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女性的恐懼:女巫、獵巫和婦女》讀書筆記
Walpurgis night ,瓦爾普吉斯之夜,起源于古代歐洲異教儀式,據說在五月一日前夜,春天的力量将喚醒生命,戰勝死亡與冬天。為了迎接春天的回歸,人們在山頂與山谷燃起篝火,姑娘們翩翩起舞,小夥子們吟詩歌唱,人們圍着篝火狂歡達旦。
直到中世紀,基督教會将其設為女聖徒瓦爾普吉斯的瞻禮日,在當時,聖瓦爾普因保護人們免受巫術等超自然力量而深受愛戴。可後來,瓦爾普吉斯之夜後來有了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女巫之夜。
15世紀初,在德國民間,流傳着布羅肯女妖的故事。每年4 月30日,各色女巫從四面八方騎掃帚或母豬趕赴哈爾茨山,在布羅肯山上燃起篝火,獻上祭品,她們拖着長長的裙裾,圍着篝火跳舞吟唱,在聚會的高潮,魔鬼現身,與女巫共同飲酒作樂,發出刺耳的狂笑。虔誠的瓦爾普吉斯的名字從此和魔鬼連在了一起,“瓦爾普吉斯之夜”也成為巫魔夜會的代名詞。
我們看到,一個節日從人類的天真時期,走向基督教的神壇,最終又跌落進黑暗與地獄之火的異端邪說之中,随之被污名化的還有女巫們,“老,醜陋,脾氣暴躁,淫蕩或惡毒的女人”在十五世紀初成為witch一詞的擴展意義。女巫的形象發生了極大改變。
正是從十五世紀開始,臭名昭著的獵巫行動對女性群體展開了長達三世紀的迫害,大約十萬人因此被處死(基本上是無辜女性)。當時的人們憑借什麼特征來指認女巫呢?不得不提到一本書《女巫之錘》。這是一本散發着強烈厭女氣息的冊子,但是在當時再版了15多次,發行3萬多冊(堪比希特勒《我的奮鬥》),它的出現,直接帶動了一門學問和一種職業的産生——魔鬼學以及惡魔學家。
有人會好奇為什麼獵巫行動的受害者都是女性,難道沒有男巫嗎?的确在宗教審判中,女性在被告人中所占的平均比例為80%,在被處決者中所占的平均比例為85%。其中當然是厭女思想作祟,《女巫之槌》是這樣煞有介事的說的:
“女人看起來很可愛,摸起來卻很髒;她們吸引男人,隻是為了損害他們;她們向男人大獻殷勤,但給予的快樂比死亡更痛苦,因為她們的惡習害男人失去了靈魂”。
《女巫之錘》還詳細列舉了很多種識别女巫的方法。但事實上,不管受審者有何反應與表現,都會歸結為“她是女巫”這一最終結論。“水池考驗”(épreuve du bain)就是個證明。女人被扔到水裡:如果她沉了,她就是無罪的;如果她浮起來,她就是個女巫,要被處決。
想要解決掉一個看不慣的女性,指控人總能找到理由指認她為女巫,因為任何舉動以及它的相反面都會為她們惹來非議:經常缺席彌撒值得懷疑,但從不缺席同樣值得懷疑;定期與閨蜜聚會值得懷疑,離群索居也值得懷疑……
任何憤怒的叫嚣,妖魔化事物的描述背後,隐藏的是控告者内心的恐懼。我們不禁要問,到底是誰在害怕“女巫”,又忌憚“女巫”什麼呢?
馬克思主義學者西爾維亞·費代裡奇關注到,獵巫運動和資本主義的圈地運動發生在同一時代。她指出了馬克思忽略的,圈地運動對女性帶來的影響。在男性失地者向無産階級工人轉變的同時,女性的身份也随之被迫發生了轉變。從獵巫行動的殘酷性和巨大規模中,我們同樣可以窺見女性反抗者的力量。
資産階級排斥什麼樣的女性特征,就會構造出什麼樣的女巫形象。獵巫最終目的無非是兩點:鎮壓與規訓——抵擋無産女性因地位下降爆發的反抗,規訓她們成為維護父權制與資本主義的工具。
獵巫時期被控告最多的是這一類女性:貧窮,老,獨自生活,依靠鄰居的施舍,對自己被邊緣化感到痛苦,經常威脅和詛咒那些拒絕幫助她的人。
她們失去了生育能力,圈地運動又剝奪了她們賴以生存的公共空間,再加上丈夫和孩子的早亡,她們别無選擇,隻能依賴富裕階層的施舍。可随着封建社會像資本主義社會的過渡,社區紐帶正在解體,一種新的道德觀念正在形成,将乞讨視為犯罪, 并貶低施舍,那些拒絕施舍的鄰人一方面良心不安,一方面又害怕遭到報複,于是把日後遭遇的不幸之事歸結到這些女乞丐們的“施法”“詛咒”。
同時在迫害者眼中,老年婦女可以引誘年輕人走上邪路,傳播一些禁忌的知識,比如關于流産的,草藥的知識,而且她們承載着社區的集體記憶。因此,對于那些一心想要摧毀過去、瓦解習俗和義務的改革精英來說,她們是令人不安和恐懼的存在。
由于婦女與生育過程的獨特聯系,許多前資本主義社會都認婦女對自然界的秘密有特别的理解,這據說讓她們得以掌控生死,發現事物的隐藏屬性。(作療愈者、民間醫生、草藥師、助産師和催情藥劑師)對魔法的使用,也是許多婦女的就業來源,無疑,也是權力的來源。
資本主義決心要創造出一個更加機械化、更加科學、更加有紀律性的社會為他們服務,而不是任憑女性掌握他們無法理解的力量。世界被“祛魅”,才能更好地被控制。于是統治者禁止“巫術”,否定了女性掌握的民間智慧,将其權柄移交給擁有科學系統知識的現代醫學,進而瓦解了女性的權威,封鎖了普通女性作為助産士、藥劑師、民間醫生獨立生存的通道。
其次,女巫被指控是淫亂的,她們騎着的掃帚、草叉象征男性生殖器,在巫魔會上開着混亂的性派對,與魔鬼交媾,用尖牙撕咬烤架上的嬰兒。那些作風開放,有非婚生子女,“名譽掃地”,沒有孩子的女人,都極有可能被指認為女巫。
為什麼資本主義過渡時期這麼排斥開放的性生活?一方面,這是家庭内部父權制的要求。近代父權制下,女性性活動,被認為是為在工廠忙碌一天的男性提供撫慰以及為社會生産新的勞動力而存在的。所有非生産性的、非生殖性的女性性行為視為反社會的、近乎惡魔般的行為,并予以禁止。任何威脅到生育、家庭内部财産傳承或占用工作時間和精力的性活動都定為犯罪。同樣,那些無法生育的女人,或不願生小孩的女人也會被視為女巫。資本主義過渡時期需要大量的勞動力投入生産活動,試圖堕胎或避孕,配制堕胎藥和避孕藥的行為在父權制下都是罪大惡極的。
另一方面則是宗教禁欲思想帶來的對女性的恐懼,《女巫之錘》寫道:
(女巫)有……七種方法來影響……性行為和子宮受孕。第一,使男人的思想傾向于過度的激情;第二,阻礙他們的生殖力;第三,除掉适應該行為的成員;第四,通過她們的法術将男人變成野獸;第五,破壞婦女的生殖力;第六,引發堕胎;第七,将孩子獻給魔鬼
在第一、第二、第四條中,我們能明顯感覺到男性對女性的恐懼。我們會想到美狄亞的姑媽——《奧德賽》中的女巫喀耳刻,這個傳說中的女巫(enchantr ess)用她的魔法把追求她的男人變成了動物。
當時普遍觀念認為女性通過施放魅力魅惑男人,腐化男性意志,引誘他們堕落。
可怕的是這種觀念在五百多年後的當下依然層出不窮。
兩個星期前我就碰到過一件讓我十分氣憤事。那天我穿的就和今天一樣,我像平常一樣走進圖書館,放了個包,正當我打算出來時,那個男管理員用一種明顯能讓我聽清的聲音和旁邊的女管理員讨論,其中有一句話我現在依然記得非常清楚,他說:“怎麼穿成這樣進圖書館啊,又不是原始社會…… ”
看來當時的我的确成功施展了妖術,讓他對我的大腿産生了異樣的想法。如果這件事早發生五百年,我大概已經被他舉報給宗教裁判所,然後被拖到火刑架上燒死了吧。
後來我沒忍住上網查了一下,女生能不能穿短褲,超短裙進圖書館,結果看到這樣一條曾經的新聞。然後我又沒忍住去查了一下浙工大圖書館的規章制度。浙工大男生比例是74.12%,這樣看來我被舉報性騷擾的可能性還蠻大的……
總之,借由女巫審判,統治階級企圖掌控并且禁锢女性的身體。他們認為,女性對他們的吸引力是對男性自制力的颠覆,性愛的激情瓦解了男性的權威,為了避免愛情的魔法在道德上——更多是經濟上毀掉男人,就必須痛斥女性的性欲。
這種對女性欲望的貶低,還反映在将女巫自身和獸類關聯。
女巫飼養各種動物——“小魔鬼”或“妖精”——它們幫助她們犯罪并與她們保持特别的親密關系。這些動物是貓、狗、野兔、青蛙,烏鴉等。其他動物也在女巫的生活中扮演着魔鬼工具的角色:山羊和母馬帶她飛到巫魔會,蟾蜍為她提供毒藥,供其調制。女巫生活中存在着過多的動物表明,婦女處于男人和動物之間的一個(不穩定的)十字路口。不但女性的性行為與動物的類似,而且女性氣質本身也與動物性相類似。為了将這種等同關系确定下來,人們經常指責女巫改變自己的形态,變形為動物。而最常被引用的常見動物是蟾蜍,它是陰道的象征,并且綜合了性、獸性、女性氣質和邪惡。
獵巫運動同樣分裂了婦女,告訴她們,隻要成為對抗“女巫”這場戰争的幫兇,接受男人的領導,她們就能得到保護,從而免于被絞死或燒死。在著名的塞勒姆女巫審判案事件中,幾個女孩為了避免自己被指控為女巫而污蔑了比她們社會地位更低下的老婦人。獵巫行動摧毀了女性之間的友誼,讓她們時時活在對彼此的猜忌與懷疑中,曾經互相幫助的女性共同體悄然瓦解,變成互相設防,乃至“聖母”與“蕩婦”之間彼此厭惡。
當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是否在逐漸瓦解。我們互相畏懼、懷疑對方的動機、與同袍相處時内心不想别的,隻想我們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或隻想他們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損傷。似乎生活中充斥着審視的“眼目”,在鄰居、朋友、愛人的背後藏着一個别人,這個人欲求權力、性、财富,或者僅僅是想做惡事。當今世界是否仍然存在女巫審判?《使女的故事》所描繪的精密的高科技與壓迫的陳規陋習混合而成的奇特社會,是否會成為我們未來社會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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