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兄弟》:不寫鬼神隻寫人

大概十年前,看過這本書的前半部。具體情節忘了,隻記得其中描寫太殘忍,是一本會引起極度生理不适的小說。

現在整本看完發現,前半部确實還是這種感覺,保持着一貫的冷血風格,但後半部不知道要幹嘛。

...

1. 上下部好像兩個人寫的。

所以評論也要分開說。

餘華全集的五本書中,感覺《活着》、《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兄弟》(上部)是一個階段;《兄弟》(下部)、《第七天》是另一個階段。

前者是用最簡單通俗的語言寫就的時代史詩。二三百頁而已,該說的也都說清了,讀後震撼一點不少。

後者我能理解作者想把改革開放後幾十年的荒誕事用更加荒誕的手法表現出來,但不知道怎麼,感覺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雖然我絕對相信作者所記述的事件,在改革開放後的中國确确實實發生過。比如,《兄弟》(下部)提到的處女選美、男人豐胸;《第七天》裡提到的賣腎買Iphone,等等。

但就是感覺哪裡不對,我仔細想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面這個原因:

前者記述的年代,我沒有經曆過,作者怎麼寫,我隻有跟着流淚、震驚、歎氣的份;後者記述的年代,我經曆過且正在經曆,所以會有自己的感受和判斷。

當作者在《兄弟》(下部)中,如同脫缰的野馬一般,更加無視規則、不受世俗束縛地把本就荒唐的事用更加匪夷所思的手法寫出來時(這裡的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說略微偏貶義的了)。

我的感覺就是奇怪,不知道作者設置這樣的情節要幹嘛。

比如後半部中,李光頭和林紅的關系、比如宋鋼和周遊的經曆、比如林紅最後從事的職業……覺得這樣安排情節真的有必要麼。

我相信這些事發生過,但我不覺得這是這個時代的主流,更不是全貌。

可能現在的時代和過去太不一樣了,人們獲取資訊的途徑太多太多,對一部作品質疑更多也屬正常。

所以還是像我在《第七天》那篇裡提過的一點:現在是否還需要小說家用這種方式來記錄一個時代?這隻是一個單純的疑問句。

同樣,作者可能也已經不需要自己去感受了,而是可以開始從各路博人眼球的新聞中,按照自己的想象去記錄這個時代了。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許三觀賣血記》裡面對于文革等重大曆史事件的描述風格。三言兩語,不過度渲染,也不會故意突出什麼,讀者也會感受到那種沉重。

這部書裡很多地方寫得太過清楚了。什麼寫得太過清楚,就總有種用力過猛的感覺。

所以,寫得太多了,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2. 作者真是一點不裝。

開篇就寫李光頭在公共廁所偷看女人屁股,保持着作者一貫的寫作風格,可能作者認為,太陽底下無新事,沒啥好遮遮掩掩的。

因為作者的寫作風格太不裝了,對比之下,我現在寫什麼,反而都覺得自己有點裝。

作者是一個不愛說教的人。他的作品裡,找不到大段大段的道理。他隻用情節,荒誕又似乎源于事實的情節,劈頭蓋臉一個接一個地砸向讀者。

語言都是很直白、很通俗的,甚至很多話在别人口裡說出來,可以用粗俗來形容。但不知道為什麼,從他筆下寫出來,讀後卻總有一種受教了的感覺。這也是我一直最喜歡餘華作品的一點。畢竟道理誰不懂嘛,誰願意總聽别人給自己講道理。

比如寫到文革中,各式人等的各式死法(相比這裡對文革的描寫,《三體》裡面寫得真是太客氣了),也僅是一句“人怎麼會這樣狠毒啊!”;

寫到那時人與人之間的默默支持,也僅僅一句“你會有善報的”。

這樣足夠了,讀者都能懂。

3. 人啊,人。

每次讀完餘華的書,心裡冒出的就是這幾個字。

寫人永遠是重點,也是作者的強項。惡心就往死裡惡心,感動也往死裡感動。

李光頭的繼父宋凡平,就是如《美麗人生》中那位爸爸一樣。

想着,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溫暖、這麼樂觀的人啊。這樣的人,所到之處都是陽光,修幾輩子也未必遇得上。

宋凡平在被批鬥時,胳膊被打脫臼了,不能動了。他就騙兩個孩子說,讓自己的胳膊休息休息。

時間久了,胳膊腫得不像話了,他還能繼續編童話:

“這時候兩個孩子發現宋凡平郎當的左胳膊變粗了,他的左手也胖了,胖得像戴上了棉手套,他們不知道那是浮腫,他們問他,為什麼左手比右手胖?宋凡平說,那是因為他的左手一直在休息,他說:‘它光吃不幹活,就長胖了。’ ”

所以當我看到作者給宋凡平設計的結局時,覺得作者的心真是太狠了。

當寫到兩個孩子把宋凡平的屍體帶回家後,這樣描寫門口的旁觀者:

“李光頭和宋鋼看着那些在窗口和門前晃動的腦袋和身體,聽着他們嗡嗡的說話,他們說着宋凡平是一個什麼人,又說着宋凡平是怎樣死去的……嗡嗡響着的還有很多蒼蠅,它們從四面八方飛了過來,叮咬着宋凡平的屍體。蒼蠅越來越多,在他們的屋子裡盤旋時像是飄起了黑色的雪花,蒼蠅的嗡嗡聲蓋過那些人說話的嗡嗡聲,蒼蠅也開始叮咬起李光頭和宋鋼,叮咬起了屋外張望的人,兩個孩子聽着他們的手掌噼裡啪啦地打着自己的腿和胳膊,打着自己的臉和胸口,他們叫着罵着四散而去,蒼蠅把他們趕走了。”

終于,蒼蠅趕走了“蒼蠅”。

還有李光頭和宋鋼小時候的種種實在太動人了(尤其自己當了媽之後,看小孩子們之間的相處,和從前的感受又有不同):一起分吃大白兔奶糖;父母不在身邊時,一起就着涼水吃鹹鹽充饑。

還有對李光頭這個人物的塑造。

李光頭你可以說他不要臉,也可以說他有生命力。他完美诠釋了:“心中無敵則無敵于天下。”

在公共廁所偷看女人屁股被抓住遊街還嘻嘻哈哈,完全不把評判自己的權利交到别人手上,永遠一副:“你說我好我就好,你說我是流氓我就羞愧難當?你TM是誰啊,快一邊涼快去吧” 的樣子。

他的一生就是橫沖直撞,野蠻生長。雖然荒唐,但卻讓我有一種特别安心的感覺,因為知道他總會有辦法,知道他不會像書中的其他人一樣,以一種壓抑的方式活着,再以一種殘忍的方式死去,所以反而喜歡他的這種荒唐。

也許隻有這樣的人,才能永遠自在地在人世間活着,永遠不會得抑郁症。

雖然覺得後半部有點跑偏了,但讀到結尾發現,作者還是沒變。

開頭說,“我們劉鎮的超級巨富李光頭異想天開,打算花上兩千萬美元的買路錢,搭乘俄羅斯聯盟号飛船上太空去遊覽一番。李光頭坐在他遠近聞名的鍍金馬桶上,閉上眼睛開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軌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測……”

看到這種開頭,讀者就會以為是有錢燒的,結尾才知道作者的用心。

所以,不管作者後半部寫得如何荒誕,想表達的終究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這就是人世間,有一個人走向死亡,可是無限眷戀晚霞映照下的生活;另兩個人尋歡作樂,可是不知道落日的餘輝有多麼美麗。”

(後記中作者這樣寫:)

“起初我的構思是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小說,可是叙述統治了我的寫作,篇幅超過了五十萬字。寫作就是這樣奇妙,從狹窄開始往往寫出寬廣,從寬廣開始反而寫出狹窄。這和人生一模一樣,從一條寬廣大路出發的人常常走投無路,從一條羊腸小道出發的人卻能走到遙遠的天邊。所以耶稣說:‘你們要走窄門。’他告誡我們,‘因為引到死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的人也少。’ 

我想無論是寫作還是人生,正确的出發都是走窄門,不要被寬闊的大門所迷惑,那裡面的路沒有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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