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遠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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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家在遠洋(上)》)

10. 誘餌

“那些珊瑚的卵不會都死了。”小藍對潮汐說;她在蔚藍中遊弋,眼前卻仍然浮現出下雪的海洋。

一隻淺海長尾鲨悠悠地遊了過來。他的尾鳍上葉幾乎和軀幹一樣長,像海藻一樣,在水波中優雅地招搖。他看到了她們。

 “嗨,潮汐。”他招呼道。

“小藍,這是飄翼。我曾經遇見他,和他合作捕獵過一次。”

“是啊。這是很不尋常的事;你什麼時候見過一隻淺海長尾鲨和一隻長鳍真鲨一起捕食魚群呢?我們大概是世界上第一次這樣做的了吧。”飄翼還是很樂于嘗試新辦法的。

這時,水面附近出現了一小群魚。

“正好餓了。”他緩緩遊去。

潮汐示意小藍和她一起躲開。飄翼尋覓到了一個合适的位置;他的大眼睛突然格外淩厲,猛地一甩長尾,一陣快得難以察覺的波動貫穿了整條尾巴,水中的沖擊力直接将一些小魚震得昏了過去。

飄翼又恢複了翩翩的姿态,一一吞下了獵物。

“我最近發現了一種新的捕獵方法;非常容易弄到金槍魚。”

“聽上去很有意思。我們應該去看看。”小藍說。潮汐想想肥美的金槍魚腩,也同意了。

遊了一陣子,前方的幽藍色中逐漸出現了一些柔魚,奇怪的是,它們都懸浮在水中,似乎有規律地排列着。

“你知道嗎,為什麼按理來說,藍鳍金槍魚應該洄遊到這兒了,但現在卻都不見了?”飄翼示意她們看向另一側。

在柔魚之間,有些是正在掙紮或者已經不動的金槍魚。小藍和潮汐吃了一驚;她們沒想到,他指的是這樣的金槍魚。

“别去!肯定是兩腳生物幹的!”小藍喊了出來。

“你确定要咬它們嗎。那大概是兩腳生物的陷阱。”潮汐想到了自己的背鳍。

“我知道。所以這就需要特别的技巧了。”飄翼笑了。他轉到了一條已經不動的金槍魚旁邊,小心地找好發力點,牙齒勾住魚的體側,撕下邊緣的肉,吞了下去。

“就是這樣。力度要準,角度要好,特别是别碰到它的嘴邊。所以最好找個頭大的吃,安全。不然,嘿嘿。。。我要走了,祝你們好運。”

“這。。。”潮汐歎了口氣。

“他很有點子。但是,他再聰明,又怎麼能和兩腳生物抗衡呢。很危險。”飄翼遊遠後,潮汐說。

“我們幹嘛不試試那種辦法呢?”小藍盯着一條金槍魚,準備去探查。

“别這麼幹!不要忘了我之前的事。”

“我知道有危險。但是洄遊的金槍魚都懸在這裡了。上次,那個淡綠色怪物太大了;可是這回,這些魚就孤零零地在這兒,而且體型這麼大,我們還是有機會的。我們的家,我們的食物,為什麼兩腳生物能吃,我們卻不行?”

潮汐想起了飛旋之後那饑餓的經曆。她不想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況且,小藍告訴過她,那個夢想中的地方就要到了。

她隻有攝入足夠的能量,才能以最好的狀态去求偶。

“也對。我之前被勾住,是因為那塊肉太小了。那。。。我們試試大塊頭的金槍魚。”她和小藍開始了冒險。

延繩釣船緩緩起鈎了。這是一艘捕撈金槍魚的船,用柔魚做誘餌。幹線和支線接連回到了船上,工人們開始檢查線上連着的鈎子的收獲。

“船長,看看這幾條金槍魚。”

“我看看。。。這咬痕,一看就是真鲨科的遠洋性大魚幹的。不是大青鲨,就是長鳍真鲨或者平滑真鲨。”

“對,這些讨厭的家夥。不過也不用擔心,延繩釣鈎子又沒長眼睛,雖然咱們要釣的隻是金槍魚,但是一路上管它什麼海豚、海龜、鲨魚,都能鈎住。就連下水的海鳥都是。這些鲨魚早晚會變成兼捕物的。”

這時,一個高個子工人插話了。

“依我看,咱們應該換上減少兼捕的鈎子和線。我朋友工作的延繩釣船為了減少兼捕,就換上了特殊鈎子,還把誘餌從柔魚換成了鲭魚。他們兼捕到的鲨魚就少了很多。我看那樣挺好的,鲨魚能活着,咱們也能專門捕有用的魚。對人對鲨魚都好。”

“不該換鈎子。成本太高。鲨魚能活着就是好?它們上鈎的少了,就來咬我們的魚!”另一個船員說。

“但是上次我聽漁業管理機構的講座說,鲨魚種群恢複相對慢,兼捕太多的鲨魚對生态不好。針對不同種類的鲨魚,他們當時還發了一張表,是關于CITES附錄二的。CITES附錄上列出的鲨魚都是種群受到威脅、需要保護的物種。列在附錄二上的物種在沒有特殊許可的情況下,都不讓漁船帶上岸交易,不論死活隻能扔回水裡。。。。”高個子說。

“好好,我替你說完。那個講座還說了,在兼捕的情況下,那些沒列在附錄二上的鲨魚如果已經死了,就可以上岸,充分利用;但是如果還活着,也鼓勵漁船放走它們。對不對?”有人不耐煩了。

“是的。。。所以,我們現在這樣兼捕,不太好吧。”高個子還在試圖着改變對方的看法。

 “等着吧,等這幾隻特别能破壞的鲨魚上鈎了,以後金槍魚就能完整了。”那個船員和船長明顯不感興趣了。

“這。。。”那個高個子看了看甲闆,那裡有幾隻已經不動的平滑真鲨和錘頭雙髻鲨。他們都是附錄二上的物種,沒有特殊許可不允許帶上岸的。但是,即使扔回到海裡,他們也已經停止了呼吸。高個子突然有些難過。

“我馬上就能吃飽了。潮汐,你将來會有好多小潮汐的!”

瞬間,一陣刺痛擊破了小藍的幻想。

“小藍!”潮汐發現了異樣,沖了過去。

隻見小藍驚恐地睜大眼睛,奮力扭動身子,但是她每次試圖沖向遠處,都被一陣痛苦的力量扯了回來。

一根彎曲的鈎子,挂在她的嘴邊,閃着寒光。

“不。。。”潮汐試着咬斷線,但是那末端的鋼絲線太堅韌了。她焦急地遊動,用各種角度試着破壞水中的怪物,卻一次次失敗。

“我們再試試!”小藍艱難地翻轉着,“别擔心,我是鲨魚啊,怎麼會被這個沒生命的小東西困住呢?”

到了半夜,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我們先歇歇,一會兒再和它對抗。不對,它怎麼在動?”突然,一股緩慢而頑固的力量拽着她,将她牽引向未知的方向。

延繩釣船在起鈎。

墨色的水下,那修長的藍色身影翻動的角度越來越小。潮汐不得不托着她。

那牽引的力量陡然變大了。潮汐擡頭出水面,頓時毛骨悚然。

“果然,是兩腳生物!”她們已經到了船邊。

借着船上的燈光,那個高個子工人注意到了船邊有一條鲨魚,一直跟在這條被鈎住的鲨魚的附近,遲遲不願離去。

“如果它想吃的話,為什麼一直沒咬呢。。。它在咬我們的線。這。。。難道說,它想幫忙?”他暗想。

“利用已死的非保護物種的兼捕鲨魚,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它還活着。要不切線放它走吧。上次教育講座說了,雖然大青鲨隻是iucn确定的近危物種,也不在附錄二上,但是種群也被捕撈影響,對于這樣的兼捕鲨魚,如果還活着,就該放走它們。有些衛星标記研究說,健康的大青鲨切線放走的成活率很高的,有六成以上。”他提議道。

“不行。雖說鲨魚不怎麼值錢,但是有的部位可以留下。”

小藍的尾鳍甩動了一下,身子彎曲,尾鳍幾乎碰到了頭部,卻仍然被拉上了沒有海水的世界。

潮汐怔怔地看着;小藍最後激起的水花濺落在了她的吻部。她驚醒了。

“不,兩腳生物!你們那麼遠趕來,折騰我的背鳍,搶走我們的魚,往我們家裡放怪物,現在,還要帶走小藍!你們比虎鲸讨厭多了!你們怎麼要那麼多東西!就不怕撐死自己嗎!”海水也澆不滅她的怒火。

雖然她告訴過小藍,遇到這種情況一定要獨自離開,但是,現在她自己卻做不到。

她沉沉浮浮,想看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卻害怕真的看到。

11. 繁星

在甲闆上,小藍的掙紮越來越弱。她擡起頭,大眼睛裡映出了許多靠近的兩腳生物。

“好,切完線了。上船之前,有人托我弄到一批鲨魚颌骨,可以當裝飾的。還有,魚鳍也可以留下,大青鲨魚翅是最常見的魚翅種類了。至于剩下的部分,看看冷凍倉,要是地方多就留下,地方少,就放回海裡。不然鲨魚肉很容易分解出氨味,賣不上錢。咱們不是專門捕鲨魚的,沒那麼多地方給鲨魚肉。”

“可是現在有規定,對于不屬于受保護物種的那些鲨魚,也必須把整條魚帶上岸——而不隻是魚翅。魚鳍不能離開魚身的。我知道不少船是按照規定做的。”高個子忍不住說了一句。

“整魚上岸?也有很多船沒有那樣做,不止我們。鲨魚肉有金槍魚值錢嗎?那些省下來的地方,可以多放金槍魚。你再啰嗦,就解雇你。”

小藍有些昏迷了。即使切了線,她也找不到逃離的路。風浪變大,船身傾斜了一下。高個子工人看見,那條鲨魚仍然徘徊在船附近。

“對不起,小藍,我不該答應你和我一起遊的。。。”潮汐沒了力氣,悲傷地喃喃自語。

一個工人經過了旁邊;他鞋底粘上了工業油,滑了一跤。高個子受到了啟發,他看了看,旁邊有兩個方形箱子摞在一起。那個人鞋底的一些油沾到了鲨魚和箱子之間的甲闆上。旁人研究着處理鲨魚的事情,沒顧上清理。

“箱子、鲨魚和船邊起鈎的開口在一條直線上。在鲨魚和開口之間,沒有人站着。我如果那麼做,是不會傷到人的。至于能不能幫到它,就看運氣了。”

 “求求你們,放了我的朋友。以後我哪也不去,我替你們抓金槍魚!我是個好獵手!”

依然是海浪的聲音。潮汐已經絕望了。她突然十分亢奮,憤怒地撞擊着船身。

“兩腳生物!我很小的時候,每遊幾天就能看到一隻大型鲨魚。我還得躲着他們,防止被吃掉。後來,每隔十幾天。他們的體型也越來越小了,因為來不及長大就遇到了你們。小魚也是一樣。将來,說不定有一天再也沒有鲨魚了。以後你們的後代就是想來抓,也抓不到了。

你們難道不求偶,不繁衍後代嗎?我們雖然從不照顧後代,但我們知道,我們不會吃光後代的食物!可是你們!對,你們連自己的後代都不顧,又怎麼會管我們?”

高個子看了看甲闆上的小藍;她的胸鳍搖了搖,似乎想抓住什麼。他咬咬牙,偷着推了上面的箱子。箱子晃了晃,倒了下來,被油滑了一下。船身一颠簸,箱子繼續滑動。

“你們知不知道!我們雖然愈合得快,但是我們身上的東西,除了牙齒和盾鱗,被你們拿走就都長不出來了。

你告訴我,你們要拿走小藍的什麼?”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恐懼。

突然,一個東西翻滾着砸了下來。

“小藍!”她撲了過去,

小藍緩慢地擺了擺尾鳍,身子卻傾斜了幾下,呆呆地看着她。

“沒事的,我。。。還能遊泳。”她很久才說話。她還沒從缺氧中恢複過來,十分虛弱。

“所有的都還在!天哪,謝謝大海!”潮汐的聲音在顫抖。

她再次背起小藍遊泳,卻注意到小藍的嘴邊多了個東西。

“這個東西該多難受。。。可惜我幫不了你。”潮汐歎了口氣。

“至少我又回到了大海裡,不是嗎?”小藍笑了笑;她嘴邊的鈎子抖了一下,卻抓着不放。

漁船上。

“剛才浪大,箱子掉了,把鲨魚砸了下去。”一個船員判斷說。高個子工人一陣釋然。

他看了看波濤翻滾的洋面,天和海仍然是墨色,隻有漁船的燈光把一小塊水面照亮了。

 “回家,回家吧。如果你願意,也祝我們順順利利的吧。”他心裡說。

接下來的幾天裡,小藍沒有力氣進行最喜歡的飛旋,她就連保持平衡都很難,潮汐不得不常常背着她。她們行動得很慢,一天也走不了多遠。

“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小藍已經學會了不想着鈎子的存在。她剛要講,卻被打斷了。

“你們可以幫個忙嗎?我和我朋友肯定給你們回報。”面前是一條灰色的小魚,身體很長,頭頂上有個橢圓形的吸盤。

“䲟魚?抱歉,可是我們也很忙,不方便幫你的。”潮汐看了看他。䲟魚常常吸附在大魚身上,吃食物殘渣,也能清除寄生物。潮汐對他們還是有些特殊感情的。

她們看見,前面遊過來了一隻巨大的鲸鲨,看上去已是中年。這是個溫柔的巨人,他有着藍黑色的背部,上面散布着星星般的白點。

“算了小印,每條魚都有自己的難處。你回到我身上吧。”鲸鲨招呼着那條䲟魚。他身上纏着一條麻繩,但是幸好隻纏了一圈。

“可是,繁星,你已經忍了很多天了。”小印難過地看了看朋友。那天,繁星不小心被困在網裡,好容易從漁網中掙脫,卻留下了這枷鎖。

潮汐和小藍都注意到了繁星身上的繩子。

“這個奇怪的東西,是兩腳生物給你們弄的吧?”小藍想到了曾經纏繞潮汐的繩子,“我明白了。别的忙我可能不想幫,但是,隻要是兩腳生物造成的麻煩,我就一定要幫你解決。”

“對。他們要纏上,我就能解開。我們有經驗。”潮汐也覺得,去除兩腳生物造成的破壞,就是對他們最好的挑戰。

她們試着合力咬斷繩子。在這過程中,繁星卻注意到小藍有些不對。不一會,繁星就似乎聽到了那些困在繩子下面的肌肉的歡呼。

“謝謝你們。”繁星憨憨地笑了,他寬闊的大嘴顯得更大了。

“祝你找到有好多好多浮遊生物的地方!”小藍高興了起來,身子卻又歪了一下。

“哈哈,謝謝你!其實不隻是浮遊生物,我也可以吸入小魚的。哦,可以告訴我你怎麼了嗎?我要報答你們,會有辦法幫你的。”繁星忍不住問。

小藍就講了一遍自己被鈎住的經曆。繁星有些難過;大青鲨是遊泳最快的鲨魚之一了,但是,長時間的掙紮和缺氧,讓小藍現在的動作十分笨拙。

“但是我怎麼會總是這個樣子呢?再休息一陣子就好了。隻有一點不好;我朋友潮汐要去求偶,怕是求偶季節的末尾要趕不上了。”

“你上來,我載着你遊。”繁星突然說,“雖然我遊不很快,但是比你現在要快一些。”

“不會沉嗎?”小藍問。

“我是你的六倍長,你這點重量不算什麼的。告訴我,你們去哪兒?”

不久後。一隻獨自翺翔的雙吻前口蝠鲼驚訝地看到,深藍中,一個布滿星辰的寬大身軀穿行而過,背部趴着一隻在高興地講着故事的大青鲨,腹部吸附着一隻䲟魚,旁邊另一隻長鳍真鲨跟着遊弋。

“繁星,你為什麼不嘗嘗個頭很大的成年金槍魚呢?”小藍問。

“不,那種魚個頭太大了。我雖然個子大,但是喉嚨很小。我隻靠鰓耙過濾細小的食物。你接着講故事吧,挺有意思的。” 

“隻是我自己講故事太沒意思。不如我們一人一句,怎麼樣?”小藍提議。

“那,我先來?”潮汐突然說。

“潮汐,這可不像你啊!”小藍笑了。

“嗯。。。可能是我今天太高興了,不知道為什麼。”潮汐有點不好意思。

他們四個一人一句,繪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我怎麼沒發現?原來你這麼幽默。以後不準隻讓我一個人講了,你也要講。”小藍沖着潮汐翻了翻瞬膜。

他們歡笑了起來。

漸漸地,小藍越來越靈活了,她每天自己遊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潮汐很高興,小藍逐漸擺脫了缺氧的影響。

“繁星、小印,我現在可以自己遊了。我們要說再見了。”

和他們分别不久後,小藍和潮汐聞到了水中越來越濃郁的奇特氣息。那氣味充滿了生命的活力,讓潮汐的心砰砰地跳。

小藍向上看了看,在幽藍而晃着亮白的海面下,一些柔韌的身影緩緩環遊,交錯着流線,切割着日影,将斜射下來的亮光遮蔽又放開。雖然集群的數量不算多,但是那些流動的矯健身影足以産生一種鎮人心魄的美。

“我們到了,到了!”要不是怕撞到誰,小藍早就飛旋出水面了。

12. 相遇

潮汐開心地笑了;她終于要走過生命中的重要階段了。就像所有的祖先和後代一樣,生生不息。

她看了看小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本來她以為這件事情會被沖淡的。她的心頓時沉了下來。

“潮汐,我該獨立生活了。謝謝你,和我一起遊了這麼久。以後,我們每年都見一次面好嗎?想個法子,咱們好能互相找到。”

“不,現在還不是告别的時候。看到那個突出的海底山了嗎?你在那附近等我。我雖然導航壞了,但是有這個地标,我總能憑視覺找到的。大概幾天後,我們見面,我要講給你一件事情。”

“現在不可以講嗎?”

“。。。我還沒有想好。”

小藍離開了。潮汐笃定地遊向群體——雖說現在來求偶的已經不多了,但是,除了食物特别集中的地方,她從沒見過如此多的鲨魚聚集。她背鳍上的傳感裝置在和尖吻鲭鲨搏鬥的時候損壞了一點,現在雖然還能傳感,但是有點漏電。

一個年輕的男孩迅速靠近了她;他離得特别近,牙齒馬上就要成功觸碰到她的胸鳍,開始神聖的使命了。

“你的背上有電!背鳍上!那是什麼!”他突然大叫。頓時,許多雙眼睛困住了潮汐。

她再也忍不住了。

“我不是生下來就有它們的。這些東西,是兩腳生物給我安上的。我的嘴被奇怪的東西鈎住,他們把我拉到了會漂浮的怪物旁邊,然後困住了我的尾鳍,摘掉了我嘴邊的奇怪東西,折騰了一會——倒是不太疼,然後我的尾鳍突然自由了,我就趕緊逃走了。”潮汐并不知道科學家們想要幫助鲨魚。

一條強壯的長鳍真鲨沖了出來;她已經中年了。她的胸鳍上有不少咬痕,表明她剛剛走過生命中的神聖階段。她身邊跟着四五隻領航魚。

“女孩,你說你遇見了兩腳生物,摘了你鈎住嘴邊的東西,然後你的尾鳍突然被放開了,是嗎?”她狠狠盯着潮汐,像瞄準落單的小魚一樣。

“就是這樣的。請問我解釋清楚了嗎。”潮汐感到了她格外激憤的心髒電流,不由得發抖。

“你在騙我!”她大聲說,“你,仔細看看我!”

潮汐注意到,一根不鏽鋼鈎子深深紮在她的嘴邊,她的嘴角已經有點變形了。領航魚們難過地看着這個痛苦的來源。

她逼近了潮汐。

“你不可能遇到了兩腳生物。在我比你小一點的時候,有一天,我在覓食,咬住了一條小魚。我就突然遊不走了,一股力量拽着我,我一圈圈兜着,直到筋疲力盡。然後,我被拉上了漂浮的怪物。我在那兒看到了很可怕的景象,根本就不想回憶。我裝死,咬了一個兩腳生物,掙脫逃走了。

從那以後,這個東西,就一直留在了我的嘴邊,我在漂浮怪物上面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有試過摘下這個東西。我太了解兩腳生物了;他們根本不可能毫無痛苦地放走你。你嘴邊沒有東西挂着,不可能遇見過他們。你的背鳍會發抖,你究竟是什麼生物?”

潮汐無奈地快速遊走了。

在大洋中,她格外地落寞。雖然她已經習慣了這些怪物和身體的共存,但是,現在她感到自己才是怪物。也許,她永遠也無法遊過一個幸福的階段了。

她遊弋着,種種從前的思緒都像風暴一般沖進了腦海。她也說不清自己該去哪裡了。那些事情,兩腳生物,海浪,怪物。。。糾纏在一起。這藍色荒漠的獵手從未這樣孤獨。

她感到了一陣強健的波動。擡頭一看,一個健美的影子在幽藍中越發清晰。

“一個看上去很棒的男孩子。發現魚群的時候,他會從什麼角度襲擊,加速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呢。。。”她不由得走神了。

“可是,我的背鳍。。。”她想了想,頓時消沉了下去。

她感到有東西加速迫近了她。她猛地回身,竟是那個男孩。那男孩也吃了一驚。

“如果你是想問我的背鳍的話,沒什麼好說的。”她兜着圈子,胸鳍下垂,做出了警示性動作——她完全理解湍流當時的感受了。

那男孩卻一愣。下面,一隻舟鰤擠了擠他。

“我。。。可以和你一起遊一會嗎?”他鼓起勇氣,盯着她。

潮汐不由得驚呆了。

“你很奇怪。你知道,長鳍真鲨都是自己遊自己的,除非是食物集中的地方。”她說。

“我知道很奇怪。我和你就遊一會就行,可以嗎?”那個男孩變得局促;他腹部下面那條小魚暗暗鼓勵着他。

潮汐的瞳孔中,映出了他澄澈的眼神。他沒有盯着她奇怪的背鳍,也沒有像那些準備創造生命的鲨魚一樣瞄準她的胸鳍,而隻是注視着她的瞳孔。潮汐笑了。她曾經掙脫過胸鳍上的枷鎖,飛躍海洋;這一次,她雖然沒能擺脫背鳍上的怪物,但她覺得自己再次獲得了自由。

“一起。”潮汐靠近了他。他允許潮汐接近他的鰓。

“我是海波。這是我的共生者,領航燈。”這時,領航燈偷偷到了海波的胸鳍附近,海波輕輕推了推他。潮汐的心有些暖;她也曾經和兩條舟師共遊的。她覺得自己應該完全相信海波和領航燈,就像相信自己曾經的領航魚那樣。

13. 回憶

潮汐對他們兩個講起了一路上的經曆。她忍不住告訴他們,她到底為什麼第一次看見小藍就會害怕——

"雖然太小時候的事我記不住,但是我知道,和所有鲨魚一樣,我一離開媽媽的身體,就開始獨自生活。我還隻有現在的一半長的時候,有一天。。。” 潮汐平複了一下情緒,開始慢慢回憶——

小潮汐看着附近的突兀的海底山脈,那裡有個突出的峭壁。她感到有什麼東西從水面落到了那裡,緊接着,她就抓到了食物的氣息。

“這裡,會不會有更大的掠食者呢?”她突然有點害怕。

“呵,這裡沒有!要是有的話,我已經死了。”一個刻薄的聲音從食物氣息的來源那邊飄來。

“哦?要是真的,那我就接着看看這兒都有什麼。”她慢慢靠近了氣味的源泉;确實,如果有其他掠食者的話,這食物是留不到這個時候的。

她掃了一眼之後,卻比發現了大王烏賊還要驚恐。

“你。。。是什麼?”

“沒見過鲨魚嗎?”那個刻薄的聲音在譏諷她。

“可是。。。如果你真的是鲨魚,為什麼沒有鳍?”

“沒了,都被拿走了。”那個聲音不再那麼尖刻,變得有些哀傷。

小潮汐愣住了。

“你,為什麼還不過來!你難道聞不到這是食物的氣味嗎!這是吃的!”

“我好害怕,誰害怕的時候能吃東西?我想吐。”她忍着莫名的恐懼,扭身遊走。在高度的焦慮下,那食物的氣味沒有任何的誘惑力了。一陣陣翻江倒海的感覺折騰着她,她恨不得把胃部翻出來,清理那風暴般的混亂——鲨魚可以把胃部翻出來,而後縮回去,不會被牙齒刮傷。

突然,後面傳來了怒吼。

“給我回來!這地方的水流方向太糟了,外面的水流往裡面流,味道散不出去,你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有别的掠食者來!更糟的是,水流進入我的嘴裡!”

“所以,你到底想怎樣?大海這麼大,我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她有些生氣。

“可是我告訴了你沒有掠食者的事情,你是不是也應該回報我呢?”那個聲音很不平。

小潮汐想了想,到底朝着他遊了回去。

“你回來了?謝謝你。我被拉上了漂浮怪物,然後我看見,他們留下了一些已經不動的鲨魚,但更多的是各種的鳍。其中很大的一堆,是大青鲨的。。。所以,我的那些,也被扔到了那很大的一堆裡。。。其實漂浮怪物上絕大多數鲨魚失去鳍的時候已經死了,但是我。。沒有。”他看着不斷迫近的小潮汐,目光突然平靜了下來。他青藍色的身軀顯得格外修長。

小潮汐恍然覺得,大青鲨的眼睛真的好大。

“。。。那,你到底想讓我回報你什麼?” 小潮汐越遊越近了。

“幫我結束痛苦。”

潮汐結束了回憶。她陷入了沉思。

14. 圍困

“我遇見了小藍,她救了我。。。她根本不知道大海多麼危險,總是很高興地直接就去接觸那些怪物。後來,她越來越小心了,我很高興。

在我們暫時分開的時候,我終于下定了決心。等我們在海底山附近見面,我就把這經曆講給她,一定要很詳細。她可能會很難接受,但是,隻有她詳細地知道這件事,才能避免有一天她也。。。”

一陣可怕的沉默籠罩着他們三個。不知過了多久,潮汐才打破了沉默。

“那裡有大魚群。進食瘋,開始吧。”

潮汐躍出水面兩次,攝影機的信号,正好随着她靠近水面,傳給了劉帆。劉帆正在小船上,距離他們有一段路程。他看見,在靠近水面的地方懸浮着一些用來吸引魚群的物體,而遠處有一個影子。第二次,他竟然看清了一點那個影子,頓時一驚。

“是它。。。”他準備好聯系唐教授。

許多鲨魚從不同方向圍攻巨大的金槍魚群。雖然長鳍真鲨平時行動遲緩,但是他們有獨特的方法捕食金槍魚。潮汐和海波在魚群中往複穿梭,總會有哪條金槍魚意外卡在他們的利齒之間。

突然,一陣壓抑感籠罩着潮汐的感官。那是因為洋流的改變嗎?

“不好,快走!”她呼喊着海波。

海波正最後咬住一條魚,想着怎麼和潮汐分享。

“怎麼回事?”

鲨魚們紛紛沖出魚群,金槍魚們也四散奔逃。

但是,當潮汐和海波沖到前方時,卻被攔住了。柔韌的無形牆壁困住了他們。潮汐想起了那巨大的淡綠色怪物。他們試着沖向别的方向,卻驚恐地發現,那無形的包圍圈在各個方向緩緩收縮。他們都被壓迫到了一起:潮汐、海波、領航燈,以及其他的鲨魚和金槍魚。

這裡不再有掠食者和獵物,隻有擁擠和恐慌。

“唐教授,請您馬上聯系當地的海洋保護部門長官。那艘被通緝的進行非法捕撈的圍網船,正在這個經緯度附近。”劉帆沖到了教授身旁,他從沒這樣急躁過。

“君蘭的信号怎麼樣?”唐教授關心的還是信号的事。

“請您馬上聯系他們。如果君蘭成為他們的兼捕物,您回收不了标記,就沒辦法讓研究更加完整了。”

唐教授想了想,立刻撥通了電話。他有那位長官的私人聯系方式。


圍網裡,依然是掙紮和混亂。

領航燈體型比較小,奮力向上擠。

“海波,領航燈走了。可我們走不了,我們再用力向外面撞撞。”潮汐在最外層,緊緊貼着圍網,她感到了自己的背鳍在擠壓海波。

“能逃出去一個也是好的。”海波奮力争取着空間,但他沒有推潮汐,“希望他好好活着吧。”

海波的願望實現了。領航燈費勁地擠到了最上面,盡力一躍,終于躍出了不斷縮緊的圍網。雖然他黑色的條紋上已浮現出了參差的血色,但是此時,他沒有精力分給正被海水摩擦的傷口。

“快,要遊得更快!就像我和海波一起沖刺突襲那樣。”他不斷沖刺,内耳被飛馳的海水刮擦着。

小藍自己在海底山附近慢慢遊着。

“潮汐會講給我什麼呢?”

她聞到了一股新鮮的氣息,轉身一看,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哇,舟鰤——是領航魚!我一直想和領航魚做朋友的,你願意跟我一起遊嗎?”她高興地叫了起來。

潮汐和海波已經快要筋疲力盡了。幸好,他們在靠近網外側的地方,還是可以呼吸的。

“可惜我們不能再遷徙了。”海波咬牙切齒地說。

“你怎麼知道不能?我們能出去,我還能有幾個或十幾個小潮汐和小海波,他們一生下來就會自己健健康康地遊走,會自己生活得很好!他們都能活下來!”潮汐也很驚訝,自己竟然蹦出這樣的話。她覺得自己有點像另一條鲨魚了——是小藍嗎?不,也許隻是從前的自己,那樣好奇而快樂。

突然,一個身影晃到了他們面前。仔細一看,是兩個!

“領航燈!你,為什麼要把小藍帶來!”潮汐的眼睛幾乎要噴出怒火,“等我出去,一定撕碎了你!”

“領航燈,這沒有用的。”海波很無奈。

“我隻是想幫忙。。。”領航燈嗫嚅着說。

小藍看了看圍網裡面被困住的朋友。

“我一定要救你們出去!咱們一起發力,從幾個方向咬破這怪物。”

他們試了幾次,但是網太堅韌了,許多鋒利的牙齒對它傾瀉着憤怒,卻仍不能打開一絲生命的縫隙。每次那些牙齒稍稍放松,那網便輕松地恢複到原來的形狀。他們被擠壓得越來越緊,那僅有的一點空間也在一點點滑走。

一條平滑真鲨吃力地擠了過來,也試着和他們一起撕破網,但是,仍然沒有逃生的路。

“完了,完了!這怪物在上升!”那平滑真鲨絕望地大喊。

“我們的牙可不是白長的,接着撕這怪物啊!”小藍很焦急。

但是,不管他們怎麼努力,那網都一點點縮緊,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拉向水面。小藍痛苦地看着潮汐越來越頻繁地張嘴,轉動。最終,她在一次嘗試後,眼睜睜看着潮汐上升到最明亮的水面上,然後就脫離了她的視野。

船上的起網機已經把網拉到了甲闆上。好多金槍魚滑了出來,還有大量的鲨魚;有的顔色已經黯淡了下來,還有的尾鳍在奮力甩動。

潮汐躺在甲闆上,旁邊是海波。她的胸鳍搭在他身上,他們艱難地挪着,靠近彼此。

船員們巡視着戰利品。其中兩個很有氣勢的人等着鲨魚徹底停止掙紮。

“這些兼捕的鲨魚——像往常的圍網作業一樣,大部分是平滑真鲨,小部分是長鳍真鲨。都是CITES附錄二上的家夥。我們找個監管不嚴的地區上岸,總有市場的。它們在網裡已經沒有力氣了,現在也隻有一小半還是活的了。但是也不能大意,鲨魚這東西有時候像是死了,其實還能咬人。”一個滿臉絡腮胡的人說。

“這就是利用魚類聚集裝置吸引金槍魚的好處——能引來大魚群,也可以順手抓到很多的鲨魚。他們說這樣不好,但是我們抓得多了,有什麼不好?”一個歪嘴的人說,“鲨魚的全身都能用,肝油、皮、提煉的軟骨素都可以賣。雖說市場上大部分鲨魚肉都不是受保護物種的,這些附錄二的家夥的肉是不讓交易的,但是咱們總有辦法混過去。”歪嘴很高興,自己壓過了對方。

“咱們這次的船每點容積都很寶貴,隻留下鳍算了!它更貴。”絡腮胡說。

“不行!肉現在在有些地方也很走俏。雖然說這些大型掠食性鲨魚的肉重金屬含量高,但是很多人不知道,這肉還是很熱銷的。隻要咱們打通一下,就能偷着賣。留着肉!”

歪嘴和絡腮胡再次争執了起來。

在洋面下,小藍緩緩遊着,緊盯着那些怪物。

 “怪物們,我們到底哪裡特别,你們得不到就會死?你們真的是為了吃飽嗎?是不是我們都活得很糟,你們就能過得很好?真的是這樣嗎?”

小藍轉了很多圈,也找不到一個答案。她能探測到那些變幻莫測的振動和燃油的氣味,卻不能弄清楚為什麼怪物們要帶走她的食物、朋友和生活。漸漸地,她眼中的迷惑一點點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燃起的怒火。

領航燈看着她嘴邊的延繩釣鈎子,看着她越發憤怒的大眼睛,他的心也變成了一塊石頭,緩緩沉入深淵。

“小藍,謝謝你來救海波和潮汐,但是現在,什麼都結束了,你。。。走吧。”他小聲說,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也許,小藍現在還是應該在甯靜的海底山附近遊弋,那麼高興。 

“領航燈,那你現在想走嗎?”小藍突然嚴肅地問;她的神色從沒這麼凝重,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領航燈愣住了。他知道,作為一條舟鰤,他雖然有“領航魚”這樣美麗的稱号,卻是需要尋求庇護的生物,所以他才需要和掠食者共存。海洋中的掠食者不隻海波,他可以在漫遊之後找到新的合作者。

可是,當他想起自己和海波共遊的每分每秒,最讓他快樂的,不是清理海波盾鱗上的寄生物的成就感,也不是分享他的食物碎屑後的飽足感,而是——

有一天,海波告訴他,他是世界上最棒的朋友的那一刻。

“我,我不知道。。。”他不敢看小藍的眼睛。

當他鼓起勇氣面對小藍的那一刻,卻被一陣激浪甩到了一邊。

他學着海波的樣子探出水面,隻見那個修長的身影已經飛旋着沖出了大海,一片潔白的浪花随之從海面掀起,卷到半空中飛舞。當那片浪花被撕扯得足夠細碎時,他終于看清了小藍向着哪個方向行動。他瞬時驚恐得瞪大了眼睛。

“不,小藍!”

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沒比那些兩腳生物好到哪裡去。

此時,他并不是唯一的安全卻驚慌的生物。

“劉帆!我最後說一遍,返航!你面對那些非法捕撈的人很危險,有海洋保護部門的船去管!”唐教授在電話裡吼道。

“可是他們還沒到!再說,他們沒有給真鲨科生物緊急處理重傷的經驗,我上次在珊瑚礁救了一隻鲨魚,我可以做到!”劉帆在快艇上說。三個同事和他一起乘風破浪。

鹹腥的海風刮着他們的防彈衣。出發太過匆忙,劉帆最裡面一層衣服忘記換了,那夾層裡有一張紙,有點發黃——是他小學時的那篇日記。他沒有告訴别人,君蘭給他的評語,還有兩段,

“小帆,我看到了你畫在日記背面的鲨魚的翅膀,真的很漂亮。對不起,剛才雨水灑在了上面一點,它濕了,可能再也飛不動了。作為道歉,我就給你畫了一條鲨魚。你喜歡嗎?

可是,我覺得,如果隻是用筆去畫出他們,紙上的翅膀還是會被海水打濕的。你有沒有想過,真正航行在他們的世界,用你的雙手,在風暴中為他們導航呢?”

船上,歪嘴和絡腮胡結束了争吵。其他的船員們很早就分成了支持他們的兩派。

“好,都閉嘴吧。這都吵了多少天了?我們各讓一步——一半數量的鲨魚既留身子又留鳍,另一半按你說的,隻留下鳍,”歪嘴恨恨地看着絡腮胡,指向潮汐和海波,“看!這兩隻鲨魚的狀态比别的要好。之前有個富豪托人傳話,要買不常見的兇猛鲨魚養着,我們就先不動它們,把它們放進有維生系統的臨時水池裡。要是靠岸的時候還活着,就能賣他個好價錢。”

一個“絡腮胡派”的船員隻想着怎麼讓絡腮胡賞識自己的工作,沒注意到一陣異動。

小藍已經跳上了船,俯在船邊。

“哇,他們好多!”她第一次看見如此之多的兩腳生物;她也是第一次發現,兩腳生物這麼像怪物。

“喂,把鲨魚都放掉!”她仰頭對兩腳生物們大喊。潮汐告訴過她,在和并不弱小的對手争鬥之前,要做出威脅姿态,能不用牙齒就吓走對手是最好的。

但是,沒有誰聽得懂她,也沒有人注意到她。

緊接着,一個東西狠狠砸在她的吻部。

15. 搏鬥

“。。。背鳍?”瞬膜落下,小藍驚訝地張大了嘴。那個東西是一塊失去了活力的背鳍,渾圓的邊緣帶着鮮明的白色。

“白癡!你把背鳍處理壞了,我直接扔了。”一個船員對别人說。他沒注意到,背後不遠處,有一雙震驚的大眼睛。

那個船員說完,走向了另一條掙紮得越來越慢的鲨魚。突然,他感到一陣劇痛在果斷地撕扯他的大腿。

“啊,啊!”他瞬間變得和那些鲨魚一樣無力,歪着身子砸向了一個桶,那桶立即滾動了起來;它沒有眼睛,不會在意自己撞到的是鲨魚還是兩腳生物。

“至少把潮汐和海波交出來!”

旁人驚訝地瞥見,一隻大青鲨放開了那船員的腿部,狠狠撲向最近的第二個人。她的眼睛底色很清澈,卻充滿了仇恨和堅毅。

“鲨魚咬人了!”一陣混亂席卷船上。

一個“絡腮胡派”的船員拿着槍沖了過去,準備對正在咬第三個人的小藍開槍。然而,小藍的動作太敏捷了,他又不小心撞到了另一條不動的鲨魚身上,一下子絆倒在地。

“拉我起來!”他大喊。飛奔而來的一個“歪嘴派”卻直接拽走了他的槍,試圖奪走打死鲨魚的頭功。

“該死,你們絡腮胡的手下占據了大多數的槍,我一把都分不到,你們不給,我就要搶!”

另一個“絡腮胡派”的船員趕來,狠狠踢倒了這搶走槍支的人,幾個人扭打了起來。

當然,他們的頭頭也并不安靜。

“都怪你!要是不跟我争留不留魚身的蠢問題,這些鲨魚早就處理好了!”絡腮胡大吼。

“你個廢物!你的手下連瞄準都做不好,怪不得你上次差點被抓!”歪嘴也不甘示弱。

船員們一邊趁亂報複平時憎恨的對象,一邊找機會槍擊小藍。但是,擊中小藍也不是很容易,一是因為金槍魚和鲨魚還沒整理完,散亂地放着,為這條鲨魚提供了掩護;二是,他們不敢随意開槍,如果金槍魚和鲨魚被打壞了太多,賣不出好價錢,歪嘴和絡腮胡也不會有很多錢給他們分贓的。此刻,攻擊同夥似乎比攻擊鲨魚更為容易。

在喧鬧和争鬥中,“撲”地一聲,一根用來清洗甲闆的水管破開了一處,水流歡快地沖出了管壁。小藍感到自己的鰓絲因為沒有水流經過,已經黏在了一起。幹渴和暈眩折磨着她。

“我不能。。。下去,不然,再也。。。上不來了。。。”

她捕到了海水的新鮮氣息,便翻滾着身子到了那根水管旁邊,咬住它,讓水流噴進嘴裡。水重新撫摸着她的鰓。

“海水。。。真好啊。”她笑了。

她不知道,有時候科學家為了讓正在被打标記的大白鲨保持呼吸,就是這麼做的。

幾個“歪嘴派”的船員原本正按吩咐,把潮汐和海波拖往水池後,處理維生系統,但是他們現在後悔了。

 “這雌長鳍真鲨的背鳍上有追蹤器,引來管閑事的可不好。先弄死它,然後卸下追蹤器。”

潮汐被幾個船員用東西擊打了頭部,她陷入了昏迷。海波看着一個可怕的物體逼近了她的尾鳍,他拼盡力氣,狠狠咬住那個兩腳生物。

“别動她的鳍!”

瞬間,他感到一陣劇痛從自己身體側面和胸鳍傳來。

幸好,在混亂中沒有其他人攻擊他們。海水流過了海波的鰓,他清醒了一點,忍着劇痛,努力背着潮汐遊泳。水池太小了,他不得不經常轉彎。

“我們。。。再也看不見大海了嗎。”他遊得越來越慢了。

他的眼前,出現了快速遊弋的金槍魚群、色彩幻動的鱿魚和星星點點的浮遊生物,在墨色的海潮中起伏,潮水中甲藻煥發出遊離的幽藍熒光,這光又慢慢融化在了略帶寒意的洋流中。

同時,甲闆上仍是一片混亂和叫罵;船員們不知道,該攻擊的究竟是鲨魚,還是對方的派别。一個人被打倒在地,他手中的槍滑了下來。

突然,這支槍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了起來,砸向了一個絡腮胡的手下。那人倒地不動,他的同伴們上前幫忙,卻發現多了四個穿着防彈衣的陌生人,對他們怒目而視。雙方持槍對峙。

“非法捕撈的通緝犯們!海洋管理部門的船已經鎖定了你們的經緯度,現在馬上投降。把鲨魚先交給我們。”為了讓所有船員都能聽懂,劉帆選擇用英語對他們大聲說,并且直視着他們的眼睛;這次,他竟然沒有害怕面對這些兇惡的陌生人講話。

“就你們三個?你那管理部門的小破船呢?”一個船員諷刺地看着他們。幾方都沒開槍,因為形勢過于複雜。

而且,因為自相殘殺,能動的船員已經不多了。

劉帆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可是,他忽的透過縫隙,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鳍。他立刻做了個動作示意,三個同事分頭與船員搏鬥并交火,他則踢倒了面前的人,直接奔向那個背鳍所在的位置。

小藍已經被壓在了甲闆上,嘴一張一合,越來越慢。有條繩子緊緊套在她的尾巴上。幸好她找到過那根水管,現在還有一點知覺。

“就是這家夥!弄砸了我們的生意,它以為船是誰都能撒野的地方嗎?”絡腮胡吼道,“決不能讓它輕松就挂掉。必須給它點狠顔色。”

歪嘴在旁邊,他更擔心絡腮胡趁機謀害他,因為他好幾個得力的手下都被打倒了。

“好好,這次我聽你的,咱們拿走它的鳍。從尾鳍開始。”歪嘴賠笑着。

“潮汐,你在哪裡。。。我一定。。。救你回去。。。”她想念朋友,還有水。

有一陣凜冽的風,獰笑着迫近她的尾鳍。她瞬間清醒了。

“不!不準碰我的尾鳍,我還要用它遊泳呢!” 她的心狂跳了幾下,但是什麼也做不了。這突如其來的一點活力又煥然消逝了。

突然,小藍越來越朦胧的大眼睛裡,浮現出了另外幾個兩腳生物的輪廓,很健壯。那陣寒風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強壯的軀體被重擊的聲音和怒罵聲。

劉帆按住了絡腮胡,用槍指着他。

“你們的頭子在這裡。馬上把水管放進這條鲨魚的嘴裡,不然我就收拾他。”他不确定小藍是否足夠健康,所以沒要求直接把她放回大海。

絡腮胡的手下趕緊照做;小藍盡情地讓流水奔入嘴裡,水拂拭着她的鰓。漸漸地,鰓從憔悴的暗紅變回了鮮亮的顔色,為血液注入勃勃活力。血液歡呼着,奔流在那顆搏動的心中。是的,她本就是那樣富有活力的生命。

但是,歪嘴的手下卻不害怕劉帆,有兩個人決定溜回船艙,找出能用的槍,乘機幹掉這個陌生人。

擴音器喊話的聲音卻蓋過了“歪嘴派”給武器上膛的聲響;海洋保護部門的船已經到了。他們對一船的通緝犯們喊話,要求他們立刻接受逮捕。

“要繼續搏鬥嗎?算了吧。鈔票的大頭還不是進頭頭的腰包。我們再拼命,下場也不過和這些鲨魚一樣。”還能動的船員們扔下了武器,一個接一個。

現在,船上的鲨魚完全由劉帆等人以及海洋保護部門處理了。劉帆切斷了小藍尾鳍上的繩子,輕輕拖着她,把她放進了海洋保護部門的船帶來的臨時水池裡。

“啊?他竟然沒有幹掉我!對,他收拾了那兩個兩腳生物。”小藍的瞳孔大了很多,聚焦在劉帆這個奇怪的兩腳生物上。

劉帆轉身,加入了同事的工作——查看剩餘的鲨魚,大緻判斷狀況。

“這個兩腳生物。。。在把活着的鲨魚放回海裡?”小藍又掃到了這驚人的一幕。

劉帆到了潮汐和海波旁邊。此時,兩條鲨魚都已經陷入了昏迷。他和同事們把他們擡出來,在甲闆上,把一根水管放進潮汐的嘴裡,幫助她呼吸,檢查身體并卸下背鳍上的裝置。然後,他們對海波進行了緊急處理,就像他幫助每隻應該得到救助的海洋生物那樣。

“哇,潮汐的背鳍正常了!領航燈的朋友不出血了,這是怎麼回事?。。。這幾個兩腳生物,為什麼他們會這樣做啊?”小藍張大了嘴,晃着腦袋,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出了幻覺。

昏黃的餘晖吞沒了最後一絲深藍,天邊不再遺存殘陽的絲絲血色。一切都結束了;管理部門扣押了這艘非法捕撈船,歪嘴、絡腮胡和他們的手下全都帶上了手铐。他們恨恨地看着劉帆等人,後背卻被推了一下,扭送進了海洋保護部門的船艙。

劉帆借着燈光,看着從冷凍倉搜來的大量CITES附錄二上的物種的肉和鳍——鲸鲨、姥鲨、長鳍真鲨、平滑真鲨以及三種長尾鲨等等,還有一些需要仔細辨認的物種。

 “以後,請别讓我在這裡看見你們。” 他還能說什麼呢?

劉帆判斷,小藍還算健康——除了嘴邊的鈎子。但是現在是夜晚,而且在水池這樣狹窄的環境下,鲨魚的壓力可能比較大,貿然幫她摘鈎子對人對鲨魚都有危險。

“把這條大青鲨也放回大海吧。我們幾個科研人員先不走,因為海洋保護部門的船讓我們幫忙具體鑒别鲨魚種類以及性成熟狀況。我們大概要待上幾個小時。”

水下,領航燈已經徘徊了很久很久。他察覺到了各種振動,和許多浮現又閃滅的影子。該走嗎?他反複問自己。

一個身影遊到了他旁邊

“小藍,海波和潮汐怎麼樣?”領航燈很焦急,恨不得借着小藍的眼睛看看那上面的世界。

“啊?他們還在兩腳生物那裡。。。”小藍還有些愣神,卻不很憂慮。

“天哪!怎麼辦,怎麼辦!”不等她說完,領航燈立刻大叫起來,他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小藍突然直視着他,大眼睛燃起了希望。

“别擔心啊!你聽我說完。現在,他們在幫助過好多鲨魚、打敗了好多怪物的兩腳生物那裡!”探照燈的光線劃破了水下,把小藍的笑容映襯得格外明朗。

“這。。。”滾滾海浪一樣的思緒湧入了領航燈的心中,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突然,小藍感到了一陣熟悉的振動和氣味。

“媽媽!怎麼是你?”小藍大喊。

16. 成長

一個背部灰黑色的圓潤身影浮到水面上,伴着咕嘟作響的氣泡,那些氣泡在暗色中爆裂開來。而後,她緩緩遊向了小藍。

“媽媽!”小藍笑得更燦爛了,她一甩尾鳍,撲了過去。

“媽媽你看,我是真正的鲨魚了,我自己生活得可好了,還有好多朋友呢,他們也特别好!”

媽媽卻神色凝重,很久都沒有說話,任由小藍蹭着她的吻部。

“媽媽你怎麼了?”小藍半天也得不到回應,便停下來,不解地繞着她。

“對不起,小藍。”媽媽的眼神格外複雜;小藍說不清,那是釋然,是愧疚,還是欣慰。

“對不起什麼?”小藍奇怪地打量着媽媽。

“如果,當初。。。我沒有那樣做的話,你早就是一隻真正的鲨魚了。”她垂下頭,突然目光變得格外決絕,“小藍,我要把你小時候好奇打聽的事情講給你。”

那是一個明豔的午後,洋面格外平靜。深藍的海面翻不起一絲白浪,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翻滾着,吹着歡樂的哨聲。媽媽緊跟在她的旁邊,溫和地望着小家夥天真的眼睛。旁邊,還有一些海豚也在高興地看着這個小生命。

“你說,咱們飛旋海豚也沒有藍色的,為什麼這個孩子叫小藍呢?”一隻海豚很納悶。

“她媽媽最喜歡藍色。所以,她早就想好了,第一個孩子就要起名叫小藍。小家夥也特别喜歡這個名字呢。”

“媽媽,那是什麼?真好看!”出生五個月的小家夥叫着,“我能吃它嗎?看上去可好吃了。”

小家夥用吻部頂了頂那個在海面上起伏的物體。它輕盈地飄蕩着,柔韌而通透,幾縷日光斜穿過它,它那随波而起的褶皺便幻動着光影。

“鱿魚?沒問題。去吃吧,小藍。”媽媽看了看;鱿魚當然是海豚的傳統食物之一。小海豚在幾個月時就可以開始自己試着捉一些食物了。

被稱為小藍的小家夥得到允許,高興壞了,連着頂媽媽的吻部;這是小家夥最愛做的動作了。媽媽笑了。小家夥的吻部那麼稚嫩,她每次的頂觸動作都像一個可愛的小皮球,在媽媽的心裡活潑地滾着、轉着。媽媽的整顆心,都是供她自在玩耍的天地。

小家夥擺擺尾巴,咬住那個東西,吞了下去。

“媽媽,鱿魚好奇怪!”然而,她咕噜了幾聲,已經把那東西咽了下去。

霎那間,媽媽察覺到了異樣。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以飛旋的速度沖到了孩子身邊。

“小藍!”

小家夥吃掉的那個東西,叫塑料袋。

三個月之後。媽媽獨自一人,頂着早已冰冷的小小軀體,遊蕩着。她聽不見背後不時飄來的感歎,隻是目光空洞地遊着,遊着。

海潮湧來,媽媽半天都沒留神到寒意的加重,卻立刻發現這潮水把小家夥托走了幾寸。她急忙頂上去,重新讓小家夥在自己的吻部睡覺,舒舒服服的。

“姐姐,這樣沒有用的。你,和我回去吧。”不知什麼時候,她的妹妹遊來了。

媽媽隻是憔悴地看了看她,什麼也不說。

“姐姐,大家已經安慰了你那麼久,你卻還是這個樣子。畢竟魚不會自己蹦進嘴裡,我們也還要捕食,要繼續生活的。你以前那麼堅強,是族群裡最強壯的之一,大家都服你,怎麼現在就是走不出來呢!”

“可是,小藍還在睡覺。我要等她起來,到時候她就會頂我的吻部。她每次睡醒都會這樣。”媽媽注意着小家夥,生怕錯過她醒來後的第一次觸碰。

突然,一陣柔柔的觸碰驚動了她。

“小藍,媽媽還在這兒。”媽媽有點欣喜,卻并不驚訝;她早就知道,小家夥隻是睡着了。

然而,她發現那觸碰卻不是來自于她熟悉的小家夥。當她注意看過去的時候,頓時張大了嘴——

“這。。。”

那是一個纖細的小家夥,背部是鮮明的青藍色,在明媚的陽光下泛着紫光。那烏黑的大眼睛像熱帶的淺海一樣澄澈,閃着盈盈的光,好奇地左右打量着她,仿佛在問:

“這是什麼?我能和你玩兒嗎?”

媽媽愣住了。藍色的小家夥失去了耐心,直接上去,繼續觸碰着她的吻部,左一下右一下,就像小藍喜歡做的一樣。

這個小家夥的大眼睛越來越高興,小小的尾鳍左右甩動着。

“我來把這大青鲨趕走。你知道的,成年的掠食性鲨魚都是幹什麼的。我念在她好像剛剛出生的份上,就不收拾她,隻是趕走她。”媽媽的妹妹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等等。。。”媽媽看向小鲨魚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奇怪;似乎有些柔和。

她的妹妹歎了口氣,直接沖向了小鲨魚。小鲨魚一下子溜到了媽媽的腹部下面,把媽媽當成了一個奇怪卻溫暖的大掩體。

媽媽的目光頓時堅定了起來,直視妹妹。

“你回去。”

“姐姐,你在說什麼啊!”

“我已經說了,你回去。”

“大青鲨還在你這裡,她走了我就走。”

“誰都不能讓小藍走。” 媽媽想了想,語氣變得很固執

“等等,你剛才管她叫小。。。小藍?” 妹妹瞪大了眼睛,全部的注意從鲨魚那兒轉移到了自己的姐姐身上。

小鲨魚已經鑽出了腹部下面,重新頂着媽媽的吻部,還在探究那到底是什麼。

“對,這就是她。她披上了漂亮的藍色,我也能認出她。我們把小藍帶回族群,看着她長大。”媽媽任由新的小家夥來回頂觸。她們兩個一點點向着族群的方向遊動。大青鲨太好奇了,興緻勃勃地跟着媽媽一路遊,一路玩耍。

“姐姐!我再也不能任由你胡來了。你不是個小寶寶!第一,我就直說吧,小藍已經不在了,回不來了。你醒醒!第二,我雖然對鲨魚了解的不多,可誰都知道,鲨魚是不照顧後代的;小鲨魚一出生就有能力自己生活。第三, 很多種類的鲨魚會攻擊海豚,大青鲨就會!你養着鲨魚,像什麼話!哪一條海豚會做這樣的事情!”妹妹看着那親切的動作,已經忍無可忍了。

媽媽猛然看向自己的妹妹,發出了低吼。

“上次那個像鱿魚的怪物害得小藍睡了這麼久。這回,你再多說話,我就把你也當成怪物!”她的眼睛露出了寒意。

“你。。。”妹妹氣得說不出話了。

“小藍,我們回家。”媽媽看着新的小家夥,目光中的寒意慢慢消融了。

她找回了小藍。

“小藍,當初把你帶回族群後,我天天帶你玩各種新奇的遊戲,給你好吃的,就讓你黏在了我身邊。别的海豚其實很反對我這麼做,但是我對捕獵的貢獻大,地位特殊,所以他們不能公開趕走你。你大概不記得這些了。是的,我都沒想到,我竟然讓一條鲨魚留在了我身邊。

其實,過了一段時間我也明白了,我這麼做隻是在尋求心中的安慰。你不能像海豚一樣永遠留在我身邊,總有一天要去暢遊更廣闊的大海。但是我總是下不了決心讓你走,因為你多待一天,我就能莫名地幸福一天。而且我也不放心你自己生存。直到你體型越來越大,别人的瞳孔再也容不下你。我越來越發愁。我每天在讓你走與不走之間糾葛。” 

圍獵燈籠魚群的那天黃昏後。。。

海霞把小藍離開的事情告訴了小藍的媽媽。媽媽知道後,有些驚訝。她本以為小藍離開的時候,自己在感情上仍然會極其難過,但是現在卻出乎她的意料,她反而有些輕松;因為,這一天總會到來的。現在它提前來了,她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現在小藍比她想象的勇敢,要去完成她無法說出口的心願。

沒有小藍的日子裡,她會想念小藍,但是沒有想過去把她找回來。

直到有一天,她的族群遇見了延繩釣船。她看見了許多在水中微微晃動的怪物。那些怪物上,有一些鲨魚随波晃動着,眼睛大睜,嘴巴張到最大,卻已經不動了;還有一些正在掙紮。他們被稱作兼捕物。

媽媽的心抽動了一下。

夜裡,飛旋海豚們發現,小藍的媽媽不見了。

“他們對付鲨魚的手段,比我原來知道的還要多得多。小藍,我隻想看看,你是不是還活着。”

一路上,媽媽躲着掠食性鲨魚和那些專食哺乳動物的虎鲸,向每隻可以問話的海洋生物描述小藍,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她。媽媽沒有了群體,隻能吃一些水母和死去的小魚。她以為,自己要餓死了。

這時,她遇見了一個溫柔的巨人。

“嘿,我是繁星。”他咧開了厚重的大嘴。

“請問,你見過小藍嗎?她是這樣的。。。”媽媽焦急地問。

“小藍?我知道!她去了長鳍真鲨的求偶海域,我們分開沒幾天。。。”小印說。

“太好了!就在這附近!”

媽媽的故事講完了。小藍怔怔地看着媽媽,在墨色的水中,她的大眼睛中晃動着瑩瑩的光。

半晌,她打破了沉默。

“媽媽,你不要擔心了。再也不會有怪物了,即使有,我們也學會了躲開它們。”

漸漸地,媽媽的神色越發欣慰。

“小藍,你不要回到海豚族群了。去漫遊大海吧,像其他的大青鲨一樣。我知道你足夠強大,能自己活得很好,就夠了。”

小藍微微張開了嘴,用吻部蹭着媽媽。她明白,這是最後一次了。

“媽媽,我就在大海裡,你也在大海裡,以後咱們都能過得很好。”

媽媽看了看她,目光變得很決然。

“我聽見了海豚的哨音;我的族群好像也找到了附近。我要走了。”

媽媽折過身子,頭也不回。很快,她消失在了湧動的墨色海潮中。

17. 自由

許久,小藍才從混亂的思緒中掙脫了出來。她擡頭出水面,借着燈光瞥見劉帆這個特别的兩腳生物。她安心地笑了。

“潮汐肯定還在他那裡的,我能感覺到。”她堅定地說。“我要看到她回到大海,我也要讓她知道我還活着。領航燈,咱們一起等着潮汐和海波。”

第二天晌午,劉帆看着船邊清波下那個青藍色的身影,卻有些惆怅。他知道,她的嘴邊有着人類留下的傷害——延繩釣鈎子。

“他們把這個留給你,現在我要拿回來。它本就不是你的。”他們穿上了鎖子甲潛水服。

小藍緩緩遊弋着;她的背鳍劃破水面,蕩漾的波紋擾亂了日光,青藍色的背部便擺動着淺紫色的光紋。領航燈百無聊賴地跟在她旁邊。

“該你講故事了。”小藍沖他笑笑。

“有一個。。。”領航燈思索着。

“很奇怪的怪物!”小藍打斷了他。

領航燈對于小藍的插話很不滿,但是當他看向她所凝視的方向時,他也張大了嘴。

那是幾個奇怪的灰黑色物體,很像兩腳生物,在水下緩緩移動。不時有些白色氣泡冒出。

“我們該去看看那是什麼,很有意思。你待在我腹部下面,領航燈。”小藍招呼他。

“她來了!”劉帆對幾個同事做了手勢。小藍瞪大眼睛,緩緩繞着幾個潛水員遊動。當她覺得太有趣的時候,會折過身子靠近一點,但是沒有直接去撞擊或試探着咬。她的電感,嗅覺和振動感受都高度興奮,測探着每一點異動。

那根鈎子赫然在她嘴邊蟄伏着。

她兜到了劉帆的旁邊,瞳孔中映射出了這奇怪的物體。她覺得沒有危險,便用吻部撞擊了一下他。瞬膜翻了幾下,卻遮蓋不住大眼睛閃動的好奇的光。

“究竟是什麼?”

劉帆緊緊盯着小藍每一次距離的改變。小藍沒有手,隻能用嘴去試探。如果她上來咬一口,那麼便需要其他措施了。當需要反擊她的時候,也必須反擊,比如用杆子。而且,他穿的這種鎖子甲潛水服對于大青鲨一般的試探性咬還是能抵擋的。

他看着那柔韌纖細的身軀緩緩轉動。他有豐富的經驗,從遊泳的姿态判斷出她漸漸平靜了下來——既沒有把他當成威脅,也沒有當成容易獲取的食物。他知道,自己并不好吃。

是時候了!

他一隻手敏捷地把住她的胸鳍,另一隻手托住她的側面,輕巧運力,将那青藍色的軀體翻轉過來。在海水的浮力下,這優雅的翻轉比他想象的輕松。現在,水下的流光在她的腹部舞動。更多的氣泡從劉帆身邊溢出,歡快地滾動着升騰,崩破。

“我。。。怎麼了?”陷入強直靜止的小藍覺得有些眼前模糊,但是很舒适。她不能再思考了。她像是睡着了一樣。但是那永遠睜開的眼睛,還是那樣烏黑而明朗。

“要快。。。就像從前我給加勒比真鲨和短吻檸檬鲨摘除鈎子那樣。”劉帆運用以往的經驗,瞄準了她嘴角那痛苦的根源。

“小藍!你終于醒了,剛才我看見。。。”領航燈焦急地拱着她的胸鳍。

她發現自己少了什麼。

“我嘴邊的怪物,竟然沒了!沒啦!”她歡呼道。

欣喜像海潮般呼嘯着,沖上了她心頭的堤壩。力量噴薄而出,每一根肌絲都在躍動着能量。

她修長的身影旋轉着,沖破海面,卷起白浪,抖着弧線,躍向離日光更近的地方,才不舍地落入幽藍之中。

劉帆回到船上,對着驚訝的同事高高舉起了那個鈎子。鈎子上還殘存着血迹,那血液本該在一顆年輕的心中奔流不息的。他的嘴角顫抖着揚了起來,他為這救贖而幸福。

“她自由了!”他高舉着那個鈎子,沉浸在帶着鹹腥味的陽光中。

 18.  遠洋的愛

劉帆最後檢查了一次潮汐和海波的情況,準備好了釋放鲨魚。

小藍和領航燈徘徊着。忽然,一陣振動将他們引了過去。在小藍看清楚那個熟悉的身影的瞬間,歡樂的海洋便在大眼睛中湧動。她的心跳得太快了,恨不得讓濃濃的快樂飛旋出來,擁抱另一顆心。

“潮汐!潮汐!”小藍沖了過去。

潮汐還沒從重返大海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就被這飛馳而來的藍色身影吓了一跳。她明白了怎麼回事,便任由小藍的吻部蹭着她的吻部和腹部,探索着她的心髒電流。

此刻,在不遠處的科考船上,劉帆伫立着。他最裡面的衣服夾層仍然放着小學時的那張日記。

當初,君蘭畫給他的那條鲨魚,就是一隻正在遊弋的大青鲨——微笑着,展開修長的胸鳍。她在和大海一樣澄澈的天上遠航。

“君蘭,我這樣做,給了鲨魚一雙翅膀嗎?”

旁邊,一個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剛才接到了衛星電話。你制作的鲨魚真相的電影公映了,反響很好。”

劉帆希望給大學以外的每個人講鲨魚和人類的故事。現在光城已經設立了鲨魚日。人們珍藏的是關于鲨魚的紀錄片,而不是魚翅。越來越多的人學會了愛這五百多種古老而美麗的生物,而不是恐懼他們或者想占有他們。在嚴格要求下,越來越多的漁船也換上了利于減少兼捕的鈎子和支線,并且嚴格遵守配額和休漁期。

“咱們下一個研究項目是什麼?”同事打斷了他的思緒。

“利用幹細胞培育鲨魚鳍,用于治療受到人類傷害而胸鳍嚴重受損的個體。”他說。

“這不可能! 你可真是科學怪人啊。幹細胞組織分化出鲨魚的鳍?從沒人這麼做過。”

“怪事有壞的,也有好的。回學校之後,就開始研究。”劉帆決心幫助海波。

領航燈也沒閑着。

“海波,你還是那麼健壯。不對!你看上去沒有原來棒,因為我好久沒給你清理了,” 領航燈也躍到了海波的背鳍上,愉快地開始了清潔工作。

但是,領航燈的笑容很快凝固了,因為他看見了海波殘損的左胸鳍——他的左胸鳍隻剩下一小半了,大部在保護潮汐的時候被歪嘴的手下砍斷了。即使領航燈想去清潔,也沒有了空間。空曠的遠洋中,洋流的聲音變得更加寂寥,幽藍像一雙巨大而孤獨的眼睛注視着他們。

海波很想打破自然法則,以後一直和潮汐一起漫遊大海,但是他擔心自己因為胸鳍殘損而笨拙的行動會拖累她捕食。畢竟,食物很珍貴。

“我們該分開了。”他壓抑地說。

“我知道的。求偶早就結束了,我們。。。我們還是要各遊各的。”潮汐的心沉了下來。這是因為自然法則——鲨魚在求偶結束後不會留在一起。就是這樣簡單。

海波毅然轉身離去,但不如以往靈便。領航燈默默随着他。

潮汐呆呆望着那俊美卻有些笨拙的身影,看着他一點點變得模糊。

“他的左胸鳍。。。以後,他該怎麼抓到足夠的獵物。”潮汐陷入了悲傷的沉思。

“潮汐!難道大家在求偶結束之後,真的不能在一起遊嗎?難道這就是你說的自然法則嗎?!”小藍十分不解。

“不,小藍。。。是的。。。對不起。”潮汐不知道說什麼了。

“可是,自然法則難道不也是——每個生物都必須想法子讓自己過得更好嗎?”小藍不能理解為什麼神聖的自然法則這樣矛盾。

這句話,宛如熱帶風暴的閃電,霹在了潮汐心裡。

海波和領航燈慢慢遊着。

“我們下一頓吃什麼呢。”領航燈忍不住問。

“沒關系的。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那就看自然法則讓我活到什麼時候了。”海波苦笑了一下。

一陣奇怪的振動傳來,他吃力地轉身。

“潮汐?怎麼是你?”他的心怦怦直跳。

“你知道的,我的導航系統壞了。小藍也不可能永遠帶我到處遊的。所以我想,我以後能不能跟你一起遊,我們一起遷徙呢?”潮汐注視着他。

“這。。。” 海波愣住了。

“自然法則是:求偶之後我們會分開。可是,自然法則也是:每個生物都必須讓自己過得更好。”潮汐認真地說。

海波的心顫了一下。

“我們以後,可不可以一起漫遊大海。你願意當我的導航嗎?”她假裝看不見他殘損的左胸鳍。

海波無法鎮定了。他隻是想和她一起遊。

“那,我。。。很榮幸。”他笑了。

小藍也湊了過來。她終于忍不住前來見證這一幕。

“哇!”她的大眼睛格外明朗,驚喜地看着潮汐和海波。她看着兩個矯健的身影的身影緩緩遊着,映着水下的流光。

不知過了多久,小藍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潮汐,我也該去求偶遷徙了。”話音剛落,幾條舟鰤遲疑着湊了過來。

“嗨,你看起來是很棒的掠食者。我們可以和你一起遊嗎?” 舟鰤們詢問。

“當然可以啊!現在,我終于有了自己的舟鰤朋友,太好了!”這麼多驚喜連在一起,小藍簡直要飛旋了。

舟鰤們開始清理小藍的背鳍和胸鳍。潮汐也為她高興。

“潮汐,以後咱們每年春天都在那邊洋流交彙的地方見面,好嗎?”小藍示意他們看那附近的洋流。

“明年我們三個在洋流那裡等着你。”潮汐的嘴角揚了起來。這是無法忘記的約定。海波和領航燈也笑了。

“該說再見了。我想遇見一個遊得飛快的男孩子。領航魚,我們出發吧!”那青藍色的身影像利箭一樣射向遠方。

潮汐、海波和領航燈望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見那修長的身影。小藍留在他們身邊的最後一絲氣息也在遠洋中越發稀薄,成為青色的記憶。

在遠方,小藍和舟鰤朋友們緩緩遊弋着。

“大海裡有危險,但是讓我喜歡的事情比危險更多。我最喜歡大海!”她躍出了水面。

天色漸漸晚了。昏黃的餘晖穿透水面,投射在兩條長鳍真鲨的身上。淺黃的光圈随着水波抖動,一會兒在海波身上流轉,一會兒籠罩到潮汐的背鳍上。

“太。。。太好了!我真。。。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海波格外激動,因為他敏銳地感知到了潮汐腹部隐隐波動的電流——那是他們的小潮汐和小海波,總共待上九到十二個月之後,就會健康地遊向大海。

他們不會養育這些新生命,因為留在身邊反而可能被他們吃掉,就像小藍出血那次一樣。而且,孩子們天生就可以獨立生存,就像他們當初那樣。當孩子們遊進大海的那一刻,就永遠屬于大海。

潮汐當然明白海波激動的原因。她輕輕頂起海波渾厚寬廣的下颌,久久不放下。他的瞳孔聚焦在她身上。海流遊移,水下的夕陽融化了,化作細碎的光波,很溫暖。

“我們該遷徙了。你想去哪兒?”海波問她。

“你是我的導航。”她驕傲地說。她捕捉到了太陽在水中的味道。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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