹈。
它們中,偶爾會有那麼一兩個物體忍不住艱苦的“行軍”,在浮力無法支撐它之後,挪動着沉入幽藍,一路撒下尖利的碎片或黏稠的液體,最終滑入幽暗中某個饑餓的嘴巴,這個生命就會在幾個月的折磨後走向終結。這些幽靈們永不停息地向大海的血脈中注入魚類們從未聞過的物質,毒害着每一顆晶瑩的魚卵。
異樣的氣味越來越濃烈;這味道讓兩個女孩的每一絲肌肉都驟然緊縮。潮汐推了推小藍,她們不由自主地下潛了一些。
潮汐想讓小藍帶她繞道,然而她卻無法開口;舉目之内,海面已經漂滿了這些幽靈一樣的怪物。
又能繞到哪裡去呢?
劉帆聞不到氣味,但是他的心髒卻跳得越來越快。
“海洋垃圾。。。”他握緊了拳頭。他很清楚,這些垃圾最終會化為微塵,随着食物鍊返回那些混蛋的體内;但是,那些無辜的人和海洋生物呢?
“小藍,下面的氣味淡一些。我們下潛到深一點的地方。”
漸漸地,不斷增大的壓力拱着她們的側線,傾斜晃動的淡藍色光線随之被一根根抽走,海水仿佛從澄澈的天空變成了墨色的暗夜。視覺對于判斷時間已經沒有意義了。陣陣寒意遊走在她們的肌肉之間。
周遭,紅色或者透明的生物逐漸從濃墨色中浮現出來,不時有剔透的生物彈跳着或者懸浮着經過,前面滑過一條飄逸的絲帶,過了一會旁邊遊過一串粘連的珍珠,不知什麼地方晃動着一個透明的燈籠。一條長着藍寶石般大眼睛的魚遊了過來,張開了布滿利齒的大嘴,又瞬間閃去,隐沒在幽暗中。
在那種種奇異的身體上,往往散發着藍色或紅色的光——或是轉瞬即滅的亮閃,或是盈盈波動的流光。這是個沒有太陽的世界,所以它們要成為星辰。
“啊。。。要是能捕到足夠的吃的,要是暖和一點,在這裡生活也不錯。”小藍看呆了。
“我有時候跟着領航鲸找槍烏賊,會下潛到這個深度的。”潮汐感到了她喜悅的心跳,不忍心催她,便和她一起看。但是,潮汐分了相當一部分注意力給自己的電感和嗅覺系統。
一陣難聽的歌聲傳來。
“抹香鲸,小眼睛,厚厚鲸脂輕又輕。安康點燈來照明,好吃不過槍烏賊,聰明不過領航鲸。”
“你說這能是誰呢?”小藍很疑惑。
潮汐歎了口氣。
“可能引來深海掠食者的。。。”她小聲說。
“哈哈,想不想和我一起唱!我這深海的老住戶可不常常看見你們。我是沉積,世界上唯一一隻會唱歌的劍吻鲨。” 一條樣貌奇特的鲨魚從黑暗中鑽了出來;他有着半透明的粉紅色皮膚,吻部像寶劍一樣突出。
一條小魚傻傻地遊過來,他被那歌聲吓到了,忘記了逃跑。
沉積瞄住它,布滿利齒的嘴瞬時向前彈出,幾乎和劍吻一樣長,把小魚吸入了嘴裡。瞬間,他的嘴又回到了原位。
“知道我怎麼學會的嗎?抹香鲸最喜歡唱歌了,他們吃完大王烏賊之後,有時候會唱幾句。我就立刻學會了。誰能赢過我?我教你唱歌怎麼樣?”
“你别跟着我們唱歌了,好難聽。”小藍翻了翻瞬膜,準備和潮汐離開。沉積卻仍然繞在她們旁邊,炫耀自己的技能。
“你要是認識哪條會唱歌的鲨魚,就介紹給我和他比賽。。。”在潮汐準備咬他之前,他突然不說話了,快速消失在黑暗中。
潮汐也渾身一緊,肌肉的皺縮多少驅退了寒意。
“快往上遊!”
小藍一愣,不過很快,那讓潮汐毛骨悚然的振動和氣息也刺入了她的感官。她們用盡力氣,向着有光的水層飛馳,但是尾鳍卻因為寒冷而不那麼靈活。
她們後面,是十條強壯的紅色觸手,每根觸手上都附着數排帶有鋸齒的吸盤,宛如一個個裝着毒酒的酒杯,精巧而緻命。微微收縮的觸手格外強健,準備着彈出,将獵物裹入刑場——兩片尖銳的喙。
他是一隻六米長的大王烏賊,在傍晚的時候從千米深的水下上浮到比較淺的水層,被歌聲吸引,正好在上升的途中感知到這兩個罕見的獵物。
那強勁的觸手離兩個女孩越來越近;突然,遠處傳來了緊促的滴嗒聲。這次,輪到大王烏賊感到每一絲神經都在顫抖了。他覺察到了幾隻強壯的抹香鲸正在用聲波聯絡彼此,準備一頓盛宴——他,就是那盛宴的一部分。
“等我長大了,非用觸手堵住你們的呼吸孔不可。看看誰幹掉誰?”沒有成年的他,并不足以和那些天敵對抗。那些觸手便抖了抖,敏捷地縮回了黝黑的深淵,隻留下一片不斷彌漫的棕黃色噴霧。
“這小子跑了。。。我們白穿過這片海域那難聞的淺水層來覓食了,呸。”一隻抹香鲸失望地說。
“别的地方又能好到那裡去呢?”他的同伴倒是想得開。
此時,海流已經把“幽靈部隊”打散了。一個被浸濕的箱子正搖搖晃晃地從海面下落,它上面纏繞着幾條細而堅韌的包裝繩“尾巴”,有的地方打了小結,有的地方反複環繞了幾次,像章魚求偶時纏繞的觸手一樣不願松開。這些“尾巴”還有一部分飄蕩在箱子旁邊,環繞成了幾個圈,随海流忽大忽小。
這裡的水層已經足夠透過光線了。但是兩個女孩沒注意到威脅已經消失,仍然盡力飛馳;盡管小藍的正常速度極限比潮汐快上很多,但她不時停下,試着等自己的朋友。
“等我幹什麼!快走!”潮汐盡力沖刺。
突然,一陣麻酥酥的感覺摩挲着潮汐的左側鰓裂,緊接着急速向後滑,她趕忙減速時,那感覺一下子凝結在了她的胸鳍附近。
5. 飛旋
“糟了。。。”
潮汐不知道,她的胸鳍剛剛刮過了繩圈,沖擊力把一部分繩子從箱子上拽了下來,但是在這過程中,繩圈動了幾下,最終繞在了她的左側胸鳍上,隻剩下一條“尾巴”在外側晃動。
“大王烏賊走了。。。潮汐!你的胸鳍!”小藍擔憂地向她遊去,湊上去想要咬住那漂在外側的一段繩子,卻發現這樣摘不掉潮汐的枷鎖。
“不行的,我自己來。”潮汐縮緊了尾部的肌肉,縱身一躍而出水面。 “不,這麼跳會越纏越緊的。”
她試着扭動身體;但繩子和胸鳍之間的縫隙,卻随着她一次次的轉動和遊弋越來越小。那麻木的感覺,已經讓她的胸鳍有些僵硬了。
看着潮汐的身影一次次切斷水下昏黃的光線,小藍突然想起了什麼。
“潮汐,我教你飛旋跳躍吧!雖然你胸鳍不靈便了,但是飛旋是靠尾巴和身體側面的力量的。你熟練之後,我咬住繩子,我們一起反向用力,就可以幫你把繩子解下來了。我看過好幾次,我媽就是這麼幫助其他海豚的。”
“飛旋的話,隻有短鳍真鲨和飛旋海豚可以,但是我不是。。。。”
小藍湊近了她。
“為什麼不試試呢?我很小的時候,也做不好,我媽說我沒有飛旋海豚的肌肉,也不想讓我吃苦,就沒要求我練習。但是我喜歡飛出水面轉圈,我就天天看他們怎麼做,天天試,後來我就學會了。”
潮汐看了看繩子;它的一端像海藻一樣飄蕩在水中,另一端似乎要在胸鳍上紮下錯綜複雜的根。
“你看,其實最後我跳得也沒有飛旋海豚好,但是我比原來厲害了很多。不用跳得最好,隻要夠用就行啊。”
潮汐的身體傾斜了一下。
“好。我還記得昨天你是怎麼跳的。你告訴我怎麼發力。”她咬了咬牙。
夕陽沉沉地懸在天際,金黃的暮色浸染了蕩漾的海面。突然,流動着碎光的水面迸發出風暴般四射的浪花,幾乎把昏黃的斜陽洗成白色;一隻長鳍真鲨破浪而出,流線型的身軀奮力翻轉,向晚空展現自己健碩的軀體的每一個角度,驕傲地告訴大海,她在為自己的胸鳍戰鬥。
“不錯!下次要更加注意尾巴的用力方向!”她的朋友高興地喊。
漸漸地,夕陽不再有耐心見證這個女孩傲人的進步,悄悄退出了天幕。繁星,從隐隐的輪廓變成了墨空中閃爍的亮點。暗色的海面上仍然有一個矯健的身影騰躍而出,一次,又一次。星星的位置緩慢遷移,不時被僧帽水母般的薄雲遮住;浮雲悠悠飄走,那個身影飛旋的角度也越來越順暢。她激起的浪花不再是粗暴的疾風驟雨,而變得越來越柔和有規律。
水面下,小藍追随在這片水花的附近。
“加油!我們馬上就可以試試一起飛旋了。”
天際線開始露出微白。
“準備好了嗎?我們一起跳,你從那邊開始旋轉,我從這邊。”小藍說罷,咬住了繩子的自由端。
兩個身影沖破了朝陽下波動的洋面。當她們再次落下的時候,潮汐感到了海水在撫摸她的左胸鳍。
然而,潮汐并不知道,除了攝像機之外,她們飛躍海洋的身影還落在了另一雙敏銳的瞳孔裡;當時,那瞳孔的主人正探頭出水面尋覓氣味。和潮汐一樣,作為一隻長鳍真鲨,他是少數幾種能探查空氣中氣味的鲨魚之一。
他是個和潮汐年紀相仿的男孩,身材十分健壯,體型隻比潮汐小一點,很難看出差别——一般來講,鲨魚都是雌性比雄性體型更大一些,因為她們要冒着危險孕育生命。
“海波,你幹嘛發愣?”他身體下方的一隻舟鰤推了推他。這隻小魚名叫領航燈,和所有的舟鰤一樣,他有着黑白相間的條紋,喜歡跟着大魚行動,為大魚清理身上的碎屑,他也能獲得食物和庇護。人們曾經誤認為他是大魚的導航者,所以稱這個物種為“領航魚”。他是海波在遼闊的大洋中最好的朋友。“她竟然會這樣躍出水面。。。”海波盯着遠處水面上的餘波,喃喃自語。
海波又想了想,快速遊了一段,直到可以看清楚潮汐,就突然折了回來,像是在躲避什麼。
“我說,兄弟,你今天怎麼這麼奇怪?”領航燈擠了擠海波的胸鳍。
“最快也還要幾天,求偶的季節才開始。如果我現在見她的時候過于激動,她會怎麼看待我呢?不,我也不能跟着她們,因為她們不是領航鲸。”
海波慢慢兜着圈子,目光堅定了起來。
“領航燈,我們一定要安全地遊過大海,特别是别被兩腳生物找麻煩。這樣,我們才能完好地到達那片海域,才能再次看見她。”
潮汐并不了解那邊的波濤起伏。她專注于剛剛破開枷鎖的喜悅。
“成功了!”她忍不住歡呼起來;不知多久都沒有這麼高興了。
攝影機那頭,劉帆也笑了,但這笑容多少有點苦澀。
“君蘭,幸運的女孩。。。你知道嗎,在這一晝夜之内,多少鲨魚會被“漂浮幽靈”捆住翅膀,又有多少鲨魚最終能像你一樣飛躍海洋呢?”
小藍卻并不再糾結于那些“漂浮幽靈”,而是興奮地縱身躍出水面,“潮汐你真棒!我們慶祝一下吧。一會兒我給你鲱魚或者金槍魚當禮物。”
潮汐突然想起了什麼。
“我不想要魚。我隻要你答應一件事情,行嗎?”
“沒問題。”
“你已經很進步了,沒有直接用牙齒去探索那個帶花紋的東西。但是要答應我,以後永遠都不要直接沖上去,不論那些東西多麼讓你好奇,你都要先和它保持距離。隻要你還在呼吸,以後總會有機會弄清楚的,而不是這一秒鐘之内。”
小藍轉了轉,眼神突然格外明朗。
“這個嗎,有點困難,但是我一定能做到的。好,說定了!對了潮汐,飛旋還有一個用處。當你不高興的時候,就跳出水面吧。你飛旋得足夠快,浪花就追不上你!”
6. 心網
“潮汐,我們去找點鱿魚,要不就金槍魚吧。你練了那麼多次飛旋,現在肯定餓了。”
兩個女孩探查着水中的氣味,在附近打轉,卻沒有哪個方向足夠吸引她們。她們決定先朝着目标海域走,但是路上能找到的除了略幹澀的鹹味,就是海水波動的聲音。日出日落,不知過了多久,潮汐的注意力完全繃在了遊絲般的氣味上,但是每一次她來不及招呼同伴,那微弱的味道都無情地溜走了。
“小藍,問個不怎麼合适的問題。我們上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肌肉在打顫。
“哦?少說也有一個月了吧。再不就是一個半月?”小藍并不如她那麼餓。
“我曾經比這次餓的時間要長。這回這麼難受,大概是因為那天練習飛旋消耗了太多能量。”潮汐心裡說,“但是不對勁,為什麼走了這麼久都沒有任何食物,一條小魚都沒有。為什麼。。。”
突然,水下隐隐出現了一個怪異的物體。食物的氣息陡然變得濃烈。
潮汐決定跟上去。饑餓啃噬着她的胃,但是她謹慎地保持着距離,從不同角度觀察這怪物。她同時瞄着小藍,準備攔下她任何的沖動行為。小藍的目光仍然那麼好奇,尾巴快速甩了一下,卻到底還是止住了,開始緩緩兜着圈子探察。
“總算,你這次沒有直接靠近它。”潮汐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你忘了嗎?我答應過你的。我一直在進步啊。”
突然,潮汐愣住了。
“我想,我明白魚都去哪兒了。”她怔怔地說。
那是一個宛如巨型水母的淡綠色圓錐狀物體,體長至少是上次那隻大王烏賊的十幾倍,在水下坦然地滑行。它一邊緩慢地向前遊弋,一邊向着水面升起,前面的“大口”逐漸縮小,像一個永不填飽的胃在收縮,消化着這片海洋的每一滴精血。
它上面布滿了細密的網眼,在那千萬個網眼之中,困着無數條銀色或青色的魚,焦慮地翻滾着,沖撞着,刮擦彼此,試圖找到一條重返深藍的路,但是四周那柔韌的網眼死死把守着,它們隻得向透着亮光的上面沖擊。然而,不斷收縮的網口處,也有交織的羅網,它們能看見海面上的日光,但是能飛出羅網的,隻有細碎的鱗片。
漸漸地,兩個女孩再也看不見這淡綠色的怪物了。她們不知道,人們叫它拖網。然而,它不是普通的拖網。
漁船甲闆上的絞機快速轉動着,網一點點縮上了船。
“上船半年了,你怎麼還這麼不适應?”船上一個高個子撇了一眼他的同伴。
“我沒有不适應。我小時候就是在漁村長大的,那時候我們總能抓到壯漢那麼大的魚,一條又一條。但是現在,我們抓到的大都是小魚,我有點想念那些大魚。哎。”
“你用不着為這麼沒邊際的事發愁。你真想發愁的話,就想想要是漁業管理船來了我們怎麼辦吧。你也知道,我們這船的網眼尺寸是遠遠小于法律規定的;到哪兒,哪兒再小的魚都逃不掉。”
在确認無法在這片海域找到食物之後,兩個女孩繼續前行。
“别擔心,我們肯定能找到吃的。我看了好幾次你襲擊獵物,也練了好幾次,我比以前強多了。”小藍對潮汐說。
潮汐卻突然推了推小藍。
“壞了,快分頭遊!”
周遭,浮現出了三個粗壯的影子,其中最大的體長至少是她們的四倍。
“你們能不能找到吃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們能。”其中的一個影子笑了起來。
“虎鲸!”潮汐一驚。
“隻能怪你們不走運了。我們每隻虎鲸都遵循族群的傳統食譜。我黑背出生的族群,就是專門吃鲨魚的。”帶頭的雌性虎鲸黑背一邊恐吓獵物,一邊帶着其他兩個成員:她的兒子和女兒,把小藍和潮汐逼向水面。她剛分家不久,是個小家庭的族長。
“媽媽,一會兒我先吃!”妹妹說道。
“沒問題,小寶貝兒。”
“你也不許和我搶!”妹妹使勁地甩動尾鳍。
“好。。。那你先吃壯點兒的長鳍真鲨,我吃大青鲨。”哥哥歎了口氣,緊盯着獵物。
虎鲸們從三個方向收攏了包圍圈,她們隻得一點點向着水面靠攏。
“不行,我都要先吃。今天我不舒服,哥哥你去幹活。”
潮汐緊緊盯着虎鲸;她和小藍擠在一起。
哥哥急速沖上去,試圖甩起尾巴把潮汐彈到空中震暈。潮汐一急,直接縱身躍出水面,飛旋着砸了下來,落在了他的呼吸孔上。小藍也咬住他的背鳍,試圖幫忙。
“笨蛋!媽媽說過,把鲨魚翻過身子,他們就暈了。”妹妹撇撇嘴。潮汐則去吸引黑背的注意,防止他們圍攻小藍。
哥哥決定先拿下容易的小藍。但是在他即将咬住小藍的時候,妹妹卻撞到了他身上,阻止他。
“回來!還是我去抓她。不然你偷吃怎麼辦?”妹妹忽視了他怨恨的眼神,直接沖向了小藍,但是實戰經驗不足,隻擦破了一點。此時,黑背也做好了攻擊潮汐的準備。
“啊!”妹妹突然一聲慘叫;哥哥咬了她。
“你以為你是海洋女王嗎?我再也不能忍了!”他吼道。
“你竟敢欺負妹妹!”黑背放過了潮汐,準備教訓兒子。
小藍和潮汐趕緊遊走了,争吵聲漸越發模糊,被波浪聲漸漸吞沒。
“讓他們自己解決去。安全了。”潮汐說。但是,她卻解決不了自己胃部的響動。
海水緩緩流入潮汐微微張開的嘴,她甚至感到水流幻化為了鮮嫩的柔魚,一條接一條滑過她的喉嚨,那柔韌的觸手中擠出了甜腥的汁液,滋潤着她焦躁的胃。
“嗨,你還好吧?你要跟着我的方向啊!”小藍的聲音響起。
潮汐一驚,那些跳進她喉嚨裡的柔魚頓時化作了泡影。周圍,仍然是苦澀的海水。她苦笑了一下,轉身跟上了同伴。
“剛才水面上掉下來了什麼東西,把我的背鳍舊傷劃破了一點。不過沒什麼大事的。”小藍的背鳍上角隐隐有一絲血滲出,很快隐沒在深藍中。
不,那不是小藍!
潮汐瞪大了眼睛;那分明是一條正在遊動的長鳍金槍魚,健碩的炮彈形身體裡,不知藏着多少鮮美的紅色魚肉。她已經聞到了誘人的新鮮氣息。不能再拖了。
“潮汐。。。啊!你幹嘛撞我?”
這沖擊力一下子震醒了潮汐。金槍魚消失了,但是,那新鮮氣息還沒有消退。她不由自主地盯着小藍的背鳍上角。
“你剛才怎麼了?沒事兒吧?”小藍推了推她的胸鳍。
“聽我說。你的傷還沒好,我平時還能忍住,但是我現在餓得快要受不了了,對味道特别敏感,我怕我。。。不如我們先分開。”
“那就定個地方見面?可是你的導航壞了。我倒是能找到任何地方,但是你怎麼行呢?我們還是一起遊吧。”
“可是我怕我真的會。。。那感覺太強烈了。”
“沒事的!誰都有難受的時候,我相信你不會那樣的。我們是朋友,什麼壞事都不會發生的。”小藍的大眼睛真誠地看着她。
潮汐兀自搖了搖頭。
“恐怕在找到食物之前,我還是會忍不住做那樣的事情。我先甩開她?不行,她的極限速度比我快上許多,她肯定還是會追上我,和我一起遊的。”潮汐暗想。
突然,她十分嚴肅地盯着小藍。
“好,我其實想說的不隻是餓的問題。你一定想聽我說那些話嗎?”
“那些話?什麼啊?”
“反正我也要餓死了,我現在不會顧忌什麼,我要說給你我的真心話。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心裡不舒服。我時不時就覺得非常害怕。”
小藍圍着她轉了幾圈,奇怪地看着她。
“潮汐,你是餓得有點頭暈了吧。我們再去找找吃的?”
“你看我像是頭昏嗎?我之前是有點,但我現在非常清醒。我的吻部能清楚地感覺到你的心髒電流。剛才說話的工夫,它有二十三次波峰。我說得對嗎,嗯?你還會認為我糊塗了嗎?”
“那。。。你說你在我旁邊感到不舒服,是真的嗎?”
“一條餓得要回歸大海母親的鲨魚,有什麼必要騙你。”
“可是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這感覺就沒消失過。”
“那你為什麼會有那樣害怕的感覺呢!那時候什麼都沒發生呢!”
“我需要告訴你為什麼嗎?就像你碰見兩腳生物,你需要告訴他“我不喜歡你在海裡放怪物!”嗎?我就是害怕。”
小藍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血管都在激張。那誘人的氣息随之越來越濃烈,不斷撥動着潮汐的神經。她橫下了心。
“沒錯,小藍。我看見你時,那感覺,就像看見了一群兩腳生物帶來的怪物一樣。”
“可是你既然那麼想,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還要答應和我一起遊?”
潮汐緊緊閉着嘴;她不知道,這是因為不想讓那沾着新鮮氣息的水流流進嘴裡,還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
小藍失去了耐心。
“潮汐,你是一條很讨厭的鲨魚,你隻比那些兩腳生物好一點罷了。”
潮汐别過了身子;幸好她沒有淚腺。那新鮮的氣息突然格外濃烈;她難以抑制地微微張開了嘴。
“不過你放心,你再也不會害怕了!”小藍突然大喊。
一陣振動傳來,那是快速擺動的尾鳍激起的水流。潮汐轉過身子,隻見那青色的影子已然模糊了。
潮汐重新成為了一條獨自漫遊大海的長鳍真鲨,就像從前那樣。
“小藍,我不想在你身上留下齒痕,但是大洋中有利齒的不止是我。哦,那些兩腳生物,他們的牙齒鋒利嗎?”
遠處,那延長的淡綠色怪物仍然勤勉地攪動着水下的夕陽,細密的網眼犁着每一寸藍色,一路撒下饑餓和荒涼的種子。
“要我說,其實他們就不該管我們網眼多大、什麼時候下網。海這麼大,難道魚以後還能全沒了不成?”那個高個子工人正在休憩,抱胸看着船後翻滾的白浪,他的同伴默然不語。
在看不見的遠方,一個青藍色的身影正在緩緩遊弋。她說不清之前自己飛馳了多久。
“怎麼回事?我竟然不覺得自己一個人遊很難受了。。。如果像潮汐那樣的鲨魚都可以不怕孤獨,我為什麼不能呢?”她縱身躍出水面。
不遠處,一艘遊輪緩緩駛過,她沖破洋面的修長身影映入了一個孩子的眼裡。
“大鲨魚!大鲨魚!媽媽,它吃人嗎?”孩子拽了拽媽媽的袖子。
小藍不知道自己成為了談論的中心。她隻是一次次飛旋着,青藍的顔色映襯着斜陽,那樣敏捷,沒有一片浪花能追上她。
7. 利齒
“小帆,這周末去潛水?”科考結束了,劉帆剛剛返回了光城海洋大學;他正在電腦前忙碌,就接到了一個朋友的電話。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這周末怕是不行。我需要做定位路線的繪制,而且專門負責君蘭的攝影機視頻素材,我要整理一下它們。下周吧。”
“你是掉進工作的大海裡了。對了,除了君蘭,别的鲨魚現在怎麼樣了?”
劉帆的心頓時一沉。在那十條被标記的鲨魚中,已經有三個信号連續數天消失在了大洋中;因為資金的原因,他們并沒被裝上攝影機。他有時會夢見那三個閃着光芒的小點重新跳躍在屏幕上,但是當他沖上前去的時候,總會驚醒。這樣的夜晚,他就無法再次入眠,隻能打開窗簾,望着燈火閃爍的海港。
“君蘭,你一定要好好地遊過大海,帶着我找到那裡。你們努力到達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那個被他格外挂念的信号,此時正徘徊在一片深藍的海域。
潮汐在和小藍分開一周後,找到了一些食物;那是還沒有被淡綠色怪物清掃過的地方。她把全部的煩悶都轉化為了掠食的動力。她的胃現在十分滿足,不再發出酸澀的催促。
“小藍,你現在還好嗎?”她自顧自地說。在一陣猶豫後,她縱身躍出了水面。
“你說過,隻要足夠快,浪花就追不上。。。我。”
這飛出水面的身影落在了幾個“兩腳生物”的眼裡。他們正坐在一艘小艇上。
“走運。還沒放誘餌,這附近就有鲨魚了。馬上就能潛水了,兄弟們。”其中的一個光頭很自豪,自己首先發現了這個可以帶來榮譽的生物。
“我看網上說,這“遠海殺手”長鳍真鲨可是對人危險的鲨魚,攻擊過不少海難的人。不如我們換一種?”一個方臉慢慢準備着器具。
“你不知道麼,紅海和巴哈馬不是有專門和長鳍真鲨潛水的項目嗎?那些人被吃了嗎?你怕什麼怕。”
“但是那裡是特定的潛水點,這裡。。。荒郊野嶺的,沒有人潛水過,這麼冒然下去會不會。。。”
“就是這樣,才能顯示咱們有能力,拍出來的視頻才有人叫好。再說我還帶着杆子呢。鲨魚這東西,我特别了解它,你連我都信不過嗎?”光頭有些不耐煩;他相信,自己惡補了一天鲨魚的知識,足夠讓自己安全地拍出挑戰兇猛鲨魚的鏡頭。
方臉還是抖了一下。
“想想那些視頻,那些點贊,兄弟!”
潮汐感到了一陣波動,不知什麼東西撞入了海面;緊接着,她瞥見三個黑色的影子在不遠處的水中懸浮着,周遭是一些聚集又散開的白色氣泡,發出陣陣破裂聲。
“現在我沒法确定方向,像上次那樣着急也沒用。不如去看看那怪物是什麼。他們有好幾個,我隻有自己一個,要格外小心才好。”
她緩緩前行,直到可以看清這些影子。她為自己劃出了無形的圈子,在外圍謹慎地往複巡遊,偶爾把邊界推近一點,但又縱身折回,細細篩着每一絲氣味,每一波電流。
“有來自心髒的電流,說明這些是生物。他們很像兩腳生物。。。不,不對。我沒見過兩腳生物在水下生活。那這些究竟是什麼?他們是掠食者,或是可以吃的,還是我不需要搭理的。。。”
一陣強烈的電流吸引了她;那是一個潛水者拿着的攝影機所發出的。她逐漸靠了過去,判定沒有危險,便用吻部撞了它幾次,以便了解它。
“我還是需要查探一下,他們到底力量如何,最壞的情況下可以把我怎麼樣。”潮汐想着,便略加速遊向了那個黑色影子,用吻部撞了撞它下方飄動的闆狀物體——光頭的腳蹼,“看來他們并不強壯。但是也不能掉以輕心。他們還把沒有生命的物體挂在身上,是怎麼忍受那種氣味的。。。”
從這些黑色影子漂出的種種氣味讓她格外迷惑;它們複雜得如同纏在一起的海草根系,捋也捋不清楚。其中的一縷氣味讓她想起了那些“漂浮幽靈”。而另外一縷氣息雖然發自于有血肉的生靈,卻不同于在大海中生養的魚的鮮美滋味;潮汐習慣了海洋的饋贈,不由得轉過身去。
“這些生物的氣味,很奇怪,聞上去并不好吃;而且他們很健康,不好對付。況且,他們也在水下飄着,似乎也在注意我,視線角度和我差不多,突襲沒什麼優勢。如果我餓得要死,并且他們有傷,我會去試試嘗點;在那種情況下,什麼可以浪費呢。現在還是算了吧。”
她結束了環繞,準備前行。
“雖說潛水員不該随便觸碰鲨魚,但是,為了更精彩的鏡頭,違反規則也沒什麼。有人為了刺激,觸碰鉸口鲨的嘴。我也該學學。馬上,就能有更加精彩的鏡頭了!”
突然,光頭感到自己的腿被卡住了,緊接着,許多尖銳的物體狠狠刺破了他的潛水服,他回過神的瞬間,就像變成了被打翻的葡萄酒桶,一片殷紅色彌漫開來。他的同伴急忙用杆子捅攻擊者。幸好,那些尖銳的物體并不甚留戀他,在杆子的反擊下,那些武器就放開了他。
“我沒怎麼用力,這家夥就出了這麼多血。還好,終于讓他明白了,他是非走不可。他的味道,果然就像我之前察覺到的,很奇怪。他們也很麻煩,不能和他們再沖突了。”潮汐不再理會那片擴散開的殷紅色和三個影子的動向,遊向了深藍。
“小藍,你要是在這裡,你會怎麼做呢?”
劉帆暫時結束了本階段的工作,和朋友潛水後,約在一家飯店吃晚飯。他點了一杯海藍色的飲料,望着那幽幽的色澤出神。
“小帆,快看!”朋友推了推他。
劉帆一驚,很快就和其他顧客一樣,被飯店牆上的電視播放的新聞吸引住了。
“近日,一名潛水者在外海被鲨魚襲擊。。。”
鏡頭轉向了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光頭;他的一條褲管已經空了。有幾個顧客發出了驚呼。而劉帆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标志性的頭部;他從水下攝影機中看到了這次鲨魚攻擊的全程。
“潛伴迅速将其帶上船,并且呼叫直升機救援。。。現在,本台将根據傷者及其同伴的描述,用三維動畫模拟鲨魚襲擊的過程。”
隻見三個潛水者平靜地滑入水中,一條鲨魚毫不猶豫地狠狠沖了過來,張開了血盆大口。他們驚慌地躲避,鲨魚卻不斷追趕着他們,一口咬上光頭,死死不肯松動。。。
畫面上,出現了一個特寫——鲨魚那流露着貪婪的眼神和幾排利齒,似乎在享用這頓美餐。
“我的天。。。果然,鲨魚這東西就是兇狠,下次我可不敢去遊泳了。”一個顧客喃喃道。
“海裡沒了鲨魚,人才安全。要不它吃人怎麼辦?鲨魚那麼兇,得吃多少魚。它們沒了,咱們不就能有更多的魚嗎。”
一個小女孩已經撲在了媽媽懷裡,指着地上不知什麼東西的影子,“媽媽,地上有大鲨魚!”
“寶貝,鲨魚來了媽媽就趕走它。看,這個大壞蛋走了。”媽媽摸着她的腦袋哄她;那個影子已經被遮住了。
“媽媽趕走了鲨魚大壞蛋!大壞蛋!”
“今天的新聞就到這裡。今晚九點,電影頻道即将為您播放大片:嗜血狂鲨。”電視再次響起了主持人的聲音。
劉帆記不得别的顧客都說了什麼。但是,那個小女孩稚嫩的喊聲卻久久回蕩在他的耳旁。他的朋友也沉默了,兩個人匆匆吃完就結賬離開了,隻留下一點幽藍色的液體挂在杯子邊。
晚上,他夢見自己又來到了研究所,剩下的七個亮點陸續跳動在屏幕上,變成了七顆閃爍的星星。他欣喜又焦慮地盯着它們,生怕日出之後它們會隐沒在明亮中。突然,一個小女孩沖了出來,用一塊橡皮擦去了所有的星星,眨着大眼睛看着他,“哥哥,我消滅了大壞蛋,我們再也不會害怕了!”
劉帆像被抽去了力氣一樣,沒能攔住她。
他醒了。他還記得那個小女孩的模樣:她那麼單純,像一個小天使,卻沒有翅膀。
他開始責備自己,為什麼不敢早一點對人們講出鲨魚和人類的所有故事。一滴眼淚流過了他的臉頰;他不是一個外向的人,甚至在陌生人面前說話的時候會不時心裡發慌,眼睛不自主地看向地面。他隻在很少幾個人面前能開玩笑。所以,他隻是看着人們互相談論着這種生靈,自己默默做着認為正确的事情。
“但是,有一種辦法,可以讓我不用面對陌生人,又能幫助他們。”
第二天,他去見了唐教授。
“教授,您看了昨天光城電視台關于鲨魚的新聞嗎?”
“看了。有什麼事嗎?”
“嗯。。。是這樣的,您也知道,攝像機裡拍攝的起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
教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
“電視嘛,總會有些虛化的。他們又不是專門研究這個的,弄錯了也很正常。”
教授的眼神很複雜,劉帆突然有些不敢繼續談話。但是他想到那些閃爍的亮點,便鼓起了勇氣。
“可是,這樣會讓大家覺得,鲨魚是人類的重大威脅。教授,您一定比我清楚,那個新聞會誤導人們。您看看我寫得是否合适,如果可以,就把它展示給公衆。”
劉帆遞給了教授一張字迹工整的紙。
“。。。首先,長鳍真鲨被認為是緻死人類很多的鲨魚,但是他們生活在遠海,正常情況下不會和遊泳者接觸,人們恐懼它,就像恐懼銀河系外的外星人占領自家花園一樣,沒有道理。電視節目卻把這種恐懼泛化成了對所有鲨魚的恐懼。
其次,即使是這樣一種被認為危險的鲨魚,也不是像節目描述的那樣喜歡吃人而且魯莽。他們雖然好奇,卻很謹慎,不會随意襲擊人這樣的生物。而且,和所有的鲨魚一樣,他們喜歡海洋生物而不是人類的味道。在并不饑餓而且對方健康的情況下,他們不會把人作為食物來源。這就是為什麼在紅海和巴哈馬附近人們可以和它們和平地潛水。
就算是曆史上最有名的美國海軍印第安納波利斯号沉船事件,雖然很多人草率地把死者都形容成被這種鲨魚吃掉,但是證據并不充分。生還者的描述中,都把幹渴作為最危險的因素,有人提到,死于幹渴的人是死于鲨魚的人的兩三倍。但是,不知為何,大部分描述這次海難的節目都把鲨魚作為最可怕的因素。旁觀者的眼睛,和親曆者的眼睛,似乎無法重合。而且這還算是最危險的鲨魚之一,在五百多種鲨魚中,絕大部分對人類沒有危險。
人們隻是在為自己的偏見誇大事實。沒有哪種鲨魚喜歡吃人,無論是長鳍真鲨或是噬人鲨(大白鲨)。同時,鲨魚對生态系統的重要性,卻不可忽視。
人們知道青蛙是益蟲,卻忽視了頂級的海洋掠食者們在食物鍊和食物網中對生态平衡的重大貢獻。沒有鲨魚控制食物鍊下級生物的數量,生态系統就會像斷了的項鍊一樣逐漸崩潰。
以前有句話說得好,我們真正應該害怕的不是鲨魚,而是沒有鲨魚。。。”
“那你覺得我們還應該怎麼做呢?”
是的,必須做點什麼。劉帆丢掉了最後的猶豫。
“我們公布真實的畫面,讓大家知道,即使是長鳍真鲨或者噬人鲨這樣被宣傳為極度危險的鲨魚,也不是電影所塑造的那種殺戮機器。”
教授猶豫了一會,歎了口氣。
“那麼,光城電視台會怎麼想呢。。。他們已經播出了那些模拟畫面。你知道的,很多人喜歡看那種激烈的場景。我們也在别的事情上和他們合作,這樣的話。。。”
“可是,人們會怎麼看待鲨魚呢。本來鲨魚種群恢複相對就慢,如果人們把鲨魚當成威脅,那麼針對鲨魚——特别是那些受保護物種,比如長鳍真鲨——的破壞性行為就看上去合理了。”劉帆不想放棄希望。
教授轉身了。
“有些事情比研究海洋生物更困難。我們不能做成所有的事。我還有事情,下次再談吧。對了,你不要魯莽做什麼,不過我相信以你謹慎的性格,是不會的。”
許久,劉帆默默走出了辦公室。他失望,卻不再恐懼。
他漫步在附近的廣場上。天還是那麼湛藍,就像君蘭正在遊弋的那個世界。但是,這次被縛住翅膀的是他。
“君蘭,在人類的世界,也有一條繩子,它緊緊束縛着我。和你一樣,我不喜歡這樣。我知道掙脫繩子的過程會不好受,但是我更害怕繩子會讓我不能遨遊大海。”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一輪明月浮在天上,映着不遠處的大海。
“我決定了。我要用攝影機所拍到的畫面做成一部電影,講出鲨魚的故事。如果必要,我也要試着在很多陌生人面前講話。如果你為了新的生命,可以不害怕遊過海洋,那麼,我也可以。即使這條航路上隻有我自己。”
8. 秘密
“我算算,和她分開之後,又捕獵了幾次?我沒一次能吃飽,但每次我抓到的都比上次多啊。”小藍緩緩遊着;她現在生存得自如多了,“雖然她不怎麼樣,但是,沒有她給我示範的那些技巧,我也不能像現在這樣。現在應該再找點吃的,我就可以再撐上很久。”
一股食物的氣息召喚着她;小藍追随着這氣味,不久就看到了一個漂浮在水面上的灰黑色巨大物體。那是一隻已經死去的塞鲸,即将把自己十幾年來吮吸的養分還給大海。死去的鲸在最初的幾天裡,往往會因為充滿分解産生的氣體而浮在海面上;之後會随着油脂被吃掉,逐漸沉入海底。
“哇!好運氣。”她探查仔細之後,便撲了上去,同時合上瞬膜保護眼睛。
“嘿,你!換個地方吃。”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
“哦?”小藍剛咬下第一塊油脂,扭過頭。
不遠處,一條鲨魚遊了過來。他是一條剛成年的尖吻鲭鲨,因為是男孩,體長比較小,和小藍相仿。他藍灰色的背部泛着金屬光澤,背鳍和尾鳍邊緣有着不少細碎的缺口,記述着他和無數利齒的搏鬥。
“把那塊油脂讓給我。”他見小藍不離開,便有些煩躁。
小藍吞下了食物,瞬膜向上抖了抖。
“你這沒禮貌的家夥,真的一點不懂食物分享的規矩嗎?難道你不知道,強壯的個體能優先吃好的部位嗎?”他也很困惑,為什麼小藍不懂這個幾百萬年的老規矩——鲨魚們為了避免争鬥,會目測個體差異,然後相對有序地進食。
他稍稍下潛,然後突然加速上沖,對着小藍的腹部狠狠撞了一下。她被彈到了一邊。
“就不讓!”小藍奮力沖到他身邊,對着背部咬了下去。然而,他敏捷地扭開了,隻留下了淺淺的齒痕。
“當我遇到蠢貨的時候,就不得不使用牙齒。你以為我沒和别的鲨魚打過架嗎?雖然你這麼奇怪,我還是要教你一件事——守衛食物。” 他圍着小藍兜起圈子,笑了。
“你過來!”突然,小藍聽到了一個有力的聲音。
“潮汐!”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個熟悉的健壯身影。
潮汐是被死去的塞鲸的味道吸引來的,剛好看到這一幕。她便直接擋在了兩條鲨魚之間,對他做出了警示性的動作。
“我也要教你一件事——控制食欲。”潮汐瞄準了他的鰓,不等小藍看清,兩個強壯的軀體就在憤怒中糾纏在了一起,扭動的尾鳍激起了狂亂的水流。雙方的脆弱部位像磁石一樣吸引着對方的利齒。潮汐的動作十分娴熟,對手并不占上風。他們交織得太快,小藍無法上前幫忙。
那個家夥漸漸處于劣勢。突然,他閃了出來,對着小藍狠狠撞去。她淬不及防,被甩出了很遠,頭部一下子碰到了塞鲸露出的一塊脊椎骨上。她隻感到海水突然變成了一片黑色,然後就陷入了比深海更深的黑暗。
潮汐看着停止遊動的小藍慢慢下沉,在越發深藍的光線中逐漸模糊,緩過神來,急忙下潛去把她背起。她怒視着對手,但是背上的重量卻敲打着她,一場長久的激戰是不可能的。
“你那個奇怪的朋友!我從沒見過這麼幼稚的家夥。她打起架來簡直就像個小寶寶。”那個家夥譏諷地看着她。
“要用最快的手段,趕緊讓這個家夥不能再來糾纏我們。也最好不要讓他受重傷,會引來某些極其饑餓的鲨魚的,可能給小藍也帶來麻煩。”潮汐咬牙暗想,“對了,那隻小虎鲸說過,鲨魚被翻過身就。。。”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她不明白自然法則呢?她是怎麼活過出生後的第一年的?吃海藻?你倒是不差。那你可以教教我,背着另一條鲨魚怎麼打架麼?”他一邊嘲諷,一邊找機會攻擊潮汐,“你想試試我的跳高攻擊嗎?”
她沖到了對方側面,那個家夥試圖轉身,護住自己的鰓。這一下,胸鳍的角度剛剛合适。潮汐咬住他的胸鳍,向上一翻。小藍落了下去;潮汐隻能祈求順利。所幸,那個家夥沒料到對手會這樣,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的頭腦像被風暴吹過,一片含糊。潮汐迅速把他的下颌壓在鲸的肚子上,讓他無法翻身。
過了片刻,他便睜着眼睛,尾鳍不再甩動;他的心髒仍然跳動,卻看上去和失去生命了一樣。
潮汐立刻下潛,重新把小藍背了上來。遠處,飄來了大白鲨的氣味,也是沖着鲸脂來的。她便決定離開。
小藍感到眼前亮了起來;海水那清爽的鹹腥味逐漸把她喚醒。
“小藍。”潮汐察覺到了她的心跳逐漸加快,便很高興。
“你來了。。。謝謝你,趕走了那個家夥。但是,我讓你那麼難受,我們還是分開得好。”她從潮汐身上翻下來。她烏黑的大眼睛裡,有兩股交錯的寒潮和暖流沖擊着彼此。
潮汐從沒見過她這麼難過的神色。
“我還是要說出。。。不行,隻是一部分。”潮汐暗想。
“小藍,讓我難受的不是你本身。你當時在出血,我要是平時能忍住,但是那時我已經餓得不行了,很可能會攻擊到你,但是你并不相信。我隻能說那些話把你趕走。不論你決定是否和我一起遊,我都要告訴你,你以後無論和誰一起遷徙,如果有時候你不能保持距離——即使你本意是好的,你就會受到傷害。”
小藍的眼神漸漸明朗了。潮汐便繼續說下去。
“你的氣味會讓朋友找到你,但是在另一些時候,這也同樣能讓他們傷害你,即使他們不想這樣。這就要看你自己的經驗了。這不隻是保護你,也是保護你在意的其他生物。”
“你還救了我。。。所以,你并不是真的讨厭我。那你為什麼會看到我就感到害怕呢?”
潮汐再次聽到這問題,突然有些心裡發酸。
“我。。。可以不回答嗎?”
“不,我需要知道。一定。”
潮汐掃了一下小藍那清澈卻堅毅的眼睛,像被抽走了一半力氣,停頓了半晌。
“因為。。。我害怕看見鲨魚沒有任何鳍的樣子。”
小藍怔怔地盯着她,露出了迷惑與恐懼。
“什麼?這是真的嗎!真的有嗎!”
潮汐苦笑了一下;她也希望這是一個謊言。
“那他們怎麼遊泳?怎麼不沉底?”小藍隻顧發問,沒留意到潮汐一點點扭過了身子。
“求求你潮汐!你告訴我,他們怎麼會。。。”
突然,潮汐大喊了起來。
“他們怎麼遊?你去問那些兩腳生物!别再問我!我不想看見你也那個樣子,我怕!”
小藍從沒見過她如此失控的樣子,先是一震,繼而十分懊悔。
潮汐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
“對不起,我真的害怕那樣的。。。求你不要再問了。你從前每次什麼都不管,上去就碰奇怪的物體,我都特别擔心,因為我怕那些是兩腳生物的陷阱,他們會。。。所以我看見你沒有咬那個帶花紋的物體,沒有直接碰那個淡綠色怪物的時候,我那麼高興。小藍,你要明白,你要是遇到那樣的事,别的鲨魚幫不了你。我真的沒有辦法。”
她們都陷入了沉默。
許久,小藍碰了碰潮汐的吻部,看着她飄忽又憂郁的眼神。
“你難受的話幹嘛不告訴我,我們一起遊的。”
潮汐再也撐不住了;她似乎變成了失去生命很久後沉入深海的鲸,寶貴的浮力總也不夠。她靠向了小藍,雖然她很少依靠其他鲨魚。
“潮汐,那些兩腳生物總是在幹奇怪的事情,我們沒法子不讓他們做這麼蠢的事,但我們總要幹點什麼啊。既然他們想讓我們都害怕,都餓死,那我們偏偏要遊得特别快,每頓都吃得飽飽的!我們吃鱿魚和金槍魚,不讓給那些兩腳生物,他們就是抓不到。”
天色越來越晚,她們捕捉到了鱿魚的甜美氣息。鱿魚群在夜晚會上浮到比較淺的水層。
“對不起,今天我給你帶來了麻煩。你在這兒看看我。我請你吃鱿魚!”小藍說罷,徐徐挨近了氣味的源頭。
濃墨色中,鱿魚群仿佛有無聲的号令,衆多梭形的身體整齊劃一地傾斜穿行,略剔透的白中透着閃光的粉色。突然,不知是誰首先察覺到了異動,合攏的十條觸手微微張開,準備吸水噴出加速,卻不知該逃向何方。在騷動中,一個青藍色的身影沖破墨色,馳入鱿魚群,宛如一條青鞭,映襯着鱿魚的熒光,自由而強勁地掃動,那些梭形的軀體頓時失去了号令,雜亂無章,四處奔散,甚至同時有數條被卡在了利齒之間,碩大的眼睛很快失去了光澤。青紫,烏墨,粉白和波動的熒光交錯在一起,點亮了潮汐驚訝的眼睛。
那青色的影子不再留戀,任由剩下的鱿魚離開。她咬住數條鱿魚,遊到了潮汐身邊。
“你,真的好棒。” 潮汐欣喜地說罷,吞下了這珍貴的禮物。小藍仍然不如她娴熟,但是進步很快。
小藍和潮汐都欣慰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謝謝你,潮汐。”小藍的大眼睛格外明朗。
“不。謝謝你,小藍。”
9. 珊瑚
“昨日,石油洩漏情況再次通報。。。”劉帆看着君蘭的信号出現在那片被污染的海域旁邊,但不久又離開了,便長籲了一口氣。他完成了今天的正式研究工作,和朋友繼續投入了電影制作之中。不一會兒,他接到了教授的電話。
“那個機構給我們的資助已經見了成效。小劉,明天你就可以再次上船了。這次我們專門跟蹤君蘭的信号,因為在還活着的鲨魚裡,這個信号最穩定。我們要實地追蹤她沿路的海洋理化和生物狀況。”
兩個女孩看到了前面隐隐的峭壁;水流變得格外複雜。人們管這種地方叫海底斷層,它是藍色世界的懸崖,一邊是較淺的緩坡,缤紛的色彩擁擠着;另一邊水深陡然增加,折入了幽藍的深淵,甚至可達數百米。
“小藍,我們要是繞道的話,要多走多久?”
“大概十天。但是以前我媽媽的族群經過那裡的時候,繞道最近的那片海域有虎鲸。”
“。。。還是算了。我們不如在近岸的地方遊上幾天,那時候遠海那難聞的氣味和黑色的漂浮物大概就散了,再看看怎麼走。那邊是珊瑚礁,離岸邊不遠。”潮汐說。
“這樣也不錯。我上次穿過珊瑚礁是什麼時候來的?我看看這回能不能發現點新東西。”和多數的遠洋生物一樣,小藍也很少靠近岸邊。她那修長的機翼形胸鳍就是為了适應開闊的水域而生的。
她們靠近了那片绮麗的世界,沿着斷層邊緣遊動。小藍睜大了眼睛。斜坡本身的顔色無人知曉,因為上面擠滿了争奇鬥豔的珊瑚和海葵;它們是動物,卻很像植物。有的像錦簇的花團,含着許多柔嫩的觸手,微微随波招搖,等待着一隻無意的小魚或小蝦的闖入;花團中,突兀而起一些乳白色的倒梯形平台,上面有着細密的骨骼,挨得那樣緊密結實,不時探出幾隻剔透的小蝦。小藍忍不住遐想,要是能躺上那平台是什麼感覺——雖然她除了在潮汐後背上那一陣子,從未享受過躺着的感覺
她回過神來,突然感到一陣波動。遠處,幾十條黑尾真鲨和白邊真鲨擠在珊瑚礁旁,合力把一群魚逼到礁壁上,大快朵頤——生活在珊瑚礁中的鲨魚種類都會這種圍攻方法。
“我們不能靠得太近。離集中捕食的地方太近會受傷的。他們如果虛咬還好,但是出很多血的話就糟了。”潮汐說。
幾天後,她們認為自己找到了不會幹擾捕食的地方,卻瞥見一隻黑尾真鲨獨自在一小片珊瑚旁徘徊。她們剛要避開,她卻突然加速沖過去,怒視着小藍。
“你!你們都想把我撕成碎片。可是我也沒有那麼容易被殺死!”
“我沒有!我們正好在這附近轉轉,哪裡盯你了?”小藍吓了一跳。
“閉嘴!我早就知道,所有一米以上的生物都想把我撕成碎片!你們來我這裡,就是這樣的。”她吼道。
“我們得遠離集中捕食的地方,就到這裡了呀。”小藍覺得她的反應很奇怪。
那黑尾真鲨卻更加惱怒。
“隻要你們不能把我一擊斃命,我就會反擊。這附近有幾萬顆牙齒。如果我出了很多血,他們就會趕來,把我撕成碎片。但是如果出了很多血的是你們,那麼你們就會被撕成碎片!”那黑尾真鲨越來越暴躁,不停地變換着位置,時而閃近,時而拐彎,做出真鲨們典型的警示性姿勢——背部隆起,胸鳍下垂。
她做出了預備攻擊的姿勢。小藍和潮汐緊盯着她以防止突襲,而後抓住機會快速閃開。
“這兒所有的鲨魚——黑尾真鲨,白邊真鲨,最後是灰三齒鲨都會趕來!撕碎你們!上周,那條交配時出血的灰三齒鲨就是這麼死的!”她仍然在怒罵,兜着圈子,準備趕走每一個要把她“撕成碎片”的敵人。
小藍和潮汐繞到了遠處的一片洞穴旁,那裡有四隻光鱗鲨擠在一起躺着。光鱗鲨普遍慵懶而溫和,喜歡白天擠在一起休息,夜間主要捕食甲殼類和章魚。他們聽到了那邊的響動。
“呵呵,看來又有不走運的被那女孩罵了。”
其中一個看了看她們,慢慢開口。
“她叫湍流。她從不和别的礁鲨一起捕食。很久以前,好些鲨魚說她這樣的家夥早晚得被自然法則餓死,她的身體也有點弱,搶占不到好的位置。她就自己到偏僻的地方,天天自己捕食,累得半死。對了,黑尾真鲨在白天即使不捕食,也喜歡很多條在一起遊——礁鲨大多是喜歡集群的,黑尾真鲨甚至會和白邊真鲨混群,但是你什麼時候見過湍流和别的鲨魚一起遊?
對了,自打我認識她,她的脊柱就似乎有點問題,不如别的礁鲨靈便。”
“她卻一直堅持活到了現在。”小藍想起自己最初笨拙捕食的樣子,忽然覺得,湍流憤怒得誇張的樣子不那麼可憎了。
“對了,你們最好不要去那片腦珊瑚的北邊。那裡有兩腳生物。”光鱗鲨說。
“謝謝你告訴我們。”潮汐很感慨。
“這是因為,我不想看見兩腳生物再多得到任何獵物了。有過那麼一段日子,兩腳生物們還沒有隔三差五就讓水面炸開。那時,這片珊瑚礁的絕大部分鲨魚都能吃飽。當鲨魚填飽了肚子,也能和小魚平靜地一起遊泳。隻有兩腳生物們好像永遠都吃不飽。”那隻光鱗鲨感歎。
“别說話了。珍惜白天的休息時間,晚上還要去捕食呢。”另一隻光鱗鲨擠了擠他。
晚間,兩個女孩找了個安靜的地方閑聊。小藍給潮汐講起了自己在飛旋海豚群中的經曆,她們也回憶着一路上的艱險和風景——幽藍的僧帽水母,翺翔的雙吻前口蝠鲼,聰敏而強壯的虎鲸,敏捷的大王烏賊。。。
“。。。不對勁。你有沒有感到,附近有其他鲨魚的氣味,在這裡徘徊好久了?”突然,潮汐警覺了起來。
“哦?是有點。但是這裡又沒有吃的,幹嘛藏着?”小藍很疑惑。
湍流躲在這附近。她遠遠路過的時候聽見這談話,就靠近了。她本來想聽聽是不是準備突襲她,但是卻被内容吸引住了。
“她講的故事還算有意思吧。”湍流猶豫了半天,還是不得不承認,這經曆很有趣。她作為一條黑尾真鲨,沒有遷徙的習慣,那些關于大王烏賊和虎鲸的故事讓她嗅到了遠海的氣息。
她有點出神,那些遙遠的景象還浮現在腦海中。
突然,她遇見了幾條裂唇魚——不經意間,她已經進入了珊瑚礁的“清潔站”。裂唇魚們知道她暴躁的脾氣,小心地招呼她,“你。。。需不需要我們幫忙清理一下盾鱗?要是也需要清潔牙齒的話,你就張開嘴,我們進去工作。”
“來。”湍流的語氣竟然格外溫和。
裂唇魚們面面相觑。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她罕見地心情不錯。湍流遊動得慢了,傾斜身體,張開嘴,任由清潔魚進進出出。他們幫助她清理盾鱗和牙齒,自己也能獲得食物。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被清爽的海流摩挲,寄生物和碎屑在一點點消失。她忘記了可能被撕成碎片的焦慮,甚至希望這種輕松的感覺永遠持續下去,直到她回歸大海母親的那一刻。
“我總算明白為什麼别的礁鲨那麼喜歡裂唇魚了。以後我也該多來這裡的;小家夥們還不錯,不會趁機吃掉我的鰓的。現在,我還是去填飽肚子吧。”
在縫隙和洞穴附近試了許多次之後,她罕見地吃飽了。
“她們看來不是想撕碎我的。我。。。或許明天就該離開這片珊瑚礁,反正這裡食物越來越少了。走之前,我是不是應該給她們一條魚。。。道個歉?不,不可以直接那樣做。唉。。。可是,魚要是多一點,我以前怎麼至于那麼久挨餓。”
暮色降臨了。在一株珊瑚上,有個翕動之處,含着一個粉嫩的小球。那小球時而遲疑,時而蹿動,似乎在苦痛地掙紮;向外是未知的世界,向内是溫暖的小窩。最終,崩地一下,它沖到了開闊的水域中,悠悠飄蕩着,離那株珊瑚越來越遠。沒有誰注意到它,但它卻成了第一顆星星。漸漸地,一個接一個的小球奔入了這場狂歡。
這片墨色的水域中,許許多多掙脫母體的粉白色小球在水中恣意飄動。漸漸地,它們越發密集,沒有銀河耀眼,卻比銀河更有新鮮的生命氣息;搖擺着,躍動着,自由飛舞,翩翩揚揚。它們不知道要去哪裡,卻沒有哪裡不可以去。
它們等待着和另一半——精子相遇,而後兩個微小的星星合成一個新的生命,受精卵發育而來的浮浪幼蟲會徐徐降在堅固的附着物上,未來又會發育成一片珊瑚——它是招搖于海流中的爛漫缤紛,那裡會有豔麗的刺尾魚來遊弋;如果有偕老同穴海綿的話,也會有一對俪蝦永居于細密的羅網。新的生境在這粉白色的小球中等待着。
海洋,在飄雪。
小藍和潮汐緩緩遊着,看着。
“趕上珊瑚産卵了。每年就一次。”一隻光鱗鲨自言自語,遊過了她們身邊。他咬住了一隻螃蟹,用真空吸塵器一樣的嘴破壞蟹殼,吸出了甘美的蟹肉。
“我們不能再往前了,那裡是腦珊瑚以北。”潮汐看了看小藍;雖然她即使不說,小藍也不會再貿然沖過去,“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裡,繼續前行去求偶。”
“潮汐,你有什麼願望嗎?” 粉白的小球飄過了她們面前。
“願望?覓食就已經很艱難了,我沒有多少時間去想這種問題。”
“反正我們現在也不餓,而且也不能在這裡找吃的。不如許個願,沒什麼壞處。”
“。。。那,我希望海裡的魚還像我小時候一樣多。”潮汐想到了自己小時候捕獵的經曆;和所有的鲨魚一樣,她一出生就獨立生活,随着年齡增長,她生活的區域也逐漸改變。那是一段夾雜着鹹腥味的記憶。她笑了。
“我想讓兩腳生物不要做那些奇怪事情。為什麼一定要做那樣的事情呢?”小藍盯着那粉白色的飛雪,“哇,雖然很老的珊瑚會死,但是新的珊瑚還是會長出來。”
她們徹底放松了。這時,一個影子已經掠過了腦珊瑚,向北邊滑去。
“湍流!她去那邊幹什麼?腦珊瑚以北不應該去的。”小藍察覺到了那個影子,不由得有些擔憂。
湍流并不回頭,毅然向北遊去。
“腦珊瑚北邊雖然有兩腳生物,但是洞穴和縫隙多,藏了不少魚。我抓到魚之後,先吃飽,然後咬着剩下的到她們上方去遊,假裝把其中幾條掉下。這樣我就能緻歉她們了,她們還不會發現究竟怎麼回事。明天,我就離開這片珊瑚礁。”湍流暗想。
突然,一陣詭異的波動傳來。湍流一心想着捕獵,隻把這當作珊瑚産卵之夜的水流變化。
一陣強大的沖擊波橫掃過來,小藍和潮汐急忙躲避,卻仍然被彈到了幾米外。她們再次掙紮遊動的時候,北邊的珊瑚已經變成了破敗的殘枝斷片,那些微小的觸手也不再招搖。隻有一兩隻小魚驚慌地逃竄。
水面上,幾個人駕駛着小船。
“今天晚上炸魚真順利啊。這種炸藥就是好用,嘿。沒人發現,走運。”
第二天,小藍和潮汐返回了開闊水域。她們并不快樂,因為這片珊瑚礁少了一個獨自奮力捕食的身影。
但是,她們不知道,在她們離開後,幾個身影潛下了水,仔細地在珊瑚從中搜尋什麼。
“這條雌性黑尾真鲨的背鳍破損得很重,脊柱狀況也不好。幸好,那水域中炸藥的味道太濃了,掩蓋了受傷的味道,她雖然昏迷,卻沒有被别的掠食者吃掉。她被掩埋在珊瑚下面,那個地方正好有水流經過,通過抽吸式呼吸,她也沒有窒息。”上岸後,劉帆的同事緊急處理了一下被救上來的黑尾真鲨,“真鲨類這幾個部位的處理,查不到太多前人的資料。要不。。。”
劉帆遲疑了一下,堅定地搖了搖頭。
“什麼都有第一次。那就讓我們當第一個吧。”
“不過,你為什麼這麼堅持要救這條鲨魚呢?就是為了出這個救治的研究成果嗎?我看不像吧。”
劉帆沒有說話。湍流已經在臨時搭建的塑料水池裡緩緩轉動身子了;至少她擺脫了生命危險。她在自己最害怕的生物那裡獲得了幫助。
“如果她不願意放棄遊泳的話,我也不想放棄她。對了,我已經檢舉了破壞珊瑚礁的行為。他們說,這裡将會計劃設立保護區。”
劉帆看着不遠處的海面;那下面,是破碎的珊瑚礁,但是也有珊瑚的受精卵在飄蕩,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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