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山下泉》|明朝更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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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映丹霞,濺濺度淺沙。暗通山下草,流出洞中花。淨色和雲落,喧聲繞石斜。明朝更尋去,應到阮郎家。

—(唐)李端∙《山下泉》

那天讓我訝異得叫出聲來的,其實隻是一張照片。

并非專業的攝影作品,就是那種旅途中走着走着偶然撞上,來不及講究構圖、布局或光線,随手拍下來的那麼一張風景照片。畫面的主色調是綠色,墨綠的河水、草綠的河灘、翠綠的灌木。整片整片濕漉漉的蒼翠,已經叫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潔淨起來,何況還有花,點綴着河水上星星點點,朵朵相連,不斷不斷盛開的花!

那水流動的底色清澈沉着,那花綻放的姿勢自在悠然,律動着蓬勃的、盎然的生機。綠與白、動與靜的組合渾然天成,那一份恬然自在與十丈紅塵毫無關聯,又明明豐盈在眼前,豐盈得畫面本身都盛不下,一定要撲面而來,讓人猝不及防地,心一動。

忍不住要感慨,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啊。這樣清冽透明的河水,算來隻應流淌在宣紙徽墨,行草抄錄的《詩經》裡。漾開一圈圈漣漪,遊弋一對對雎鸠,伫立一個衣袂飄然、長發飄然的佳人,一回首一凝眸,驚喜了天地洪荒。

還有那花,自水中開出來燦若繁星的那些花,也隻能是靈鹫峰上三生石畔的仙種。若不是得玉露滋潤,受日月精華;若不是在仙樂風飄裡沉浸過,在五色祥雲間淬煉過,怎麼會開出那樣精巧細緻,翩然出塵的容顔。

拍照的人在身邊指點,說這河被當地人叫做“會開花的河”。在桂林的永福,隋文帝時期修建的雲桂古驿道穿岩遺址附近,這樣的河不止一條。植根于深水,盛開在河面那些小巧的花朵是能吃的“海菜花”。

卻原來這樣的景緻不在天上,還在人間,甚至不是人間的别處,恰在我生長的地方。尋常見到河面有花,無非是落英随波逐流杳然而去,這條河卻真是會開花,粼粼碧波中詩意蕩漾,一條會開花的河,可謂名副其實。

可惜花名難免令人意猶未足。同樣是白色,不如“茉莉”,寫來一筆一劃都芳香彌漫;同樣長在水裡,又不如“荷花”,随時攜帶着些被詠歎了千年的孤高。“海菜花”的名字平庸得沒有一點新奇之處,娴靜的素顔竟有種天然的矜貴,必定要在絕對澄淨的水域裡才能生長。

曆年來老友們送來周遊各處的風景圖片,也不止這一張。青藏高原之曠遠,廬山奇峰之挺秀,曲阜孔廟之厚重,景德鎮窯火之斑斓……都各有卓絕的風姿。而這一張是不一樣的。這一張活脫脫是從唐代李端的筆下流轉到如今,随詩情婉轉,随心意湧動,不僅僅用來看,用來驚歎,倒是用來惦記,注定要入夢的。

所以入夢便順理成章。碧水映丹霞,走到那條河邊必定是黃昏時分。陽光熾熱的威力已經減弱,隻塗抹起漫天無邊無際的彩霞,耀亮河水碧綠的玻璃。那一段剔透晶瑩是活的,有色更有聲,濺濺漫過細細碎碎,陽光餘溫猶存的淺沙。

走在那樣的河邊必定要穿長裙。淨色的,有寬大菲薄下擺的那種長裙,才能在那樣的岸邊從容徜徉。最好再有一點兒微微的風,此外便無需更多,隻看着彩霞随日落逐漸逐漸淡出,蒼穹逐漸逐漸回複靜谧的一色;隻聽着水聲不斷不斷琳琅在長滿青苔的大青石上,在赤裸的腳背上,流出一串一串,不斷不斷,黃蕊白瓣的海菜花。

這樣的景緻是注定不會寂寞的。所以再後來,身邊見過“海菜花”的人漸漸多起來,拍出來各種角度的圖片也越來越美麗,還說海菜花是可以吃的。突然很想問,那海菜花是不是有香?據說昆明滇池、石屏玉龍湖以及玉溪杞麓湖也曾有過這花的,卻因彼處水質污染漸次消失。夢以外的有朝一日,必定要相尋而去,隻希望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海菜花不要消失。

去去千裡煙波,應到、阮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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