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時此刻的空氣中深深呼吸——讀《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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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種未來。——紀德《人間食糧》

特德姜是我很喜歡的科幻作家，因為我一直覺得好的科幻，不是多麼宏大的科學設定，而應該是在另一種社會形态下故事的其他可能性。

在人生中，我們可能都做過這樣的設想：假如真可以穿越時空，人生境遇會有何不同。在短篇《商人與煉金術士之門》，特德姜用他的方式，給出了答案。

一位商人無意中發現了煉金術士店鋪裡的一扇神奇的門，這扇門可以創造時間差，踏過它，能去到二十年前或二十年後。

人一輩子要做出太多選擇，未來的不可控性讓每個人迷茫無措，如果能和二十年之後的自己對談，這種提心吊膽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煉金術士給商人講了兩個故事。

一位幸運的繩匠來到未來，發現自己成了富翁，他得到了未來自己的指點，成功規避了所有的厄運和風險。

某天繩匠又賣掉了繩子，走在集市上，忽然一個小偷搶走了他的錢包，他雖然驚詫與為何此事沒有被事先提醒，但最後還是抓住了小偷。那是一個貧窮的小男孩，他交出了錢包，因為恐懼而哭泣，繩匠寬恕了他。

後來繩匠反思，如果被提前告知，他會失去這種愉快，選擇寬恕男孩，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第二個故事的主角是一位織工，他信心滿滿地準備向二十年後的自己讨教成功的秘訣，卻不可置信地發現二十年後自己仍然一貧如洗。他在自己房間裡發現一箱金條，惱羞成怒的他偷了自己的金子，沉浸在享樂中，盡情揮霍，并娶了自己心儀已久的姑娘。

後來他被強盜洗劫一空，妻子也知道了他的财富來源，二人決定合力償還這筆錢。在之後的二十年間，他們在節儉導緻的吝啬中磨滅了感情，變得互相憎恨。

織工某天回到家，發現箱子不見了，如釋重負，覺得終于結清了這份罪孽。

煉金術士對商人說，命運是無法改變的，門會獎賞安拉願意獎賞的人，懲罰安拉願意懲罰的人。

在特德姜的故事裡，人生是一個沒有起止的封閉圖形，我們所做出的選擇，都會像抛出的回旋镖一樣，回到自己手裡。回到過去，或者去到未來，都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隻能讓我們更加了解這段經曆。

諾蘭的《信條》裡面出現了逆向時間線，所以未來決定了現在，因果是一場無休止的循環。而我們無法與之對抗，因為我們已經在踐行結果，當然更不可能去改變起因。所以過去和未來都是确定的，我們能把握的隻有現在。

這其實是一個挺悲觀的看法，人已經強大到可以在時間之中穿行，可是仍然隻能遵循命運的軌迹。就像《時空戀旅人》裡面，男主雖然可以回溯時間，但是仍然無法逆轉親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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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時空戀旅人》

盡管時空旅行能夠讓我們到過去或未來，但它卻無法讓我們規避痛苦。人們總在談論“如果”，但正是我們所有的選擇和經曆塑造了現在的自己，痛苦和快樂在其中同樣具有分量和比重，二者猶如天平的兩端，甚至痛苦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人更多。我們在未知中看清自己，塑造自己，如同匠人一般将靈魂捏制成獨一無二的形狀。

人并非世界的主宰者，宇宙像無窮無盡的魔術盲盒，人隻是作為一種生命體在其中存活。因此擁有一顆對自己命運全知全能的大腦，并不能将人生轉變為一段穩固的曆程。我們需要有自己的選擇，正是這些選擇一步一步拼湊出我們最終的樣子。就算最後的結局是注定的，每一個決定隻是加速或減慢了導向，做出選擇的過程，也是重要的。

《焦慮是自由引起的眩暈》中，人類發明了能與平行時空對話的機器“棱鏡”。一位女性，因為學生時代在老師面前把過錯全推給了朋友，導緻在積極與堕落邊緣遊走的朋友滑向了堕落。多年之後她成為了一名心理醫生，而那位朋友一事無成。但她依然無法拒絕朋友向她要錢的請求，因為她覺得自己有愧與她，盡管她也明白，朋友隻是在利用自己的愧疚。

後來她看到了平行時空的錄像，發現不管是選擇一個人攬下錯誤，還是兩個人一起承擔，最後朋友的結局都和現在一樣，對與錯，都是朋友自己的選擇。

很多人将無數個平行世界當做自己做出無道德選擇的借口，因為每抉擇一次，都會産生一個與此相抵消的宇宙。但正如同“棱鏡”呈現出來的那樣，隻有自己的決定才能塑造自己，一次次，我們做出更加善良積極的選擇，其實也是讓所在的這一個未來向更善良積極發展。

正如繩匠所想，未來的未知性是其存在最美好的意義，這是一種火花一樣的東西，在某一霎那迸發而出。

人少年的時候，人生還有很長，未來有無數種可能，金色太陽一般在遠方生長着，讓自己迫不及待地向它靠近，如同歌裡唱的“愛人你可感覺明天已經來臨，碼頭上停着我們的船”，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期待。

小時候我們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會有很燦爛的明天。我們的教育教導小孩子，要樹立遠大理想，要成為科學家、宇航員、設計師，童年時代一個人會覺得，有多少這樣的作文，就有多少種明天。

之前有一個網站小遊戲很火，藍色的神燈精靈提供一些問題和選項，通過遊戲者的答案，一步一步篩選出其内心想的那個人。

未來就像這個遊戲，世界背後有複雜的信息和豐富的答案，但呈現在個體身上的，就是一個又一個的選項。在很多次的選擇之後，雖然未來依然模糊不清，但它的範圍确實變小了，上一刻心中的很多明天，就這樣永遠不會到來。

如果真的如特德姜所說，即将發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那麼去見未來或者平行時空的自己，真的是一個很大的誘惑。這是一種快速簡化人生的方法，如同知道了題目再去參加考試，因為底氣十足，所以沒有顧慮。

正如，世界上全是傻瓜，自然不再存在傻瓜，都帶着題目去考試，考試也失去了意義。時空旅行帶來的預知或回溯功能之所以讓人垂涎，正是因為這種獨特的快捷，如同遊戲外挂，将所有未來平鋪在你面前。

我們真的需要這種完全抛棄未知感的快捷嗎？

這世界上的人，無論智商高低，都有可能被人叫“石頭”、“木頭”，由此可見，人類作為智慧生物與木石的主要差距，不在智力，而在情感。

年老的繩匠為年輕的自己隐藏了一半的未來，隻為讓他再次體會與選擇并蒂相連的情緒。他選擇去追趕小偷，不知道自己将會成功還是失敗，但奔跑讓他感到愉悅，熱血奔湧。而拒絕選擇，其實也一并拒絕了選擇背後的情緒價值。

藝術作品之所以好看，是因為有足夠的感染力和戲劇沖突，沒有人會喜歡聽毫無波折的故事，因為人生不是一馬平川，本就有低谷也有山峰。加缪說人生就像陽光下的熱石，快樂就像陰雨天淋在石頭上涼涼的水。就像沒有痛苦就沒有快樂，失去未知，也就不再有确定，當每一個選擇都指向已知，帶來的隻有失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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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降臨》

如果已經知道明天将會非常快樂，你還會選擇為今天的痛苦哭泣嗎？情感，是很複雜微妙的課題，情感沒有法則，偏差強烈，你無法像對待算數題一樣對待它，隻能自己蹚一蹚來試深淺。

人生中的悔恨痛苦，幸運驚喜，都是因為無法重新來過。生命正是因為無法試錯，才變得每一秒都珍貴無比，像一片晶瑩的雪花，純潔脆弱又獨一無二，漂浮在宇宙的氣浪裡。

特德姜說：大多數時間旅行故事都假設過去可以改變，那些無法改變過去的故事往往以悲劇收尾。雖然我們都能理解改變過去的願望，但我想嘗試寫一個時間旅行故事，表明無力改變過去不一定就會帶來悲傷。

對于時間旅行的幻想把我們帶到另一個時空，此舉最大的意義或許不是預知或重建我們的生活，而是讓我們失去“現在”。因為人總是在失去後，才會知道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麼。

而我們永遠不會失去的，隻有此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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