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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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凡的世界》有一種陳腐的氣息,裡面的主角,如孫氏兄弟、田氏二女,都是随時準備抱着義務去投河的那種人,像一群小白鼠,不會為自己争取點兒民主權利。我發現了這個秘密,告訴《平》的讀者群,這些人不但不認同,反而沖我瞪眼睛:義務難道不好麼?用義務來塑造人難道不是非常好的手段麼?

我對《平》的抵觸和強烈排斥,可以說由來已久。從讀大專的1993年開始,我就煩透了這本書。這本書的字裡行間裡,充滿了說教,仿佛不停在說:“義務好,義務真是好,義務就是好……”對于人生義務的簡單崇拜,讓路遙的作品變得偏激而又單薄,塑造不出豐滿的人物形象。

其實你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平凡的世界》中的幾個主要人物,恰恰是被義務毀滅的。這一點,小說寫得很真實。但同時,小說還要适當揭示這個“平凡的世界”裡的人物悲劇命運是怎麼造成的,這就難辦了,既然義務好,為什麼這個義務總要傷人?

而且,《平凡的世界》還擔負着一個政治任務:贊美改革開放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的巨變。那麼男女主角的命運如此悲慘,背後又是什麼力量追殺他們呢?咱們以孫少平為例,孫少平應該是一個六零後,中學畢業後,正好趕上改革開放,那是相當幸運的一代。那代人即使在學齡期間被耽誤了學業,自學成才率也遠遠高于其他年代。我們七零後羨慕六零後的工作機會、各種機會,卻難以得到了,相比六零後,七零後往往付出的更多,得到的更少。孫少平生活在那麼好的時代,又不是《靜靜的頓河》那樣的時代,為什麼命運那麼悲慘呢?這就是《平凡的世界》整體構思的失敗,對于主人公命運中的殺手缺少一個揭示,為悲劇而悲劇。這種強扭的悲劇削弱了“贊美改革開放”主題,顯得很矛盾。一部作品,如果從整體上失敗了,即使局部寫得好,也難以扭轉頹勢。

窮困不失志,而又負重前行,充滿了義務心,這種姿态,從感性上,很容易打動人,獲得共鳴。四五十年代人教育我們,好像有這麼一個共識:義務是成就人的,你的人生要靠義務來成就,你越是願意負重,就越有遠大的前途。如果你拈輕怕重,屢屢躲避義務的重擔,你就會被國家和人民抛棄,你就會走向衰亡。我曾經深受毒害,信奉過這種“理論”,後來升學考試、分配工作受到重大打擊,驚回首,才發現這種理論的重大缺陷。

人生,并不單單是靠義務來成就的,成就人的,除了義務,還有權利。但是最終成就人的,既不是義務,也不是權利,而是對于義務和權利之間的綜合權衡、合理取舍。權利和義務都是藥,是藥三分毒。過多地吹捧和強調義務,已經毀掉了我們中的一批人,本人也曾是受害者之一。

我們那個時代的人(七零後),義務心強烈。貧窮和繁重的農業勞動壓迫着我們,讓我們無法用平常心來看待上學這種事情,本來是簡簡單單上個學,可是在我們自己看來,是去賭博,用家庭的血汗進行一場豪賭。因為家底不行,賭起來自然也不行。九十年代學費非常貴,還有各種變相收費,因為學費問題失學者不在少數。兔死狐悲,我雖然沒失學,也掙紮在失學的邊緣。我們上學感覺是仿佛欠了債,帶有強烈的悲怆感和内疚感。一個家庭的主要收入拿來給孩子們上學,想想這真是一個病态的社會。這種巨大的壓抑影響了我的性格,我後來變得脾氣很不好,跟上學代價太高有關。學費重了,義務重了,可是我們的心态壞了。這義務根本不是成就人的,而是毀滅人的。

很多學生,沒有考上學,想行使一下複讀的權利,不敢提。為什麼?家庭負擔重,不去勞動,躲着上學,心裡有愧。一大批性格善良的學生被毀掉了,而某些心腸硬、根本不懂得體恤父母的無心無肺的壞學生反複留級考上了學,有的還上了本科。後來我反思:是什麼毀了那一批道德品質好的學生?是強烈的義務心。

後來我就悟出了“是藥三分毒”的道理,對“義務”這種存在,進行合理的批判。

至于說到《平凡的世界》,對待義務的态度,是不足取的。它主要依靠義務來塑造人物,手法單一,換用别的方法來塑造人物它不會。所以,路遙筆下的幾個主要人物,就像是小白鼠,不會為自己争取權利,看得讓人氣悶。除了性别和年齡之外,孫少安、孫少平、田潤葉、田曉霞等人不過是義務的載體。作者的寫作技巧就是扒皮實草,這裡所謂的“草”,就是義務。《平凡的世界》是一本寫義務的書,所以它令人感到很煩,很陳腐。再配上那個年代的窮困和短視,還有那個年代的特殊說教,這書一看就讓人痛苦、氣悶、頭疼。早在一九九三年我就說,《平凡的世界》熱銷不是一件好事,這種片面突出義務的書會讓四零後和五零後過度自信,認為自己天然正确,這本書特别不适合年輕人閱讀學習。

從價值判斷上,作者路遙絕不會承認義務不好、有毒;從情節的設置上,路遙又經常用義務充當殺手,用義務來破壞主角們的幸福,壓低主角們的命運。這種矛盾和裂痕大大降低了《平凡的世界》的藝術價值。

我們來看義務是怎樣襲擊和殘害《平凡的世界》中的優秀人物的。

孫玉厚,孫少平的父親,受累于不争氣的弟弟,為弟張羅婚事,負債十幾年,窮困潦倒,這也極大地連累了兩個兒子的學業和婚姻,首當其沖的是長子孫少安,及早地辍學貼補家計做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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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少安,面對田潤葉的愛戀和田氏家長的反對,他想到的不是争取愛的權力,而是退讓,以免落下“攀富”的名聲。用小民的眼光來看,這種不争和矜持是一種美德。從愛護家庭的眼光來看,孫少安的這種退讓自覺性,是為了家庭利益而犧牲妥協的一種義務,因為他父孫玉厚懦弱無能,經不住田氏家長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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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潤葉,不能堅持自我。被孫少安拒絕了之後,就喪失了愛情理想,淪為政治聯姻的工具。成全老爹的前途之後,心有不甘,不願與司機丈夫同房,緻使司機精神苦悶飲酒駕駛,車禍成廢人。丈夫殘廢之後,田潤葉内疚之下,履行義務,反而積極與丈夫同房,幫助失去雙腿的丈夫性交。讀到關于田潤葉的描寫,感覺此女很奇怪,這種沒有原則的善良值得作者這樣贊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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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少平,有關系也不用,不進步不學習,愛看閑書,固守在體力工作上,他有一套獨特的交際方式,總有辦法在關鍵時刻表現優異,讓人刮目相看。以此魅力值,獲取了官二代田曉霞的愛戀。然而少平命不好,曉霞殉職,完美之戀成了一場空。孫少平後來娶寡婦,照看寡婦的孩子,他的婚姻歸宿雖有愛情的成分,但也是一項沉重的義務。孫少平活到盡頭是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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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曉霞,殉職在抗洪救災前線,死于義務,人物形象高大上,但有些虛無缥缈。

看情節,義務真是一個惡毒的連環殺手啊!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不上升到價值意義上對義務進行批判呢?《平凡的世界》自相矛盾,拒絕深入思考,做了一個半拉子工程,這是我不欣賞它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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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遙心中有一股極端偏狹的信念,他堅信用義務填充出來的人物形象最美好,一定動人,這種偏執的思想在今天看來已經過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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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你看,用追求權利為手段,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也很美好,比如《琅琊榜》裡的主角梅長蘇。梅長蘇用自己的才智幹翻了大梁國的六部,改變了王國的繼承人,替幾十萬軍隊平反昭雪,其美學價值,不在孫少平之下。

《聊齋志異》裡面,有一種對于義務的消解,也很動人。一篇故事講:男方要求娶某女進門,女方講:“我受過巨大的精神刺激,已經傷痕累累,我想找個修行念經的地方,我去你家修行,做你名義上的妾室,但絕不同房。”男方慨然立誓絕不相擾。但時間久了,二人孩子也有了……

那種義務忽然被解除的美,才叫真美呢!《平凡的世界》需要向《聊齋》學習,加入一些權利和享受的調劑成分,才能邁入更高的境界。不過說這個已經晚了,路遙先生去世得早,這個道理,隻能說給後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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