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薩的故事——紅白: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因了前期測量精确,施工準備充分,台州靈江浮橋建造得十分順利。造舟、編纜、棧橋、地錨……各項工程有條不紊,全面鋪開。三個月之後,兩道粗壯的竹麻混編的長纜橫跨靈江,串聯起兩兩成對的50隻專用浮舟,中津浮橋已現雛形。待到在浮舟上架梁,梁上鋪好木闆,活動棧橋建成,大橋就算竣工了。
七月初,當今豪俠名士謝元卿造訪台州。台州好山好水好寂寞,所以就有了聲聞遐迩的花魁娘子嚴蕊,就有了吃肉喝酒的瘋和尚戒阇梨。自然,謝元卿也要見識一下這兩位絕色人物。于是,七夕之夜唐仲友在望江樓宴請謝元卿,請來戒阇梨出席,召營妓嚴蕊前來助興。
芳名滿天下的名妓嚴蕊,原姓周,字幼芳,幼年落籍成為台州營妓(官妓)。她面若桃花,肌膚勝雪,美目流盼,娉婷袅娜。更重要的是,她不但貌美,而且聰慧敏捷,才思過人。琴棋書畫無一不能,歌舞絲竹無一不精,可以說色藝冠絕一時,無有能出其右者。所以有人說,初睹蕊姬芳澤,則驚為天人,如醉如癡;親其肌體,則不能自已,欲仙欲死;再聽其曲,觀其舞,讀其詞,則東西不辨,魂魄俱失……故而,四方聞其名,不遠千裡而登門者,屢見不鮮。不是嗎,就連他鄉名士謝元卿,都聽說過她的芳名。
戒阇梨到達望江樓的時候,恰是日落時分。知州唐仲友、通判高炳如等大小官員正在陪着謝元卿觀賞夕照下的靈江風光。絢麗的晚霞映照着初具規模的中津浮橋,恰似一道彩練聯結起靈江兩岸。謝元卿對唐仲友拱手說道:“唐公此舉,功在社稷,益于萬民,功德無量。小弟不才,敬獻一聯。”他略一沉吟,朗聲頌道:
“姿若虹霓,為台城增秀色;
牢如歲月,與巾山競久長。”
唐仲友說道:“謝兄台祝福。此橋建成,的确将成為台州一景。”
高炳如眨巴了幾下小眼睛,說道:“唐公乃名重當朝的碩才,此情此景,豈能無對?”
唐仲友十九歲中進士,不但風流,而且頗具文采,當然不會受他的擠對,随口吟曰:
“修千年斷頭之路,縮百裡為咫尺;
造萬人往來之橋,聯兩岸成一家。”
謝元卿撫掌叫好:“妙,妙!一聯之中,嵌入千百萬等數字,可謂匠心獨運。”
唐仲友扭頭看到,宴席尚未開始,戒阇梨已經開始自斟自飲,便調侃他說:“戒阇梨,你不能白喝酒哇。請你也撰上一聯,不然,今晚不許再喝。”
戒阇梨大大咧咧說:“橋嘛,意在通南北,用于運東西,與風花雪月沒有交涉。”說着,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靈江風月”。高炳如制止他說:“太守大人說了,不撰一聯,不讓你再喝。”
戒阇梨看了唐仲友一眼。唐仲友笑道:“戒阇梨已經撰了,而且撰得很妙。”聞聽此言,所有人都一愣。還是謝元卿最先恍然大悟:“噢,果然妙:意在通南北,用于運東西。”
大家正在說笑,一陣莺莺燕燕呢喃聲中,一股混合了粉香體香胭脂香的香霧襲來,随即,宛若翩翩彩蝶醉入花叢,幾位花枝招展的妙人兒上得樓來,叽叽喳喳穿行在廳堂之中。
待她們一一見過主要賓客謝元卿,唐仲友特意指着戒阇梨說:“姑娘們,見過巾子山兜率寺的戒阇梨。他是酒肉不忌的花和尚,今晚你們要好好照顧他。”
“遵太守大人指示。”
姑娘們嘴上雖然甜蜜蜜地答應着,但當她們真的面對這個身上髒兮兮、僧衣皺巴巴、嘴裡掉了牙的老和尚時,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打頭的那位機警,率先走到他跟前,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屈膝行禮道:“長老萬福金安。”
戒阇梨一本正經雙手合十回敬道:“美人吉祥如意。”
唐仲友介紹說:“老和尚,她叫嚴蕊。”
沒想到,戒阇梨居然說:“知道知道,台州的頭牌美女嘛。”
唐仲友因而調笑他:“你一個出家人,惦記樂營裡的大姑娘,這算什麼事呀?”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戒阇梨毫不在乎地說:“十字街頭,恰好修禅;花下紅裙,自在觀心。”
唐仲友笑道:“那好,嚴蕊,你就彈奏一曲,為謝兄與戒阇梨佐酒。”
嚴蕊懷抱琵琶,略一定神,開始彈奏。她今日彈的是唐代古曲《長沙女引》。唐憲宗元和年間,姑蘇(蘇州)太守韋應物之女曾流落長沙,淪為柘枝妓——以跳西域健舞為業的女藝人。後來,人們将她經常跳的一支柘枝曲更名為《長沙女引》,以詠歎其命運多舛。到南宋時期,歌詞已經散逸,僅留此琵琶曲譜。
《長沙女引》的曲調低婉傷感,如泣如訴,卻又透露着頑強不屈、生生不息的活力,在座的人無不動容。嚴蕊大概也覺得《長沙女引》的曲調太過傷感,有違酒宴歡樂的氛圍,故而一曲終了,不待大人們吩咐,長袖一拂,翩翩起舞。如果說,她的琵琶催人淚下,那麼,她的舞蹈則給人無盡的歡樂。
嚴蕊的舞蹈,顯然揉進了西域樂舞的特色,舞姿變化豐富,既剛健明快,又婀娜俏麗。長袖時而若柳絲迎風,時而如彩虹貫空。她快速複雜的踏舞,使佩帶在腰間的小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而那令人眼花缭亂的旋舞,宛若天女散花,叫人目不暇接,不得不驚歎她腰肢的輕盈柔軟……
連她曼舞終了,深深的下腰鞠躬,都是那樣的叫人陶醉,所以她退下之後,人們才想起鼓掌叫好。
今日是七月初七,天上牛郎織女相會,地下阿哥阿妹配對。良辰美景,雅士把酒,豈能無詩?且名妓嚴蕊素以才思敏捷見聞,豪士謝元卿自然不能當面錯過。他起身離座,走到侍立一側的嚴蕊面前,親手斟酒一杯,說道:“在下敬蕊姬一杯。今日七夕,請姑娘用我的姓為韻,作詞一首,如何?”
嚴蕊莞爾點頭,淺飲一口。她執壺為大家斟上酒,說道:“請諸尊嘉賓、各位大人滿飲此杯,小女子填詞為諸位助興。”
待到衆人杯酒下肚,嚴蕊悅耳動聽的嗓音已經泠泠在耳:
碧梧初墜,桂香才吐,
池上水花初謝。
穿針人在合歡樓,
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
空作古今佳話。
人間剛到隔年期,
怕天上、方才隔夜。
好一阕《鵲橋仙》,在古今傳說、美妙景色中,巧妙銜入“投針驗巧、喜蛛應巧”等民情俚俗,且自然而然不着痕迹,足見才情了得。
吵吵嚷嚷、熱熱鬧鬧中,唯有醉眼迷離的戒阇梨獨自清醒着,一直用悲憫的目光默默注視着嚴蕊。因為,他從這詞句之中,品味到了無盡的哀怨與悲傷。
自古紅顔多薄命。作為一個風月場的營妓,嚴蕊每日裡聽到的海誓山盟都是逢場作戲。哪怕是像牛郎織女一樣,每年僅僅一次真情相會,對于她這樣的風塵女子說來,也幾乎是癡心妄想。唉,想一個賣笑為生的卑賤女子,男人們隻不過是口中奉承,心中鄙視。不知何年何夕,才能遇到真正的有緣人……
九月,靈江中津浮橋正式建成,台州城裡的人們欣喜若狂,傾囊沽酒,踩橋三日,家家扶得醉人歸。此後八百年間(靈江浮橋一直使用到1994年,乃中國橋齡最長的浮橋),中津浮橋成了台州一道獨特的風景:清晨,一筐筐帶着露水的新鮮蔬菜,一籮籮新碾的白米,一擔擔幹柴,從橋上挑進城裡;半晌,行人熙熙攘攘,辎重車水馬龍,閩商從南而來,騾馬馱隊得得而過,浙産由北而去,大小車輛暢通無阻;傍晚,農民扛着鋤頭,遊商挑着貨擔,回娘家的媳婦挎着包袱領着孩子,成群結隊從南岸走來,回到溫馨的家裡——
通橋千程近,
巾子山前飛龍汲水;
隔水咫尺遙,
中津渡口長虹卧波。
淳熙八年,是唐仲友最有收獲的一年。除了靈江浮橋,他還完成了另一項浩大——三月開雕的《荀子》《楊子法言》《中說》《昌黎先生集》四種印版,至十一月全部完成,共印裝了六百六十部。唐氏的台州刻書,雕镂之精,不在北宋蜀刻之下,人稱“宋椠上驷”。而今中、日現存藏本,皆目為國寶。
這兩件事的大功告成,使得唐仲友政聲斐然,德望達到了他為宦以來的最高峰。不但治下的百姓自發地為他送萬民傘、樹德政牌,而且朝裡很多官員上章舉薦,稱他是有清望、有作為的儒臣。
淳熙九年(1182)三月,臨安有密報傳來,說朝廷正在醞釀提拔唐仲友為江西提刑。這日午後,他心境大好,且沒有待處理的公事,于是他換了便裝,隻讓一個小厮跟随着,悄然走出衙門,沿着紫陽街南行至巾子山腳下,開始攀登這座小山——從巾子山文峰塔下俯瞰中津浮橋,盡可一覽無餘。
連唐仲友自己都感到很奇怪,今日的體力居然這樣好,一口氣爬到了山頂。他回首望着半山腰兜率寺的層層建築,因而想到了戒阇梨,想到了他巧妙點化自己修建靈江浮橋,并因此浮想聯翩。于是,他撚須思索片刻,徐徐吟誦道:
木杪出危閣,軒窗羅翠屏。
更須登石望,欲盡遠山青。
“啪、啪、啪……”
忽然,一旁傳來鼓掌的聲響。他急忙轉頭,赫然發現一塊偌大的卧牛石上,仰卧着一個老和尚。不用說,自然是戒阇梨。也隻有他才這樣自由自在,随處坐卧。
“太守大人好詩情、好興緻,一定是心裡裝着什麼好事,說來老僧聽聽。”
這老家夥,居然能透視到别人的心靈!唐仲友靈機一動,說:“當然有好事。靈江浮橋建成後,百姓鼓舞,客商歡呼。這其中有你老和尚的功勞。因而,我今天晚上要在望江樓上請你吃酒。”
望江樓不但是台州最好的酒樓,而且也是文人雅士觀賞、吟誦靈江浮橋的最佳場所。因而,自從浮橋建成,州府宴客總是選在望江樓。其實對于戒阇梨說來,隻要有美酒,破草棚也是天下最好的瓊樓。
“等什麼晚上啊,現在最好。山僧肚裡的酒蟲,已經爬到嗓子眼上了。”戒阇梨一邊咽口水一邊說。唐仲友故意難為他說:“你看,這裡可以俯瞰中津全橋。你馬上頌禅偈一首,我就答應你現在去。”
戒阇梨掉頭望去,視界果然恰到好處,靈江浮橋圖畫一般呈現在眼前:勝景重新,車馳人行通海宇;水形依舊,流清湍激映天然。于是,他開口頌道:
潮來直騰三江龍,
日落斜橫百丈虹。
兩岸衆生口碑頌,
千秋水月渡空行。
唐仲友調笑道:“戒阇梨,你為了吃酒,不惜拍本州的馬屁。”
戒阇梨道:“咦,你們當官的不都好這一口嗎?哦,對了,山僧也不白喝你的酒。兜率寺的一株紅白桃花開了,一會兒我讓寺裡的行者送去,給大家佐酒。”
于是唐仲友與戒阇梨優哉遊哉從巾子山上下來,向望江樓走去。路上,唐仲友想了想,讓小厮去請通判高炳如、臨海知縣等一幹官員,再通知讓嚴蕊、王惠等營妓前去助興。
戒阇梨與唐仲友到達望江樓不久,高炳如等大小官員也飛也似的趕來。不一會兒,嚴蕊、王惠等營妓也花枝招展地走上樓來。
酒過三巡,兜率寺的行者送來一株盆栽的紅白桃花。這株桃花枝幹扶疏,樹态優美,花朵豐腴,色彩豔麗。最最奇異的是:
一樹桃花分二色,紅白相間共一枝。
這滿樹桃花,有的枝條以紅色為主,白色點綴其間;而有的綻滿白色桃花的樹枝上,突兀地長出一兩朵、三五朵豔麗的紅色桃花。一簇簇鮮亮的花朵,或深紅,或雪白,绮麗奪目,色彩缤紛。更奇異的是,在一些白色的花朵中,夾雜着一些紅色花瓣;其中還有一些花瓣,紅白兩色一分為二,從上至下泾渭分明。花分兩色,雙色并妍,變化莫測,鬼斧神工。
這種紅白桃花,朵大瓣多,層層疊疊,紅裡透粉,白裡藏紅;如雪浪翻滾,似赤霞紛飛。紅桃花也好看,白桃花也好看,每年三月,相見無聲;微風拂動,各展姿容。凝神這滿樹芳華,深紅的桃花,猶如青春似火的翩翩少年;而雪白的桃花,就是冰清玉潔的婀娜少女了。
嚴蕊、王惠等女子圍着這株紅白桃花撫掌贊歎,人面桃花相映紅,恰似與紅白桃花争芳鬥豔。
此時此刻,豈能無詩?戒阇梨吟誦道:“桃花不瞻梅花孑,同遇寒風各自愁。”
唐仲友嫌他的詩句悲涼,說道:“寫紅白桃花,還是邵康節(邵雍)先生的《二色桃》最好:‘施朱施粉色俱好,傾城傾國豔不同。疑是蕊宮雙姊妹,一時攜手嫁東風。’”
“好一個‘蕊宮雙姊妹’,但不知何時‘攜手嫁東風’?”台州通判高炳如頗有意味地說。
顯然,這“蕊宮”二字提醒了唐仲友,他馬上以紅白桃花為題,讓頗通古今、間作詩詞、屢有新語的嚴蕊,吟唱新詞。
嚴蕊的纖纖素手執起酒壺,先給唐仲友斟了一杯“靈江風月”,又勸戒阇梨浮一大白,然後才轉向那兩色并妍的奇花。淺笑道:“這一樹桃花,白的如霜似雪,紅的豔若雲霞。這冰火兩重,真真難為小女子了。各位大人,容奴家思索片刻。”
她嘴裡這樣說,手裡卻拿出一副玉闆,輕輕敲擊幾聲,已然形成節拍,口中和着韻律吟唱道: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
别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
人在武陵微醉。
“好詞!這阕《如夢令》初感淺顯直白,然則細細回味,淡墨輕岚,空靈含蘊。猶如一幅黑白山水,白即是墨,墨即是色,看似平淡,卻巧妙留白,含蓄内斂,意境高遠,逸韻隽永。”
“的确如此,這紅白桃花有梨花之白,有杏花之紅,卻又非梨非杏,風姿獨具。不是蕊姬妙思,絕難描繪其神韻。”
高炳如說道:“蕊姬,這‘白白與紅紅’,你是如何想出來的?重重複重重,讀來風趣無限。還有那‘别是東風情味’,似乎言外有意,直須細加玩賞啊。”
高炳如說這話時,唐仲友與嚴蕊下意識地相互看了一眼。嚴蕊這“白白與紅紅”,并非憑空而來,而是出自唐仲友的《行登新現潭》一詩:“拒霜也效嫣然笑,白白紅紅出短籬。”因而,這兩組疊詞,真真是“别是東風情味”。
“……”
一片叫好聲中,嚴蕊淡然一笑。一直在旁邊自斟自飲的戒阇梨冷眼觑去,發現這笑容裡隐着些許凄涼,些許苦澀。
“來人。”唐仲友輕喝一聲,一直隐而不見的師爺應聲而出,“賞嚴蕊姑娘細絹兩匹!”
師爺像是變戲法似的,捧出兩匹細絹。一匹潔白如雪,一匹紅豔若霞。醉得迷迷糊糊的戒阇梨,旁若無人地吟誦着一首寒山詩:
璨璨盧家女,舊來名莫愁。
貪乘摘花馬,樂搒采蓮舟。
膝坐綠熊席,身披青鳳裘。
哀傷百年内,不免歸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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