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遺恨長生殿

      曾經一度随曆史的聲音判定楊玉環是紅顔禍水,恨她的狐媚迷了英明玄宗,恨她的驕橫誤了泱泱大唐,把她像個符号般釘在荒唐君王旁的羞恥柱上,卻一直忽略了她蒼白的禍水頭銜血肉豐滿的女兒心。這些天,一直在看《長生殿》,清人洪昇的劇作,試着重新解讀李楊的愛情,透過咿咿呀呀的綿長唱腔和泛黃紙張的撲鼻墨香,仿佛,目睹了那場煙塵彌漫的動亂下的生死離愁,嘗盡了那場韶華盛極的盛宴中的甜蜜哀傷。

      一、“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

      一直覺得那該是個翠柳曉煙,風情日郎的春日,他們相遇的日子。明眸善睐的玉環,一個二十餘歲的妙齡女子,就在草木齊芳的深宮長廊遇見了玄宗,那個平定叛亂,辟了開元盛世的英武男子。那個隻此一眼便生死不渝的人。彼時的她正是露珠般剔透的年紀,嬌媚堪憐,“鬓影衣光,掩映出風姿千狀”,秋千架上,裙袂飛揚,拂過他的臉,入了他的心,令閱盡人間美色的玄宗驚為天人:“佳人今朝,天付與,端的絕世無雙。”後宮三千自此便盡失顔色,細究起來,那時的玄宗也已步入中年,但對玉環來說,卻别有一番滄桑成熟的味道。朝堂之上的揮斥方遒,運籌帷幄,戰場之上的策馬揮戈,英姿傲然,中年男子特有的深厚内斂,身為帝王的權利傾天,都給了深宮中雛鳥般脆弱的玉環強有力的支撐和庇護,讓她得以在那個錦繡天地中繼續做個不知愁苦的嬌癡女子。英雄美人白首終老的傾心未能免俗,一段宿緣,就此,埋了根芽。

      二、“惟願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

      感動于玉環和玄宗的愛,不在富貴鄉中珠飾金钗的賞賜,亦不在恩蔭地裡遍及親鄰的恩惠,卻隻是帝妃間少有的夫妻情。

      他叫她“玉環”,她喚他“三郎”,沒有卑微謹慎,沒有惶恐小心,像任何一對夫妻一樣,玉環可以撒嬌,可以癡纏,甚至因為玄宗寵幸了被遷至上陽樓東的梅妃賭氣發火。說來玄宗對她的愛的确到了縱容的地步,在寵幸梅妃時為怕玉環知曉,抛了帝王尊嚴,特輾轉兩地,暗中恩澤,不料還是被玉環發覺,傷心之餘,低吟“無定君心,恩光那處尋’,悟出弱水三千,作為帝王的他,還是無法隻取一瓢飲啊。然而,玉環始終是孩童心性,正如她姐姐評價那般“恃天生百樣玲珑,性情驕縱”,純粹的她怎能容得“并頭蓮傍有一枝開”?因此當她得知玄宗幸恩姐姐虢國夫人後,醋意大發,終被盛怒的玄宗遣回宰相楊國忠府上,從此禁中明月,永無照影之期;苑外飛花,已絕上枝之望。但一時的賭氣終是敵不過那些恩愛,一種相思,化為兩處閑愁,宮外佳人感懷君恩盡,殿内帝王腸斷西宮樓。縱是長門隔,永巷深,縱是金門一出,如隔九天,玉環一縷斷發卻倏地喚起了玄宗那些“共君枕上并頭相偎襯,曾對君鏡裡撩雲”的回憶,于是,一頂金辇,接回了望斷斜陽也無處覓芳蹤的愛人,當軟簾掀起的一刹那,兩人是否執手相看,無語凝咽,回到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是否互訴“看一帶瑤階依然芳草齊,不見蹴裙裾,珠履追随”的追悔和“今夕問何緣,芳草黃昏,不見承回辇”的苦悶,我們無從知曉,隻是從這一折戲裡吹來的融融和風,卻在這一瞬融化了蒙在清涼深宮金壁上累年的寒冰,讓千年後的我們在這波折的愛情前彎了唇角。

      愛情到了深處,就像身中蠱毒一樣,似乎隻有“厮守”才可消解那份不安的苦楚,即使是玉環和三郎這樣的神仙眷侶也不例外,人世間際遇沉浮不定,皇城内冷遇恩寵無常,隻有那個死生契闊的誓言也許就是唯一可攥在手裡的承諾,于是就有了長生殿裡七夕乞巧的一幕,最令人歆羨的一幕。新月纖,華露滋,秋光靜,雙星之下,淨手焚香,乞賜盟約。夜涼如水,執手并肩,看着銀河上,牛郎織女恩愛成雙,想必二人心中是複雜難言的吧,盼“人間長作風月司”,又怕“日久恩疏,不免白頭歎”,隻願昔日定情的金钗钿盒與天上星月共鑒這偕老之盟,“惟願取情似堅金,钗不單分盒永完”。每看到這裡,總是心下恻然,為他們的情深不渝,為他們的一語成谶,為這煙花隕滅前最盛大的一夜綻放。

      三、“人散曲終紅樓靜,半牆殘月搖花影”

      如果說玉環與三郎的愛情是一幅旖旎的長軸畫,《霓裳羽衣舞》便堪稱這畫布上最濃烈的底色,激越又纏綿,共同的對音樂的愛好與天資禀賦的才情,譜出的這曲華章,堪比瑤天神曲,然而這盛世悲音還能盛放幾許?翩翩青鳥還能在庭前降幾回?他們不知道,也許知道,也裝作不知,拼作一生休,醉笑陪君歡,不訴離傷。絲竹響徹雲霄,霓裳舞遍玉庭,荔枝車馬濺起塵埃,華清碧池嘗盡溫柔。什麼鼙鼓動地,胡馬南窺,通通不管,隻要這一刻的珍馐妙舞,隻要彼此心頭念牽,帳中歡好,像傳說中的荊棘鳥般,在雲端高歌,引頸而鳴,即使是最後刺入荊棘,淚灑玉階又如何?隻要這一刻,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四、“百年離别在須臾,一代紅顔為君盡”

      荼靡花開到盛極,花事了。不忍苛責他二人的情深誤國,卻無法停止“宮中美人一破顔,警塵濺流千載”的怨歎。這愛的代價是如此之大,大到要用長安遍地精魂來買單,要用盛唐傾國凋敝來償債。終于,安史揮戈南下,刺破了長安最後一縷幻夢,百室流離,山河殘破。玄宗無奈攜玉環西奔,路途遙遠,蜀道艱難,粗食敝履。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成了過往,唯有懷中未曾離身的金钗钿盒,唯有七夕那夜你掌中的溫度和眼眸中的堅定和盈盈笑意,唯有此刻你許我的白首終老的相守諾言,孰料“前生事已定,薄命應折罰”,行至馬嵬,六軍不發,可憐宛轉蛾眉,三尺白绫,轉眼成了佛堂玉梨魂。

      涕淚橫流。三郎,玉環至今仍不明白,究竟是何錯,朝堂之事、家國之變,要推到我一人肩上,自始至終,我要的,僅僅是你和你的愛,若有來生,我不再要這虛幻頭銜,隻願做那個秋千架旁低首嗅青梅的女子,等你,帶我回家。

      仰首嗟歎。玉環,“那裡是西子送吳亡,錯冤做宗周為褒喪”,也許真的是情深不壽,也許,我們這場愛,本身就是一場錯。

      誰比誰清醒,誰比誰殘酷。玉環死前眼裡那抹絕望千百年來揪扯着我們心尖的柔軟,卻忽略了三郎轉身時落下的清淚,一抔黃土掩了風流,那聲“若是再禁加,拼代你隕黃沙”生生道出他心底未曾言明的苦楚,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五、“淚滴殘魂血未幹,空嗟歎”

      郭子儀智擒胡寇,了結了這場災難。聖駕回迎,缭繞的香薰充斥金辇内,坐榻旁那一縷馨香卻已不再。長生殿裡,香袖擾擾,卻再也不聞那一聲嬌媚的“三郎”。又是一年七夕到,誰想“那夜雙星月照,此夕孤月重來,時移境界人事改”,獨自登上定情的樓閣,望盡宮牆,把憑欄拍遍,也招不回那悠悠香魂了。此時的玄宗已入垂暮之年,威赫不再,曆經萬千風雲,本該是雲淡風輕,樂享天年,卻總忘不了那張毀在自己怯懦裡的芙蓉粉面。幾樹梨花,一場苦雨,都在不住地提醒他江山如故,而斷魂随了杜鵑,一任你獨醒到天明。

      還是因為情到深處啊,那一場風月怎能教人忘卻!“舊日霓裳,重按歌遍,今日個仙音法曲,不數大唐年”。這一草一木,一筝一弦像通了靈性般,一如聰穎的你,玉環,自你離開,我便無心愛良夜,任明月夜夜高懸獨下西樓,而這曲《霓裳》,也不複當年的雅趣,清商道不盡,我對你的愛與從未消減的悔。

      漏聲斷,月如銀盤,銀漢那頭的你,可曾看到我這滿頭銀絲和這凄凄惶惶冷幽宮室内,一庭苦雨,半壁殘燈?如今,我們天人一方,死生無見期,那麼,請等待,既金钗钿盒與卿定情,“縱冷骨不重生,拼向九泉待等”,我與你,黃沙之下,再續此生未了情!

    六、“同心钿盒金再聯,雙飛重對钗頭燕”

      不喜歡這樣的結尾,即使它溶進了世人對這對璧人的祝福與厚愛:九天之上,牛郎織女重牽線;深宮之内,忠心内侍高力士再結緣。最後,一對鴛鴦終成仙侶,伴着“千秋一曲舞霓裳”,重又交頸歌,再化并頭蓮。這終究隻是我們的美好願望,不忍愛情的偕老傳說就此隕滅,卻忘了死去的都是最好的,隻因不可再生。一段情,隻要一起經營過,隻要此情韌如蒲葦,又何必枯守一個完滿結局?

      故事完了,童話裡“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下去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來生,玉環和三郎會作何選擇,也許,僅僅是做一對尋常夫妻,不要錦衣玉食,哪怕是荊钗布裙,隻要這餐飯、這匹布是兩人一粒粒種出,一針針織成,多苦的生活,都會甘之如饴的吧!然而,青史上從來都沒有“如果”,就這樣冷冰冰地擺了一段傳奇給我們,讓我們在千載後的今天依然為這段不朽,空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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