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沈先生

       有空重拾沈從文先生的《湘行散記》，再讀之後，竟還能有點感悟，讓我自己都有些意外：對世界感知的多寡，往往取決于我們是否有顆純美的心靈。渾濁的瞳孔裡隻會映射灰色冰冷的世界，而善睐的眸子裡會看到光和熱。

       百年前湘西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猶如一幅幅畫卷，通過沈先生的筆端鋪展開來，透過這些洗淨的文字，我們不自覺地被帶去那片神奇神秘的土地，被帶回那個杳遠陌生的年代。沈先生總是自稱“鄉下人”，即便是張家三小姐的允婚電報也以“鄉下人，飲一杯甜酒吧”來戲稱他，雖漂泊京、滬、杭、滇多地，他對鄉村的愛還是那樣真摯而深沉，他真正地将自己當成了漂泊異鄉的遊子。葉落歸根，魂歸故裡，他最終也做到了，他将自己化成萬千塵埃，灑在了沱江裡，灑在了他心中的母親河。

       三〇年代，離鄉十幾載，他終于踏上魂牽夢萦的故土，旅途中遇到的人，事，山，水，霧，光和影，娓娓叙來，平緩、親切、從容，淡淡而濃俨的鄉愁得到綿長而舒展的慰藉，我們感受到他的欣喜和滿足，也會被帶動起來，感受世情的美妙。百年而下，足夠悠長渺遠，但那份真切的愛和人性，仍然躍然紙上，沁人心脾，時間在這裡是可以忽略的。在時間的長河裡，真正能流傳下來的，恰恰是那些無形的，隻可意會的精神和情感。沒落的家族，跌宕的命運，世間的險惡醜陋，長久的孤獨，似乎沒能将這個湘西邊境小鎮野蠻生長起來的作家擊垮，而萬分難能可貴的，曆經風霜，那顆赤子之心依然溫熱。談到家鄉的山水，他經常用濃重湘西口音說“沒（美）幾（極）了！”他一直是愛水的，古人說水有四德，幾近于道：沐浴群生的仁，揚清激濁的義，弱而能勝的勇，通達四方的智，如果用水來譬喻沈從文，應是最恰當了。他有過彷徨，恰似急流中的回漩，他有過困擾，恰如河汊裡的深潭，沒有什麼可以真正擊敗他，他終究要沖破重重險阻，奔向光明的未來！美的文字，來源于美的人性。

       有人說，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而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可惜這個人沒有做到。沈先生一生挫折，甚至被迫放棄創作，五十歲的人改行當博物院講解員，後因一人一言改善待遇得以研究起小衆的古代服飾，後又被改造，但他從來沒被吓破膽，他一聲不吭地堅持了下來。無論做什麼，他都潛心去做，忘我地做，所以，中國才有了十四歲當兵到後來的北大教授，才有了中國文壇“牧歌”式文學，才有了中國古代服飾的權威著作，也才有了他聲聲念念的“三三”。

       他的色彩是斑斓絢麗的，他的内涵是豐富隽永的，他的外在卻是質樸内斂的，沈從文先生的人生便是一本最好的小說，字如其人，著如其人，細膩、堅韌、一掃常規，純任天然，這一切，怕都是源于故鄉那一泓清水所養育的一顆溫潤美麗的心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