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疑的雨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何其芳，著名的詩人及散文家。他的文字充滿瑰麗的想象，精緻如美輪美奂的瓷器，彌漫着一股深深的孤寂和淡淡的感傷。

最适合獨自一人，在風搖着樹，雨打着窗的秋夜，燃一盞暖黃色的壁燈，就着袅袅琴音，悠悠茶香，細細品讀。

《雨前》寫于1933年春季，那時，他還是北大哲學系的一位學子，性格内向，喜歡獨處，熱愛文學，癡迷文字。

敏感的他常常觸景生情，借由詩歌和散文将或洶湧或細膩的情緒，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極具感染力。

《雨前》，顧名思義，描寫下雨前的景色及心路曆程。文章寫得“深邃而明麗，委婉又濃郁”，拓展了讀者的想象空間，準确地表達了孤寂的情緒和期盼的心情，是他這一時期的散文代表作。

文中寫了三種動物，歸家的鴿子、躁動的鴨群、憤怒的鷹隼，穿插故鄉的兩幅風景圖，詩歌般的語言，有聲有色，比喻新奇，對比強烈，有感而發，噴薄而出。

01 

開篇，簡短描寫鴿群提前返家，引出即将下雨的預判。然後是憔悴的柳，幹裂的地，萬物期待着雨。但，雨卻遲疑着。

最後的鴿群帶着低弱的笛聲在微風裡劃一個圈子後，也消失了。

幾天的陽光在柳條上撒下的一抹嫩綠，被塵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滌。

這讓他想起故鄉的雷聲和雨聲，重情重義。有力的搏擊，憾醒沉睡一冬的大地，催生春之芽，溫存的撫摸，開出希望之花。

我懷想着故鄉的雷聲和雨聲。那隆隆的有力的搏擊，從山谷返響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從凍土裡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細草樣柔的雨聲又以溫存之手撫摩它，使它簇生油綠的枝葉而開出紅色的花。

兩相對比，這布滿塵土，憔悴不堪的北國之雨，顯得如此優柔寡斷，薄情寡義。月是故鄉明，懷想化作鄉愁，凝成一滴溫柔的淚，盈上他枯澀的眼，卻久不落下，如這北國的雨。

我心裡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溫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裡，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裡的雨點，久不落下。

02 

鴿群一筆帶過，如完成報幕使命的主持人，款款隐身幕後。主角上場了。

等雨中，河溝裡白色的鴨群也開始失去耐心，躁動不安，嘎嘎不止。但神态和儀表，總還如紳士般，不緊不慢，彬彬有禮，訓練有素。

作者妙筆生輝，群鴨圖描述得鮮活生動，令人叫絕。散文鑒賞點評中稱贊，“繪聲繪色，曲盡其态，堪稱現代散文創作中寫鴨子的絕妙文字。”

有的還未厭倦那船一樣的徐徐的劃行。有的卻倒插它們的長頸在水裡，紅色的蹼趾伸在尾後，不停地撲擊着水以支持身體的平衡。不知是在尋找溝底的細微的食物，還是貪那深深的水裡的寒冷。

有幾個已上岸了。在柳樹下來回地作紳士的散步，舒息劃行的疲勞。然後參差地站着，用嘴細細的撫理它們遍體白色的羽毛，間或又搖動身子或撲展着闊翅，使那綴在羽毛間的水珠墜落。一個已修飾完畢的，彎曲它的頸到背上，長長的紅嘴藏沒在翅膀裡，靜靜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間的小黑睛，仿佛準備睡眠。可憐的小動物，你就是這樣做你的夢嗎？

鄉愁無處不在，環環相扣，觸景生情。可愛的白鴨又勾起作者關于故鄉的另一場記憶：放雛鴨的人。

一根長長的竹竿，驕傲地引領着鵝黃色的雛鴨，遊過清淺的水，穿過青青的草，跨過田埂，越過山坡。一路歡歌笑語。入夜前，抵達溫馨的竹篷之家。

我想起故鄉放雛鴨的人了。一大群鵝黃色的雛鴨遊牧在溪流間。清淺的水，兩岸青青的草，一根長長的竹竿在牧人的手裡。他的小隊伍是多麼歡欣地發出啁啾聲，又多麼馴服地随着他的竿頭越過一個田野又一個山坡！夜來了，帳幕似的竹篷撐在地上，就是他的家。

家，在遠方，遙不可及，我似乎聽見作者低低的沉吟。

随後，轉回現實，低微地表達他的心聲。隻求，一點雨聲，幽涼入夢，化作一樹綠蔭，庇護憔悴的浪子心。

如焦渴難耐的沙漠旅人，祈禱一滴甘露水，一彎月牙泉，一簇青草綠。

在這多塵土的國土裡，我僅隻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陰來覆蔭我自己。

03

但，還是面對現實罷。

有寒冷的碎屑，滴落在這張懇切祈禱的臉龐。那是被撕碎的詩句，被藐視的夢想，被嘲笑的憂思。

我仰起頭。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霧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臉上。

内心的憤怒，突然被點燃，驟然噴薄而出。像海上日出的最後一刻，用力掙脫無垠的夜幕，火紅的太陽，照亮海天一際，震懾宇宙蒼穹。

從驚惶但溫順的鴿群，到躁動但儒雅的鴨群，最後，在甯靜中爆發。怒憤的鷹隼，奮力張開雙翅，猛烈出擊。猶如，揭竿而起，吹響号角，擂動戰鼓的壯士。

一隻遠來的鷹隼仿佛帶着怒憤，對這沉重的天色的怒憤，平張的雙翅不動地從天空斜插下，幾乎觸到河溝對岸的土阜，而又鼓撲着雙翅，作出猛烈的聲響騰上了。那樣巨大的翅使我驚異。我看見了它兩肋間斑白的羽毛。

接着聽見了它有力的鳴聲，如同一個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裡尋找伴侶的叫喚。

“然而雨還是沒有來”，随後，作者敲下這句話，便沉默不語。全文戛然而止。如洶湧的波濤，突然遭遇無形的幕牆，倒轉，喘息，平複。

就此作罷嗎？絕不。

雖然劃上不完美的句号，卻明明燃起萬千讀者的鬥志，誓要把這遲疑的雨，這躲躲閃閃的雨，這缺乏擔當畏首畏尾的雨，揪出來，擦亮其雙眼，掃除漫天塵煙，歸還一派清明，恰似夢中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