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大前程·初心使命

今天讀查爾斯·狄更斯的經典之作——《遠大前程》,這本書也被文學界譽為狄更斯所有作品中最成熟、文學價值最高的一本書。

一、創作背景

狄更斯出生于1812年,童年時代的生活十分颠沛流離。他的父親不擅長理财,生性卻好動,幾經嘗試,最後将家财散盡。在不停遷徙、搬家的過程中,狄更斯跟着父親飽嘗生活的艱辛。

狄更斯的父親還曾被抓入債務監獄,而狄更斯小時候最深的記憶就是去監獄裡給父親送東西。這樣的生活,讓狄更斯對英國底層社會了如指掌。

他非常熟悉倫敦東區的産業區,那裡依靠着泰晤士河,取水也非常便捷,但生産皮革的工廠可以肆意排放污水。我們知道,皮革的生産原料包括硝酸等化學品,在處理皮革的過程中,去皮、硝化等工序就将泰晤士河污染得臭氣熏天。

狄更斯在這樣的環境裡面,體會到了人生的艱難、底層的磨難,對小人物的生活認識得十分清楚。狄更斯自己的生活也很有意思,他父親曾經領着他從倫敦的東部走到倫敦西部,指着富麗堂皇的喜來登酒店,對狄更斯說:“兒子你要努力,将來你可能有機會在這樣的酒店裡住上幾個晚上。”

狄更斯1812年出生,1836年寫的《匹克威克外傳》一炮而紅,一下子讓他成為英國社會很富有的作家,很早就實現了财務自由。狄更斯後來把喜來登酒店給買了下來,就為了爸爸當年的那句話。這是狄更斯身上很不一樣的一段經曆。

盡管在24歲之後,狄更斯變得聲名卓著,每本書都是暢銷品,但是他的所有作品裡面都有一個最寶貴的地方,就是盡管身份、階層在飛升,他卻始終有一份底層情感。

他所有的小說裡面,都有心地非常善良、富有極大同情心、對生活的艱難保持樂觀的人物。想要理解《遠大前程》這本書,就要理解作品背後從社會到個人的這些背景。

二、遠大前程指的是什麼?

“遠大前程”這個書名可能會讓人有些不明所以,其實書名的英文原文Great Expectations的字面意思是一筆巨大的财産,引申的涵義是一段被金錢支撐,也被金錢照耀的未來。所以這篇小說所選用的題目是一語雙關的,它既指一大筆錢,也可以理解為一段美好的前程。但是,一大筆錢是不是真的能代表美好的前程呢?這就是個問題了。

在當時的英國社會,19世紀中期,工業革命的進程啟動,生産力發展迅速,發展的直接後果就是财富快速增長。而在經濟快速增長的時期,人對于财富的渴求就會變得尤為明顯。

資本時代,人人都想建立起屬于自己的資本,無論是金錢的、政治的還是文化的。每個人都想根據自己的資源優勢,成為一個資本不斷增值的人。在這個獲得感很強的時代,财富獲得了新的意義。

在過去,财富往往是先天就被決定了的。每個人的财富和身份是綁定在一起的,個人不可能通過努力來改變身份,獲得财富,血緣決定了一切。而在工業革命之後,新的生産力、技術、知識、人的各種能力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财富與階層成為可以改變的事情。

比如,在19世紀20年代,英國的人均年收入在36英鎊左右,而到了19世紀60年代,人均年收入就翻了倍,達到70多英鎊。在這樣的大環境中,财富本身是可以改變命運的。

所以在那個時代的英國,财富和前程是高度相關的。整個社會處在劇烈的上升時期,人們都相信階層躍遷不是靠革命來實現,而是要通過勞動與創造,才能獲得更美好的生活。

這就是《遠大前程》這本書背後的時代氛圍,而狄更斯就通過小說的故事情節提出了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人們對财富的渴望以及突如其來的财富,究竟會帶來什麼?

人的價值,特别是勞動的價值,能不能被财富定義?快速緻富是不是一件好的事情?這些都是很值得讨論的問題。而這篇小說會讓我們看到,普通人面對突如其來的财富,究竟有沒有能力去承接;有沒有能力把财富轉化為真正有價值的生存方式、勞動方式和創造方式。

十幾年前我曾經看過一個美國的調查數據,記者采訪了很多中獎獲得數百萬美元以上獎金的人,問他們中獎之後的生活是不是更幸福了。結果超過70%的人表示,拿到這個财富之後,活得沒有原來幸福,甚至更悲痛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一方面的原因是人際關系的改變,中獎者被周圍人看作是發了橫财,他的人際環境變得陌生和冰涼。另一方面,财富突然的到來,讓中獎者難以繼續過去平常的生活。

像癌症爆發一般不可遏制的消費行為,往往會造成整個生命的畸形。還有的中獎者為了避免被人認出來,就立刻搬家,搬到一個新的城市,甚至東躲西藏,活得十分扭曲。

所以我們會發現,一個人如果想要真正地運用财富、理解财富,真正讓财富變成對自己和社會都有正向的價值的事物,其實需要強大的精神力量,需要對生活有很深刻的理解。

我們很多時候隻是向往财富,卻忽略了自己到底有沒有那份能量、那份創造力去運用好到手的财富。這恰恰就是《遠大前程》這本書所要揭示的問題:

不能掌握财富的人,必然被财富所控制。很多人一輩子渴望物質、渴望金錢,但是沒有真正地獲得生活。他的價值觀,他和世界的關系,和社會的聯結都太狹窄,最後變成金錢“活着”,人沒有好好地活。金錢當然值得追求,但是我們要意識到,人才是主體,金錢隻是資源。

我們如果隻用自己生活的框架去理解世界,就會把問題想得過于簡單,隻看到金錢的購買和消費能力,認為有錢的生活就是歡天喜地、自由自在。然而在更廣闊的視角下,我們會發現人與财富的關系自有其社會性、精神性,有一份生命的意義在裡面。

所以,我們今天的人為什麼要讀《遠大前程》這本書?就是因為它能讓我們從關于金錢的迷思中走出來。

接下來,我們就一起走入書中的故事情節,來看看這個與我們的生活遙相呼應的主人公,他的遠大前程是如何開始,又是如何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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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情節展開:遠大前程的起源

小說的開頭就交代了主人公的身世背景,匹普一出場,就是父母早逝的孤兒。這是作者的一個設置,給他一種孤獨的人設。因為在那個時代,父母的作用就是擔當孩子的生活。

現代社會和農業社會有很大的不同。在農業社會,父母給子女遺留田地,孩子隻需要勤勞耕耘,跟着父母的足迹就可以生活。但是在現代社會,孩子需要父母更多的支持。所以在小說中,狄更斯為主人公設置的處境排除了父母這個最重要的支撐,讓匹普孤苦伶仃,以滿足叙事的需要。

父母早逝的匹普由姐姐和姐夫撫養。按理說,世界上姐弟的關系是非常溫暖的,它和兄妹關系不一樣,姐姐對弟弟始終有一種像媽媽一樣的溫情。但是創作裡面有一個方法,就是反着來——常理是什麼,我就來個反的。

狄更斯在這裡就設計了一個反叙事,姐姐的性情非常暴躁,那麼匹普最親、最依靠的對象就變成了姐夫——喬。

喬是一個鐵匠,而鐵匠在鄉村社會是非常有意義的。不同于農民,鐵匠屬于手工藝者,在勞動分工裡邊,是有一門手藝的。打鐵既需要力量,也需要技巧。作為鐵匠的喬不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而是充滿了内心真實的力量,非常有生活方式上的恒定性,散發出很強的人性關輝,所以他也為匹普帶來了很不一樣的精神力量。

小說的第一個故事情節,寫的是匹普小時候,意外地在一個隐秘的地方(父母的墓園),碰上一個看起來很兇的人。這個人其實是剛剛越獄的逃犯。他遇到匹普後,饑餓難耐,向匹普索要食物。而匹普必須回家才能為他拿到面包等食物,此時匹普雖然有些膽怯、害怕,但内心卻十分善良,而且有一諾千金的品質。

所以他還是回到家裡,想要為逃犯取回食物。但是匹普家裡也并不富裕,竊取食物對于匹普來說有很嚴重的後果,也無法和姐姐、姐夫交代。但是善良的人行事往往不會考慮那麼多,他們總是先把善良的意圖發揮出來,其餘的後面再說。

後來匹普拿着食物交給了囚犯,而這個囚犯也有很獨特的性格。當初他是被人坑害入獄,現在他意外得知,曾經坑害他的人此刻就距他不遠,他便立即跑去,想要将對方也拖下水,再把對方暴打一頓。結果這樣一來,就耽誤了逃亡,這個逃犯最後又被警察抓捕。

警察來抓捕他的時候,這個逃犯理論上很容易疑心是不是匹普告密、主動報了警。但是匹普的眼神,作為孩子的那種淳樸,讓逃犯的思緒完全沒有往這個地方發展。也就是說善良的人可以感受善良,這個很關鍵。

這個囚犯被警察抓捕的時候,還故意說是自己潛入了别人的家,偷走了面包和食物。這個逃犯的想法是如此周到,直接為匹普掩蓋了偷竊行為,當着在場人的面,把匹普保護了下來。對匹普來說,這件事也在他心底埋下了溫馨和善良,讓他在大工業化的、颠沛流離的生活中對世界留下了一點相信。

匹普童年時期就跟着喬做學徒、學打鐵,有了立足之本。

人最怕的就是沒有立足之本,很多人過得很飄,沒有任何專業能力的積累。

專業能力本來也是一個系統性知識,不能一蹴而就,需要經年累月系統地學習。并且學習不僅僅是學具體的技藝,也是精神品質的錘煉、知識的積累,同時也是為你打開社會關系。踏實的生命就是要依靠自己的勞動來和世界建立關系,而勞動也從簡單到複雜,從低級到高級,不斷促進人的成長。

匹普做了4年學徒,4年的時間很重要,如果他隻學了半個月,那心智就不夠堅韌。打鐵這樣的勞動需要付出力量,也需要一點一點的堅持,所以匹普的身上是有勞動精神的。

後來,匹普生活裡的第二個意外出現了。住在鄉下莊園的貴族小姐郝薇香,需要一個能讓自己快樂、能陪伴自己孩子的人。于是她就注意到了匹普。匹普受邀來到郝薇香城堡一樣的家,郝薇香對匹普說:“隻要你願意讓我開心、陪伴我,那我可以給你金錢報酬和生活的諸多好處。”

匹普的麻煩就此産生了,人生最怕這種不符合原本發展邏輯的改變,最怕成長的不連續。

這個貴族小姐郝薇香其實年紀已經不小了,但是在西方文學裡面,凡是沒結過婚的,無論年齡,都不是婦人,而是小姐。郝薇香小姐也曾經和人談婚論嫁,婚禮都已經準備好,婚紗也已經訂好。郝薇香小姐美美地做了充分的準備,結果最後被男方耍了一道。婚禮當天新郎不僅消失得無影無蹤,還卷走了郝薇香小姐大量的錢财。

在那之後,郝薇香小姐一輩子都穿着婚禮當天的婚紗,待在為婚宴而精心布置的房間裡。屋裡的東西都已經腐朽,但是郝薇香小姐卻永遠不想離開。就在這樣的郝薇香莊園裡面,年幼的匹普第一次拜訪時就遇到了艾絲黛拉。

貴族小姐艾絲黛拉冷傲地為匹普引路,匹普卻對她一見鐘情。艾絲黛拉的性情很特别,面容冷峻中帶着光彩。匹普為什麼會對艾絲黛拉一見鐘情呢?我認為是艾絲黛拉在陰暗的莊園背景之下,呈現出來的個性導緻的。這種個性不是柔弱的、被包裹的,她不是一個任人擺布的芭比娃娃,而是有一種自己的冷豔,有一種自己的心勁兒。

我們說一男一女互相共振,總有一些内心深處的共同性。匹普見到艾絲黛拉的時候,其實也感受到一種生命的共振,如果他們沒有财富的差别,沒有外在的區隔的話,他們應該很快就能走到一起。而此時兩個人之間最大的阻礙是,艾絲黛拉的人生實際上是被郝薇香控制的。

郝薇香小姐不是簡單地痛恨男性,她能透徹地看到男性身上最基本的兩個欲望,一個是權力,包括财富權力、政治權力等等,另一個就是美色。而艾絲黛拉作為如此貌美的一個女孩子,就被郝薇香當作報複男性、打擊男性的工具。艾絲黛拉被訓練如何讓男人天然地愛上她,與她暧昧,最後她再一下子将對方抛棄。

艾絲黛拉從小就被郝薇香收養,她年輕,不懂價值的輕重,便随意地玩弄男性,将愛情看作是一場遊戲。所以此時,艾絲黛拉與匹普内心深處的共振,他們彼此都是看不見的。隻能感覺到,但是看不見。這是在一種内心深處,後來才能逐漸體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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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情節展開:走入倫敦上流生活

結果忽然有一天,出現了一個要資助匹普的神秘人。這個人許諾他大量的經濟支持,要送他去倫敦做一個紳士,讓匹普獲得上等人的身份,在那裡生活。神秘人提出了兩個條件,第一是匹普必須一輩子使用匹普這個名字,第二是永遠不能追問這個神秘的贊助人是誰。

但是這筆錢究竟從哪來?是誰提供的?人人都會想,尤其匹普一定會想。而匹普最近經常去郝薇香小姐家裡拜訪,郝薇香小姐又那麼有錢。匹普不由自主地就會想,這個贊助者可能就是郝薇香。匹普的想法被郝薇香知道了,但她卻故意不說破。郝薇香小姐的心思出奇地缜密,因為她根本的目的是要控制匹普、控制艾絲黛拉。而匹普的誤會恰巧能讓她在匹普心中更有分量。

匹普被神秘人資助的這段情節,延展了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兒童的成長可能性。匹普沒有父親的庇護,一個人直接面對社會。原來他還有姐夫對他的一片關愛,但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新的主角——錢。匹普可以超量地揮霍,用金錢重塑自己的生活。

一個樸實的、勤勞的、社會下層的、沒多少錢的姐夫給匹普傳遞的精神,到了這裡突然被一個神秘人給中斷了,而這個人的金錢會給匹普打造另外一個前程。匹普将完全脫離姐夫為他争取的鐵匠身份,成為一個披金挂銀的上流人士。

狄更斯在這裡設置了一個尖銳的問題:錢能創造什麼生活、什麼生命?按照普通人理解,有錢太好了,有這麼多錢就能過上很豐富的生活,到處五顔六色,那不是很好嗎?而狄更斯要打破的就是這種膚淺,就是要讓人知道,在生活裡邊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匹普似乎迎來了命運的轉換,一下子進入世俗的、光輝燦爛的生活,但是狄更斯一定要讓我們看到,在這個浮華的表面之下,匹普他到底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匹普來到倫敦的上流社會,過上一個被别人設計的生活。這時艾絲黛拉再看到他,就說匹普整個人的服飾、舉止、言談,甚至身上的那些勞動痕迹都顯得很低廉,跟環境格格不入。于是匹普就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危機,認為自己是因為打鐵而落下了這些滄桑痕迹,于是匹普對自己的姐夫喬,開始産生一種距離感。他想把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形象,都徹底地上流化。

所以後來姐夫喬來倫敦看他,匹普卻跟他無話可談。喬能看出來匹普的精神世界陷入了危機,他知道回去要做準備了,他知道匹普将來可能會深陷災難般的、破碎的結局。

姐夫的樸實之處就在這裡,他的生活邏輯、生命邏輯就是勞動。而匹普的巨額财富不是勞動得來的,喬看到匹普面臨着巨大的虛空。

喬本身有一雙很有穿透力的眼睛,他看到匹普現在過得這麼揮霍,意識到财富已經把匹普架空了,甚至是從精神内部把他替換了,拆解了。

第一次看這本書的時候,看到匹普進入倫敦時,發現這本書才看了一半,就覺得心裡很踏實,想到後面還會出現很多變化。如果到這個地方,進了城花天酒地,書已經快讀完了,那這個書就不妙了,我就會擔心,狄更斯是不是要寫出類似巴爾紮克的《幻滅》裡的情節,就寫一個人的崩潰,寫到這個程度就完事了。結果發現不是,就知道狄更斯後面還有很多東西要講。

喬這個勞動者,實際上為匹普一切颠沛流離的生活提供了一種支持。對于匹普來說,總有人在給他提供接納,給他一種返回或者是救贖的空間。喬是如此樸實,他被冷落後也沒有厭惡匹普。

其實喬完全可以覺得匹普太不像話了——你有了這筆莫名其妙的錢,怎麼就六親不認?你過得這麼讓人鄙視,從此以後我就和你一刀兩斷。這樣一種情況其實也完全合理。但是喬就非常理解匹普,理解他是一個單純的孩子。所以他也沒有說,趁機我也來分杯羹,幹脆我也來跟你花天酒地。

喬的質樸來自勞動的鍛煉。他的生活有巨大的恒定性,就像一棵樹有自己的根。如果要喬把生活的基礎更換成消費,他也不願意換。喬這個人,在整個小說裡就是中流砥柱一樣的人物,在未來給匹普留下了轉圜的餘地。

和喬剛好相反,郝薇香這個人明明不是匹普的贊助人、監護人,但是她卻打着這個名義,利用匹普,并沒有真的對匹普好。因為郝薇香和這個世界的相處,以及她掌握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方式,都是特别負面的。

郝薇香跟這個世界就是打來打去的關系,你打擊了我一下,那我就打擊你一輩子。她受了傷之後永遠走不出來,生命深處也沒有光。所以一個負心人,就造就了郝薇香對世界全部的理解。說到底,她就是一個沒有生命力的人。

從表面上看,郝薇香整天穿着婚紗,一輩子不變,好像特别有韌性,但其實不是。對于郝薇香來說,真正有韌性的做法應該是:如果這個男人抛棄了自己,讓自己經受了巨大的絕望,那要感謝他讓自己及時從如此虛假的人身旁脫身,然後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我真正應該去過的生活,真正值得去愛的人。這才是一個有韌性的人面對生活的态度。

如果郝薇香不是一個富人,她其實還更容易轉變。生活東方不亮西方亮,為了生存總要繼續向前走。但是郝薇香是個富人,富人就可以作,就可以虛設自己的生活場景。

她在大莊園裡面構建出一個自己的悲情空間,試圖停留在婚禮的那一天,每天穿着婚紗被人伺候,生活得一塌糊塗。郝薇香這樣一個人,是典型的被财富埋葬的人。

她最終依靠的是一種非常簡陋的支配感。她隻能從封閉的環境裡獲得自己對世界的支配,維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小說中,郝薇香的存在,她的可悲性,其實跟喬,跟匹普,跟匹普的姐姐都有一個高度的對應。

狄更斯在這個小說裡面為主要人物構織了四種人生方向,其中讓人最感到有懸念的就是郝薇香竭力想去打造、支配的匹普和艾絲黛拉之間的關系,因為這裡面包含着很大的變量,這個變量就在艾絲黛拉的身上。因為她還很年輕,她不會一直在郝薇香所規劃的軌迹中生活。所以我們讀者在讀的時候,心裡就一直有一種懸念,好奇她到底會怎麼發展。

艾絲黛拉在被郝薇香支配的生活裡邊,歸根到底就是被架空的,無法落地。她心靈深處沒有幸福,她自己一直生長在巨大的矛盾裡面。其實艾絲黛拉也可以不矛盾,她如果願意接受一些很膚淺的男人,然後再去報複他們,享受這種快感,去反抗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利用,靠着美色痛擊那些膚淺的男人,那樣也很好。但是,問題就在于,她遇到匹普了。

面對這麼一個簡單的男孩,自己的拳頭怎麼下去?刀子怎麼砍下去?這就太不一樣了。所以艾絲黛拉一方面想戲耍他,另一方面又特别不願意傷害他,讓匹普掉到她這樣的一個陷阱的裡邊。于是艾絲黛拉在與匹普交往時,内心一直摻雜着一種強烈的矛盾和掙紮。

後來小說進入到第二階段。人物呈現得差不多了,底下複雜的、跌宕的、更加有張力的情節就出現了。在匹普神秘的資助者的代理人賈格斯的安排下,匹普接下來的生活就開始變化了。

艾絲黛拉也進入了倫敦社交圈,大量的人就來追求她。那麼匹普以前絕對不會想到愛她,但是現在自己有錢了,一下子也是有“資格證”了,也符合了進入上流圈的财富标準了。所以他也是不由自主地會喜歡上艾絲黛拉,因為現在就有可能性了。

為了能和艾絲黛拉般配,匹普也必須大手花錢,揮霍得越來越多,甚至超出了贊助人每個月給他的錢。匹普的生活日漸奢靡,和自己原來的生活圈,原來基于家人、親友的“初級關系”就越來越遠。而在匹普的交往圈裡也出現了新的“次級關系”,遇到了五花八門的人。

但匹普是這麼一個暴發戶,而暴發戶最大的困境是什麼呢?就是上流社會對他的接納是十分有限的。我們看《了不起的蓋茨比》裡面蓋茨比通過販賣私酒,變成那麼富有的人,每天晚上都要開設巨大的流水席,狂歡通宵,雖然吸引了很多人,但是又有幾個人尊敬他呢?其實沒有。

所以匹普面對這樣的情況,内心就會有膽怯,就會有空虛,就會做出掩飾。然後自卑和自尊兩個東西交織成為一種脆弱,最後造成一種強烈的内外不一緻。

那麼怎麼才能一緻呢?隻能是讓自己變得膚淺,就是隻講虛的。就像很多人走入社會之後就經常下一些定論,覺得社會就是這樣,人生如戲,就是一場狂歡,就是娛樂,然後為自己生活裡面的虛浮找到合法性,覺得人人都是這樣。他們的人生哲學,就充滿了這種自我欺騙,不敢展開本質性的價值自問。

如果讓他們化作蘇格拉底問一下自己,我的生活從哪兒來的?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這樣做?他們會不敢問這些問題。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掩飾,甚至是表演,隻能自己給自己塗抹光環。所以狄更斯為匹普渲染的實際上是個困境,他無法給自己的生活提供一種解釋。

這種無節制的消費,這種病态的消費本身就是一種扭曲的邏輯。所以真正的創業者其實是充滿了創業的邏輯、創造的邏輯、社會的邏輯,而不是以個人為原點,遵循自我滿足的邏輯。這兩者是非常不一樣的。所以匹普深陷在這個過程裡邊,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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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情節展開:愛情與前程一同幻滅

後來匹普真正的贊助人出來了——馬格韋契,也就是當年他救助過的那個逃犯。這個時候,得知馬格韋契是他的贊助人,對匹普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發現。除了心存感恩之外,匹普對世界的認識也完全被颠覆了。

為什麼呢?因為這個逃犯看起來是一個罪惡的象征,但是同時他又是匹普最大的恩人,身上還有這麼巨大的善良本質。馬格韋契自己的生活和上流社會格格不入,他是整個國家機器抓捕、鎮壓、消滅的對象。匹普卻在他的支持下,享受着上流社會的巨大資源。所以這對匹普來說是個非常有颠覆性的發現。

匹普了解到馬格韋契真實身份的同時,也産生了一種價值上的發現,他開始對生活有了一個新的疑問。過去,匹普在倫敦上流圈轉來轉去的時候,他的生活方式也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而現在他突然發現,資助自己的原來是個囚犯。他内心深處一下子覺得自己生活的合理性、合法性都成問題了。

尤其是在精神上,自己原來是在囚犯的一個設計之下成為所謂的上流人士,這就大不一樣了。他原來以為自己是受到郝薇香的資助,而赫薇香無論如何還是個上流社會的貴婦人,所以他也一直覺得艾絲黛拉跟自己可以匹配,将來也可以一起好好生活。現在的匹普感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自己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幻滅了。

所以匹普這個時候要怎麼辦呢?小說寫得很好,就在這個關鍵時候,匹普懷着複雜的心情,他決定要向艾絲黛拉表白。匹普認為如果艾絲黛拉能夠回應他,那麼生活的這個支點還沒有垮,他就還有一份能夠安放自己的情感。

盡管外部命運展示出一個破碎的面,但是自己一直有這樣的一份心意,如果愛情能夠落定,那麼生活就有向前進行下去的方式。

但是艾絲黛拉拒絕了他,因為艾絲黛拉知道自己一直在忍受郝薇香的控制。她如果想要去反抗、去摧毀這個控制,那麼按照歐洲社會的普遍規律,她隻能嫁人。嫁了人,艾絲黛拉就有自己的新家了,郝薇香就沒有辦法穿越家庭的界限來支配她。

而如果艾絲黛拉和匹普結婚的話,那就大不一樣了。盡管匹普背後的恩主不是郝薇香,但實際上他生活的很多變化都跟郝薇香大有關系。并且匹普很多時候也處于被郝薇香控制和擺布的狀态。所以最後艾絲黛拉嫁給了當時倫敦一位男爵的繼承人蛛穆爾。

對于艾絲黛拉而言,她并不是因為愛一個人,而是因為恨一個人,恨這個控制者,才出嫁給另外一個人。所以艾絲黛拉面對匹普的時候,其實她有這麼一個情結在裡邊,有這麼一個處境在裡邊。雖然艾絲黛拉本人是很好的一個姑娘,她是有溫柔、豐富的内心,是有愛的能力的。但是她現實的處境讓這些東西都被深深地冰凍着。

此時,女生的心事、她的心結、她内在性情裡邊的千變萬化都不是匹普能夠去看清的。匹普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是深切地去理解艾絲黛拉内心的千言萬語,讓兩個人能夠産生情緒上的貫通,讓對方感受到被理解。如果匹普有這個能力,艾絲黛拉是絕對不會嫁給蛛穆爾的。但是匹普完全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我們說很多愛情,都是因為男性能力的匮乏而逝去了。

小說中,匹普前途幻滅的情節不是簡單地讓人歎息。狄更斯寫出了現代生活内在的悖論。由于匹普獲得的這一切不是自己勞動得來的,也不是貴族社會繼承下來的,而是被外在的神秘人給予的,所以他注定無法“善終”。

我們的人生不能完全靠别人給予,不管男女,生活一定是自己打造的。如果說自己的物質條件和自己的勞動不對稱,那我們就要深深地反思,因為這樣架空的生活缺乏内在的合理性,缺乏倫理内涵。世界上的一切生存歸根到底是要靠勞動來創造的。

狄更斯在這裡想要表達的就是,真實的生命應該是什麼樣的。社會最微觀、最基本的細胞就是像喬這樣的人。手工藝者是社會生産體系中非常堅實的存在,他們在自己勞動的價值之上,創造了内心的堅硬、堅實。而匹普獲得那麼多意外的财富,卻沒有真正獲得幸福,多金未必意味着多福。

而受馬格韋契的委托,每個月給匹普送錢的賈格思律師,在小說中屬于穿針引線的角色。他帶領讀者看到,曾經抛棄郝薇香小姐的那個人叫作康培生,而這個康培生不僅造成了郝薇香小姐的悲劇,竟然也是馬格韋契入獄的始作俑者。

原來,康培生從郝薇香那裡騙錢潛逃後,很快就把錢财揮霍完了。後來他意外結識了馬格韋契,唆使他跟自己合夥詐騙。馬格韋契成為康培生的詐騙工具,兩個人後來都被緝拿歸案,在法庭上康培生靠自己的詭辯和演技,為自己減了刑,反而讓馬格韋契承擔了更多的法律代價,被判入獄。

當初馬格韋契在逃亡時就是聽到了康培生的消息,把他打成重傷,後來他就遇到了還是一個孩子的匹普。在西方文學裡面,經常有那種天使般的孩子,對渾身有各種複雜因素的人給予很大的拯救。

所以小說一開始就寫馬格韋契逃出來,遇到匹普,然後匹普怎麼給他送東西。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情節。所以,多年後,表面上看是馬格韋契給匹普錢,給他恩惠,但實際上是匹普從靈魂上拯救了他。

在馬格韋契的理解裡邊,這個世界充滿了争奪、罪惡,所以他想給匹普一個上流社會的未來。但是馬格韋契的理解力有限,他不知道匹普會因此掉入财富陷阱,反而在這個世界變得漂浮、混亂起來了。

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的律師賈格斯,在小說的高潮部分,揭開了各個人物之間的宿命般的聯系。賈克斯家裡有一個長相跟艾絲黛拉十分相似的女傭,這個女傭正是艾絲黛拉的媽媽,而馬格韋契就是艾絲黛拉的爸爸。

小說後面的情節就變得有點出人意料了,有點情節劇的感覺。多年前,郝薇香曾經讓賈格思去找一個女嬰,交給自己撫養。賈格斯當時還身兼馬格韋契的辯護律師,于是就在馬格韋契入獄後,将他的女兒送給了郝薇香,并向馬格韋契謊稱他的女兒已經去世。艾絲黛拉就是這樣成為郝薇香報複男人的工具。

郝薇香最後在自己的莊園裡邊,發生了火災。在大火中,郝薇香沒有掙紮能力,雖然後來匹普來救她,但她還是燒傷嚴重,很快就死去了。我們說一個小說最難寫的就是人物的結局。

我們衡量一個作家的能力,結局是最重要的,因為結局就代表着可能性。比如說傳統的大團圓、花好月圓的結局,就寫得太單一了,隻适合弱者來看。因為弱者最大的特點,就是希望最後的一個圓滿。但是世界的邏輯不是這樣封閉的,不是這麼一個圓滿的閉環。

作家怎麼處理人物的結局,就反映出他對社會的理解、命運的理解。所以這個小說裡頭,郝薇香最後這樣去世寫得很自然,跟她的環境,裡面挂滿的那些形形色色東西,還有她的婚紗等等都能相互映照。

最後我們看到這個地方才知道,這個婚紗是她一生最危險的東西。她活到今天,那也是很僥幸。

這個婚紗帶來一個極大的象征意義,意味着郝薇香這個人物要為愛葬送一生。她的生活就是這樣,經曆過痛苦,經曆過被抛棄,然後世界就變成月亮背面,全是黑的,永遠停留在夜裡。

在這個生活裡邊,郝薇香将自己呈現在虛拟的生活裡面,然後她的生活中,戲劇色彩又很強,就像編劇本一樣地去支配艾絲黛拉的命運。她表現得好像很有支配力,但其實隻是因為她有财富。

她跟了不起的蓋茨比有得一比。蓋茨比表面上去掙錢,實際上他背後還是有對黛西的一份戀情。他想追求她,再重新得到她,重新把自己的人生畫圓了。但是在郝薇香這裡,人生永遠不圓了。

所以遺憾就變成一種恨,生活就隻能是殘缺,是一個殘局。這是郝薇香看世界的視角。

在她身上,我們最深切地感受到人必須有再生力。其實很多人可能一輩子,經曆一些失望或者絕望,就給世界打了個惡評,然後一生就活在這個惡評裡邊。但是我們知道,真正的惡評,毀滅的不是别人,是自己。這也是郝薇香給我們今天的這個社會、我們的青年人的一個警示,一個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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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什麼才是真正的遠大前程?

而匹普本人在這種時候心灰意冷,最後是誰幫他渡過難關呢?就是姐夫喬,喬來了,而且此時姐姐也已經去世了。喬其實心裡很清楚上流社會的薄情,浮華裡邊的虛假性。

所以喬早就準備好,一旦匹普有這樣的幻滅感,就要把他接回去。匹普後來因為奢侈度日,面臨大量的欠債。喬就用自己努力積攢的存款,幫他還債,讓他變成一個清白人,然後再回家鄉。

所以原來設定的那個遠大前程沒了,因為财富沒了。而最好的遠大前程、真正的遠大前程從來不是金錢打造的,所以匹普未來的希望還在。

他回到自己原來的“根系”,回到自己原來的初心裡面去。他自己身心的重傷,最後又被土地的溫暖,被這麼樸實的姐夫所治愈。最後,他真正回到了自己生命的母體裡面去了。

我們很多人一輩子都走在遠大前程的路上,沒有像狄更斯寫得這麼起伏、曲折,所以也少有回頭反思的機會。很多人活一輩子,都活在前程的未實現裡邊,于是覺得那是我們要追求的。

狄更斯的巧妙,就在于用一筆巨大的錢讓主人公一步實現前程。但實現之後又是什麼?遠大前程,是不是花天酒地?是不是奢侈?是不是虛無?

人一輩子不是活個身份,而是活一個自己豐富的内心,擁有世界的那種熱愛、珍惜。而要獲得這一點,不是靠兩本書就能實現的,要千錘百煉,要走過很多很多艱難,又要經曆太多的艱辛,才能塵埃落定,獲得目光的清澈。對于匹普來說,财富曾經給他帶來狂歡,但是後來又給他帶來巨大的幻滅。這個過程也很珍貴,幫他破除了那種虛假的幸福,他才能又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真正地建立自己樸素的生活。所以在狄更斯看來,什麼叫遠大前程?土地才是遠大前程,那種深情才是遠大前程,就像喬的那種長情、那種定性。正因為内心有堅定的内核,喬才能在匹普最困苦的時候,給他最有力的支撐,然後和他一起再打開生活。

匹普回去之後,他看到了誰呢?看到了鄉村姑娘畢蒂。她其實在小說裡面是個配角,她的存在就像土地長出來的一根草一樣。以前匹普對她是視而不見的,但是現在匹普突然發現原來這個姑娘這麼珍貴,内心深處很溫暖。

然而緊接着,匹普發現畢蒂和喬在生活裡面相互陪伴,已經有一種很深的情感,最後他們倆也結婚了。匹普後來離開了英國,到了好友的公司擔任股東。

多年後,匹普再次回到英國,在郝薇香的田莊裡邊又遇上了艾絲黛拉。這一筆寫得是很有意思的。這個小說的結局部分,寫得特别不一樣。

這個時候,艾絲黛拉重新和匹普相見的時候,她主動問起匹普以前在國外的生活。她問:“匹普你還住在國外嗎?”匹普說:“還住在國外。”她說:“那你一定過得不錯。”匹普說:“我就是辛辛苦苦才圖個溫飽”,然後又說:“對,我過得還不錯。”

在這種交錯的、往複的語言裡邊,可以看到匹普在很小心地去呵護對方的心境。艾絲黛拉也迅速地體會到匹普的溫情,所以她迅速地推出一句話,說:“我常常想起你。”這讓局面一下子就産生了轉換,兩人一下子就進入充滿情感性的對話裡邊了。

艾絲黛拉說:“我最近一陣尤其想念你,想當初我不知珍惜,明明是無價之寶,卻輕易抛棄了,所以這些舊事珍藏在我心間。”

這一段對話寫得意味深長,因為這不單單是艾絲黛拉自己的想法,這也反映出了當時的英國社會,在轉型時期,女性的精神面在不斷地打開。

人都有個成長的過程,從幼稚、單向,變得更加廣闊、更加有自己的選擇。

最後兩個人的結局是,艾絲黛拉從凳子上站起來,匹普要扶住她。然後艾絲黛拉說:“我們言歸于好,即使分手,我們的友情不變。”這裡,艾絲黛拉的感情不是說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恨就是恨。不是這樣的。

這句話有一種内在的滄桑,超出了一般小說的人物心理。不是說人生隻能愛,隻能不愛。哪有這麼狹窄?人生還有更廣大的領域,還有更寬廣的空間。

在狄更斯的小說裡面,艾絲黛拉這樣一個人物,她的生命轉換就寫得特别好。狄更斯第一次在小說結尾寫出了一個開放性的空間,很值得去體會。

随筆/恒之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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