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異聞錄

“生命離去,此物就死去,但生命不死。”

                                                                                                            ——《奧義書》


...

蘇尼爾-拉吉普特擡頭看了眼天空密布的雲層,似乎有兩個影子在雲間閃爍,像是一隻犀牛和一隻鳥。他揉了揉眼睛,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被細小雨點輕輕浸潤的大地上來。

這是他頭幾天到這個北部小城工作并生活。由于新公司是個大企業,自己又初來乍到,他的胡須總是剃得幹幹淨淨,整潔的白色T恤也讓他健壯的皮膚顯得格外銅亮。在給一頭緩緩走過的牛讓路時,他注意到有個老人正在陰影中的商鋪裡,隔着小商販鮮豔的水果攤,緊緊盯着他看。

這讓他感到不太舒服。他發現,直到這位鬓發蓬松的老人瞥到自己右手腕後,才收起了目光。他知道為什麼,多半是因為老頭看到了他右手的亞麻聖線,知道了自己的階層。但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事實上,蘇尼爾對種姓尊卑毫無興趣,他覺得宗教不應該強行給人和社會戴上鐐铐,隻要自己笃信,嚴格律己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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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必須找到一家菜單分類的餐館,以便分清素食和腥葷。距離經理規定的休息時間隻剩一小時了,小巷的熙熙攘攘越來越讓他覺得煩悶,沿街商鋪防雨棚上的電纜擰成一團交錯向前進發,像極了他現在的内心。

在焦急中,蘇尼爾進了家看上去像模像樣的餐館,心想這裡應該會有分類菜單。女店主十分肥胖,一直在盯着手機看視頻,敷衍而沉默地向他行了合十禮,并拿來菜單。蘇尼爾見狀則用标準的合十禮回敬店主。

如他所想,菜單頁面分成了紅色和綠色,分别代表葷食和素食。

“兩份素漢堡。”蘇尼爾口頭下完單後,打量起了這家路邊的二層小店。這是家随處可見的,狹小的本土餐廳,蘇尼爾坐的椅子似乎已有些年頭,金屬被磨得一團一團發白。落地推拉門的窗戶擦得不是很幹淨,上方滿當當地塞着一個正在嗡嗡作響的舊箱式空調。内部的裝修有些簡陋,幾塊發黑的痕迹頑固地潑在牆上,天花闆老舊且十分低矮,仿佛擡頭就能碰到的鐵皮燈罩包裹着吊燈,紋絲不動地為狹窄的店内照明。

一口咬下漢堡的時候,蘇尼爾感到一股這輩子都未曾體會的肉腥味:那不是土豆餅,那是肉餅!他覺得自己的嘴裡留下的肉腥味擴散開來,和油混合變得像泥巴一樣渾濁肮髒,快要将他熏昏過去。

“你給我吃了什麼東西?我說了我要素漢堡!”蘇尼爾傾着身子,右手拿着咬了一半的肉漢堡給店主看。他的聲音太大,正低頭看視頻的店主被吓了一跳,慌亂地看了他一眼,馬上回頭向遞餐窗口後的廚房大吼了一聲:“辛格!你是不是把炸肉餅和炸土豆餅拿錯了?”

穿着便服的年輕廚師探出頭,戰戰兢兢地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回複店主——他知道因為自己導緻别人違反宗教習俗,是不能用錢解決的事情。此時,蘇尼爾隻感到身體輕飄飄的,腦子就像快要爆開的氣球,拿着漢堡的右手直發抖。“我告訴你......”他沖動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但是他的頭正好“哐”地一聲撞到沉重的鐵燈罩上。


...

倒地的同時,伴随着頭頂上散開來的溫暖,蘇尼爾的大腦瘋狂旋轉。他看見了驚恐張口的女店主,看見了神明憤怒的第三隻眼,看見了他也變為動物遭到屠宰,血肉被不知情的子孫親朋吃掉的來世....

一瞬間,他看到犀牛和鳥的影子還在在雲間若隐若現。防雨棚邊的藍天一片片被染黑,他失去了意識。



...

“那個神把我們送到了什麼地方?”

牛椋鳥牢牢抓着黑犀牛的背脊。他們身處天空,下方就是印度風情的小鎮。但牛椋鳥卻發現,自己在這裡竟然無法振翅飛翔,黑犀牛也難以置信地穩步走在棉絮般的雲塊上。灰色暗湧在雪白的雲塊内緩慢流動翻騰,四周隻有相同的景色,雲朵也好似看熱鬧般,一直和他們保持距離。

“大個兒,先停一下。”黑犀牛聽到牛椋鳥的話放緩了腳步,但他覺得雲朵的觸感好像春天長着柔軟嫩芽的泥土,十分舒适,因此有些不舍。“先别一直往前走了。我們來搞搞清楚狀況。”

他猜牛椋鳥是在擔憂會不會掉下去,便小心翼翼地邊用前蹄試探确認地面。雲海絲毫沒有變化,從上方翻滾雲朵的縫隙裡,幾束沒有溫度的陽光不時輕輕擦過黑犀牛的身體。

“我好像被卷入了你的奇怪旅行。”牛椋鳥的語氣有些責備,慢慢由黑犀牛的背脊走到脖子處,“自從被煙花騙去了那個奇怪的篝火晚會之後。”

“你也去了伍德斯托克?”

“伍德什麼克?”牛椋鳥沒聽說過這個詞兒。

“就是篝火晚會。正好,我早就想問你了。你有沒有發現,我們之前到過的地方,互相都沒什麼聯系?”


...

雲塊裡的黑影突然急速翻動了一下,随後立刻恢複原狀。

“什麼意思?”牛椋鳥臉朝下,望着黑犀牛的眼睛。

“從炎熱的草原,怎麼可能一晚就走到陰冷的小鎮?我們又是怎麼跑去熱帶雨林的?”

“我還以為你隻會傻乎乎地往前走呢。”牛椋鳥擡起頭來調侃道,黑犀牛随即發出了一聲不滿又低沉的哼聲。“這太奇怪了。我都懷疑那些地方和我家鄉的草原,屬不屬于同一個世界。感覺跟做夢一樣,但這夢也太長了。”

“不知道。”牛椋鳥敷衍地回答,同時用鳥喙在黑犀牛粗糙的皮上試了試,但是一無所獲。“我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你就不餓嗎?”

“謝謝提醒,我好不容易才把這事兒忘掉。”

“可你的肚子不會忘掉這事兒。”

“這兒哪有什麼吃的?這雲海不知還有多長。而且,這裡明明是天空,你不能飛也太奇怪了。這一路好像有誰一直在和咱們開玩笑。”黑犀牛無奈地看着前方。

“我好想回去。”牛椋鳥沒力氣地說道。

“信我,你肯定會餓死在路上的。不如往前走,看看有什麼辦法離開這兒。”

雲海之路似乎漫無盡頭。牛椋鳥在向黑犀牛抱怨了很久後,也省了省力氣不再說話。回蕩在他們耳邊的,除了遠方傳來的沉悶雷聲,還有饑腸辘辘的腹鳴。

就這樣走了許久,黑犀牛終于忍不住提議:“你說我們要不沖進雲裡試試?”

“掉下去怎麼辦?”牛椋鳥冷冷的語氣像是在和不可理喻的人說話。

“摔死和餓死有什麼區别?”話音剛落,黑犀牛“咚”地一聲大力踩向腳下的雲。雲層立刻就像冰層一樣破裂,他像溺水一樣立刻從雲層中掉了下去。在牛椋鳥近乎尖叫的咒罵和呼嘯的風聲中,黑犀牛看到了下方的“地面”—無邊無際的乳白色海洋。


...

再見天日之時,黑犀牛聞到了劇烈的海腥味。他本能地想用蹄子撲騰,卻發現他早已沒有四肢,一股非常陌生的沉重感充斥着全身。同時,他還在不停地和仿佛鱗片的東西接觸摩擦,這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不适。

在視覺恢複清晰後,黑犀牛意識到,他變成了一條漁網中的魚!他除了掙紮無法做出任何動作,耳邊傳來了各種魚哭叫、驚恐和憤怒的聲音。很快,他被重重地和其他魚一起摔到滾燙的鐵皮甲闆上。随着背脊上的一陣劇痛,引擎的噪音、灼眼的烈日和他的意識逐漸遠去。


...

剛醒過來,黑犀牛就聽到自己口中“咕嘟嘟”的聲音。鹹水浸沒了他的胸腔、口腔、眼睛和皮膚,但他卻能自由呼吸—這是他憋了半天氣,直到吐出一團泡泡後才發現的。從四周的透明牆壁和牆外人類模糊的身影來看,黑犀牛确定自己被關了起來。

有幾個人類正在對面的玻璃缸前說着什麼,一條魚掙紮着被網挑起。這是要把我賣給别人吃?黑犀牛這麼想着,背脊上的疼痛再次襲來,他的上鳍好像斷了。

一陣短暫的哀嚎傳來。泡泡散去,黑犀牛看到又有兩條魚被裝進了玻璃缸裡,他們的樣子和玻璃上映照的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疼死我了!”其中一條魚的聲音從腦海内傳來,但黑犀牛确定這聲音源自後進來的那條—非常确定,如同本能。另一條魚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對着他們搖了搖魚鳍,便扭過頭去想自己的事情。

“你沒事吧?”同樣出自本能,黑犀牛在心裡想着,像用意念感應一樣,将這句話傳給對方。“沒事沒事。”細膩溫柔的女聲傳入黑犀牛腦中,但随後越來越小,像是在自言自語。

“原來老人說的輪回是真的。”

“你說什麼?”黑犀牛搖着身子問道。


...

“輪回啊!你是從哪一世來的?是阿逾陀人嗎?羅摩殿下回來了嗎?”

“阿逾陀?我來自荒原,我也說不上那裡叫什麼名字。我原本是一隻犀牛。”

“原本是動物?嗯......我叫希瑪,是宮裡的見習侍女,從前是。”黑犀牛很好奇她上一世是如何夭折的,但是終究壓抑在心沒有多問。“荒原裡好玩嗎?我從小被宮裡人領養,沒有去過外面。”

此後一段時間,叫希瑪的魚一直在和黑犀牛聊天。希瑪是個十分率直的女孩,她問的問題,比如“你最喜歡哪個兄弟姐妹”“你獨自偷偷跑去玩時最喜歡去哪”總能找準内斂憨直的黑犀牛腦中,平日難以言說的回憶。

這到底是所謂“宮女”訓練出的習慣,還是發自内心的清澈?黑犀牛無從判斷。他隻知道,如同對着一湖清水觀察自己的倒影一樣,沿着希瑪的問詢,他想起了很多遇到藍色影子之前,自己生活在荒原裡發生的事情......

“我之前在草原上趕路時,嘴裡恰巧飛進了一隻飛蟲。那味道真怪。”

“我之前也經曆過這事。我的乳母聽到了很緊張,她說,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有可能是自己去世的親朋好友的轉世,所以不能以他們為食。”

“至少目前,她說得對。”黑犀牛此時不禁想到了牛椋鳥。我們是一起掉下來的,我變成了魚,他變成了什麼?

“事已至此,隻能認命了。我們好像落到了魚商手裡,他們會把我們賣掉......我們一定會上砧闆的。隻是時間問題。”

言罷,黑犀牛聽到了一聲發抖似的“哈”,仿佛這聲音的主人被凍僵了。“槍聲,”那條從沒說過話的魚終于開口了,“好痛......我在阿姆利則死過一次,我不想再死......”

“阿姆什麼?”希瑪問道,但回答她的也隻有抽抽搭搭十分害怕的聲音。魚缸外的光線已經有些橘黃,嘈雜的人聲也越來越少。缸外的兩個身影很模糊,但可以從輪廓裡看出,一個人坐着打起了盹,另一人正在搖醒他。

“看來今天我們能活下來了。”希瑪樂觀地對黑犀牛說,“和我再講講你的旅行吧。你跟着那個什麼影子去哪兒了?”


...

魚店店主現在非常煩躁。她的祖父因病一度昏迷,幸好及時送醫,目前還在醫院看護。她和丈夫一起經營着水産店,但今日又逢生意不佳。日暮将至,她想到祖父還在醫院等着她送晚飯。她往金槍魚魚缸那邊瞥了一眼,發現有隻魚的上鳍斷了,樣子很難看。

“今晚弄隻魚帶過去吧。”她一邊說着,一邊熟練地拿起短漁網,将那條缺了上鳍的金槍魚撈起。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這條魚掙紮的特别厲害,不斷有水滴濺到她的圍裙上。

“老人家怎麼樣了?我昨天一天都在看店,都沒空去看。”丈夫問道。女店主将那條魚重重摔到白色的塑料砧闆上,拿起了廚刀。“唉。他昏睡了兩天,好不容易醒過來,情況又不太好了,而且開始瘋言瘋語。昨天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竟然說自己是隻什麼牛椋鳥,還不停地問我有沒有見過一頭黑犀牛。”

這是女店主手起刀落前,砧闆上的黑犀牛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

“你為什麼要跟着影子,離開家鄉?”

他掙紮了一陣子,發現自己在這裡是可以呼吸的。随後,他看到自己的模樣,清楚地浮現在面前白色海水構成的鏡面上。但這個鏡像仿佛有意識般,做出了和黑犀牛不一樣的動作,對他發問。他從未這麼清晰地打量自己的面龐:雙角一長一短,整齊地排列在鼻梁上。他的眼睛如燭光般明亮,但眼皮略微鼓脹,帶着些許倦意。

“你為什麼,要離開家?”寂靜的鏡面裡,自己的鏡像突然變成了人類女性,從她口中傳出希瑪的聲音,天真稚嫩但語氣冰涼,就像一根冰錐,掠過黑犀牛的心髒,刺出一陣陣寒意。

“我想,去尋找我心中理想的地方。”黑犀牛被連續兩次質問弄得有些慌亂。

“哪裡是你的理想之地?”轉瞬間,篝火晚會上的藍色影子傑克出現在鏡面裡,直勾勾地盯着他問。

“我不知道,”黑犀牛支支吾吾地回答,“但我覺得肯定有個地方,是我理想的模樣。”

“你在用問題回答問題。”傑克的影子像波紋般越發扭曲,“或許,你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莫大的遺憾。”

影子說完,在鏡面上化為叼着雪茄的貝奇,責難般地皺眉看着黑犀牛。“既然有勇氣去地下,為什麼不試着留下?”

“既然有勇氣救我,為什麼不留下來?”印迪的臉龐出現在水鏡上,雙眼異常有神,仿佛在燃燒着橙黃的火焰。

黑犀牛無話可說。是啊,為什麼不試着留下來,去适應生活?我可以做動物大會的調停人,多年以後,我也許會成為草原的元老,繁衍很多後代;我可以去貝奇的店裡幫他工作,未來他肯定不會虧待我;我可以和印迪共同守護叢林,輔佐神明.......為什麼我不留下來?


...

挫敗、不安、甚至後悔,夾雜着一股股倦意,慢慢蠶食着黑犀牛的内心。他周圍原本平靜的氣泡開始狂躁不安,繞着黑犀牛發瘋一般旋轉。

“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們?”黑犀牛久未謀面的族群,此刻擠在鏡面上,一同盯着他看。“我不是,我....”黑犀牛開始覺得呼吸急促。瘋轉的水泡突然開始變慢,躍至黑犀牛面前,每一顆水泡上的鏡面都镌刻着黑犀牛往日的旅程。

“你想過沒有?”他父親,一頭公犀牛的聲音傳來,“在那個所謂的伍德斯托克,你很可能被那兩隻獸性發作的獅子吃掉。”

“在潔白的地下城裡,你可能會被抓走,遭受悲慘的活體實驗。”一頭母犀牛的溫柔聲音傳來,看樣子是他的母親。

“在叢林,你可能會被自衛的人類用火器打死。”

“在那個古老的國度,你可能會陷入另一段困窘的生活。”

“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黑犀牛的胸中充斥着被抽空的窒息感。他無法回答這些潮水般重複的質問,雖然恢複了犀牛身,但也無法做出任何動作。他的腦子快要爆炸了,所見之物愈發模糊。這一刻,水泡又瘋狂地旋轉起來,無數遇見過的聲音混亂地交織在一起,像無數朝他襲來的空氣彈,壓得他無法說話。


...

半晌,一束微弱的紅光不協調地從水泡旁邊掠過,在這冰藍得發黑的海中尤為顯眼。黑犀牛這一瞬間想到了他遭遇的那隻紅嘴牛椋鳥:在他離開家鄉前,他從未見過這種鳥類。但如今他發現,陌生的他竟然可以和自己良好地共生,在旅途中互相扶持。

他突然想到可以用什麼詞語來解釋這段奇遇。他根本沒有想過翺翔天空的鳥類可以與自己為友,也沒想到會在不久前切身經曆一條魚的半生與死亡。在那個原始、混沌的荒原裡,他吃喝拉撒,接受父母贈與的領地,過着每一隻黑犀牛“應該”過的生活。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

白天黑夜理所當然,不用好奇。

吃飯睡覺理所當然,不用享受。

家人的安排理所當然,不用感激。

守着領地安度餘生,理所當然,不用奢求其他。

缺水就應該去争奪,理所當然,不用考慮别人。

世界不過是理所當然。在“理”的世界裡,衆生井然有序。

他原來默默地接受着這一切。就在内心的這些想法即将被壓抑,被忘卻,即将熄滅的時候,他看上去意氣用事的選擇,這段突然得有些粗暴的旅程,讓他離開了“應該”過的生活。他清楚這段旅程的起因并不是意外。他回憶那一刻的感受,終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去看看,世上的可能性。”



...

在幾乎無光的周遭,所有的水泡霎時間停住,仿佛都在豎耳聆聽黑犀牛的發言。

黑犀牛又深呼吸了一口,鼓起勇氣繼續說,“我不相信家鄉的荒原就是整個世界。世上的動物也肯定不止我的鄰居那麼幾個。世界絕不隻是理所當然的樣子,在這無限的可能裡,一定會有我理想的國度。”

說完,黑犀牛看到,幾乎所有水泡像被瞬間烘幹一樣煙消雲散,隻剩下黑犀牛和一個空無一物的碩大水泡。很快,他看到之前那束紅光向頭頂飛去,消失不見。那是不是牛椋鳥?還沒等他發問,一個雄渾沉悶的聲音仿佛借着黑犀牛周身的每一滴海水向他襲來,簡直入腦入髓。

“所以,你來到了這裡。”這個天聲神秘地對黑犀牛說道。

“你......說話的是誰?”黑犀牛回答。

“無妨。”這個聲音聽到了黑犀牛的問題,卻又以獨斷的方式回應。幾秒鐘的沉默後,黑犀牛瞪大了眼睛:自己的旅伴牛椋鳥從幽黑的海中飛來,穩穩地站在他面前的氣泡上方。他不敢相信牛椋鳥能在海中飛行,可轉念一想自己竟然能在海底呼吸和說話,便也不再顧慮了。

“這樣你就不會再害怕了。”

眼前被這個聲音附身的牛椋鳥面無表情,向黑犀牛發起了對話。

“你是牛椋鳥?”黑犀牛想當然地問道。

“我是他。我是這海水。我是你。我是萬物。”自己的旅伴竟然說出如此威嚴的話語,這應該不是牛椋鳥本人。黑犀牛想起自己變成金槍魚死在砧闆上後,又來到了這裡,不禁向這個看上去無所不知,有幾分神靈氣的聲音發問。


...

“我死了嗎?”

“魚兒會死去,犀牛會死去,人類也會枯老而逝。但你不會死,你永遠不會死。”

“什麼意思?”黑犀牛似懂非懂。

“形體終有破碎之日,生命永無消逝之時。這便是永恒的輪回。”“牛椋鳥”繼續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他的問題。半晌,見眼前雲裡霧裡的黑犀牛接不上話,便再次開口:“......愚鈍之靈。我還認定,離群獨行的生靈,會比人類衆生更早覺察到自己的處境。”

黑犀牛不好意思再詢問,隻是朝“牛椋鳥”點了點頭,以示請他繼續解釋下去。畢竟,他隻是憑着内心的呐喊做出了選擇,而并沒有想清楚之後的事情。

“你能道出心中所想,卻又不得要領,着實可笑。”

“人類也經曆過我這樣的旅行?”黑犀牛把話鋒從自己身上挪開。

“對于這個物種來說,言之确實。”“牛椋鳥”用無神的眼光看着黑犀牛,終于肯和他的思路對接,沿着他的話說下去了,“但對于個體來說,他們可能沒有太多的覺悟。”

即使聽不懂“牛椋鳥”想要說什麼,黑犀牛也能從這句話中聽出一絲孤高甚至自負。這一刻,有個念頭終于飛到了他的思緒表層:這聲音應該來自一位神明。隻不過,和之前在雨林裡遇到的守護神印迪不同,他應該是人類的“觀察者”或“見證者”,而不是“參與者”。

“他們的旅行和我有什麼不同嗎?應該不會像我這樣倒黴吧。”

“從遠古起,人類也曾住在一個個‘荒原’上。”“牛椋鳥”沒有理會黑犀牛用來打趣的後半句,“他們封閉視聽,自生自滅,和飛禽走獸沒有實質區别。但是,在他們軀體有限的壽命裡,他們開始思考,開始探索。”

這段話勾起了黑犀牛的好奇。他沒有發聲,聽着“牛椋鳥”繼續講了下去。後者的語速不再緩慢隆重,而是慢慢變快。黑犀牛覺得,他在向自己說清楚一些他從未知道的事情,或者是因為認同他的選擇而進行補充說明。不過無論如何,他看到“牛椋鳥”每說到一個人或一件事,水泡的鏡面就會像電影一樣映出它們。


...

“對于行走在陸地上的人類來說,陸地就是他們的‘荒原’。人們在這裡生活多年後,開始探索世界的全貌:航海的勇士經過旅行,走出了名為‘大陸’的‘荒原’。身着铠甲的‘宇航員’成功離開這個星球,走出了名為‘星球’的‘荒原’。

不過,更曲折的是,在人類的内部關系上也是如此。”“牛椋鳥”頓了頓,如同在準備一場大論,“沒有一片樹葉是相同的,人類也是如此。從古至今,他們對‘異己’的恐懼,驅使他們做過很多可怕的事情。”

這時的水泡仿佛呼應“牛椋鳥”的話,開始顯現出一些畫面。“很久以前,他們如獸群般争奪地盤,互相殘殺。他們還将和自己意見不同的人視為女巫活活燒死。在不遠的時代,很多無辜的人,都曾被極端保守的人虐待。”

獻祭台、火刑架、狂熱份子、集中營......水鏡畫面的切換速度突然變慢,軍隊、炮火、集中營和在城市廢墟裡掙紮的人類,透過水泡不斷地沖擊着黑犀牛的眼眸和内心。

“在認識到人心無盡的欲望後,他們憑借良心,開始自覺地壓抑這種自由的欲望。少數人類開始強調他們區别于野獸的‘人性’。人類開始走出‘自己’這塊‘荒原’,去遇見更多‘異己’,更多‘樹葉’,繼續他們的探索。”

話音剛落,原本殘忍的畫面變得溫情。一名士兵模樣的青年,在大街上摟住一位護士親吻;年輕人坐在熄火的汽車上,高唱着黑犀牛聽不懂的歌;水鏡霎時間變換,一位高大的黑人,在長桌上教一位年紀相仿的白人壯漢寫信......

“良心。”

在黑犀牛不斷重複這個單詞的時候,“牛椋鳥”看着漸漸被畫面感染的黑犀牛,恢複了緩慢的語速:“‘人類’有無數的軀殼,前赴後繼,但‘人’這個存在是不死的。可以說,這是‘人’未盡的旅行,也是‘人’未完的輪回。”

“可是,這和我......”

“不如這麼說。”還沒等黑犀牛說完,“牛椋鳥”又獨斷且跳躍地回答了他的問題,“為何你的旅途十分特别,因為你本是‘無明’的獸類,但你的生命卻有一絲‘人性’。因此,你才能見到我,才能開始你自己的輪回:旅行。這也是你自己的選擇。”

“你究竟是哪位神?”黑犀牛這次直截了當地問。

“不重要。”“牛椋鳥”高傲地回答,“我負責創造,維護,毀滅。我是一體,也是三副神軀。剛才的話已經超出了我的職責,我隻是對一頭略顯覺醒的野獸感到好奇罷了。現在,去追尋你眼前的這位同伴吧。他這副軀體的半生也如你一樣飄零,隻是,他掙紮得更加痛苦。”

說完,“牛椋鳥”輕輕一躍,如風般飛向頭頂的海面,隻剩下若有所思的黑犀牛。


                                                                                              (未完待續,點這裡進入原文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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