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良往事:葉落歸根

  金銀坊

  賢良巷裡有座叫“金銀坊”的牆門,就在阿寶外婆家對面,隔着一個天井。在當時貧瘠、局促的舊巷弄裡是為數不多、排場講究的老牆門。

  牆門裡邊有12間瓦房,住着十多口人。精緻的雕花坊柱很有上海外灘洋房的氣派,隻是平日裡,對開的黑色坊門總是緊閉或虛掩着,很是神秘,似乎就是藏着很多金銀,不想讓外人出入搶奪了去。當然,這些都是阿寶自己瞎琢磨的,那時他正在看連環畫本的《金銀島》,滿腦子都是神秘的海盜和寶藏,隻是他并不知道,坊裡住着的那個神秘人,恰巧就來自海的另一邊。

  那個暑假,阿寶媽照例把阿寶一早送到外婆家,留下幾本小人書,說是下班再來接,騎上自行車就趕着上班去了。阿婆忙着買菜燒飯,挎着菜籃子去菜市場斬上一塊燒鵝腿,算是給寶貝外孫加菜。阿寶則百無聊賴,閑不住,膩煩了和外公打撲克牌消磨時間,就獨自一人,一會兒扣扣地闆下的銅闆,一會兒招貓逗狗,在屋子裡跑進跑出。

  那時天井裡,不知道誰家散養了幾隻雞,有公的,有母的,還有小雞。在天井裡,一會兒咯咯咯跑到東,一會兒咯咯咯跑到西。阿寶看着歡喜,于是就想着去捉小雞玩,誰知惹怒了大公雞,追着阿寶到處跑。阿寶一個機靈,看着金銀坊半開的院門,想也沒想就躲了進去,快快把門關上,徒留着大公雞吃了閉門羹,幾隻母雞還在後面,咯咯咯地笑話着。

  關上門,阿寶突然記起,阿婆曾幾次說過不許他到金銀坊裡吵鬧,但為時已晚。現在出不去了,門外,大公雞還在不甘心地用爪子刨着地,一邊咯,咯,咯地叫着。

  怎麼辦呢?阿寶有點不知所措。

  恍惚間,他突然聽見有歌聲,悠悠地從身後的屋子裡傳來。

  “天崖,崖,啊,海角,覓呀,覓知音。”

  他轉過身,這才發現金銀坊的瓦房都是門對門并排着的,中間留了窄窄的通道,陽光從屋瓦間照射下來,照亮了牆角堆得整齊的柴火,照亮了蓄滿了水的水缸,照亮了一間間緊閉的門窗。但奇怪的是,房間都靜悄悄的,隻有最裡面虛掩着門的房間,好似有些聲響。于是,他壯大膽子,蹑手蹑腳地慢慢靠近過去。

  歌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清晰,突然門被打開了,黑洞洞的高大身影,出乎意料地閃現在阿寶面前,“哇”地一聲,阿寶癱坐在地上。

  待阿寶鎮靜下來,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已經坐進了那間小黑屋子。房間裡的留聲機還在咿咿呀呀地哼着曲子,屋子不大,但很齊整,五鬥櫥上的神龛裡供着黑白相片,相片前,擺着瓜果,香爐裡飄着尚未燃盡的煙氣。

  “你是哪個屋裡頭的小官人啊?”黑影慢慢地發聲,但聲音渾厚。

  見孩子不響,随即又慢慢地從櫃子的餅幹箱裡摸索出幾塊大白兔奶糖,遞了過去。

  “我是阿三姑家的。”阿寶利索地接過奶糖,剝開一塊,放在嘴裡,算是自在了些。

  “哦,侬就是阿三的外孫皇帝哦,聽說過,聽說過。你叫阿寶對不對?”老人家笑出聲來。

  阿寶這才看清,眼前的老人,一身深色的便裝,頭發胡子全白,明顯比自家外婆年長了許多,但幹淨利索,精氣神很好,中氣十足。

  “你是誰啊?”

  “我是這裡的主人家啊,你應該叫我阿昌太公。”老人和藹地說。

  “那,那個人是誰?”阿寶指了指牆上的黑白照片。

  “她是我的家主婆,你要叫春花阿太,等了我30年了,現在輪到我陪着她喽。”

  “你去了很遠的地方嗎?那你是坐輪船去的嗎?比上海遠嗎?”阿寶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下子來了精神。

  “挺遠的,要坐很大的遠洋輪船,那可比去上海的輪船要大得多。這一走就是30年……”老人的的話匣子不經意間被阿寶打開了,幾十年的往事似乎終于有了傾述的出口。

  阿昌出生的時候,光緒皇帝還在,但戊戌變法失敗了,六君子死在了菜市口,皇帝被軟禁起來。天下開始不太平,八國聯軍開始打中國,英法聯軍還燒了圓明園,統治了250多年的大清國搖搖欲墜。沒多久科舉考試廢除了,讀書人不再熱衷考狀元了。那時,做生意闖世界才是最好的選擇,于是阿昌早早随着甯波同鄉闖蕩上海灘。上世紀30年代,30出頭的他已經置辦了一家小小的飲食店,靠賣當時時髦的冷飲支撐起了一家人的開支。雖是小本經營,也算是在十裡洋場的上海灘有了立錐之地,而每次回甯波老家過年節也是極有面子的。但很快東洋人打了過來,1937年淞滬大戰,上海變成一片焦土,阿昌帶着妻兒颠沛流離,四處奔逃,還好家人還算齊整。打完抗戰、打内戰,阿昌最終還是決定把家人遷回甯波老家,骨肉分離總好過生死永隔。此時,家中已有8個子女,都随着春花一同回了甯波,那時她還懷着小九,本想得着一家團圓。誰知等阿昌打理完店鋪,局勢突變,他陰差陽錯地坐上了南下的遠洋郵輪,郵輪開出吳淞口,開過了舟山,開過了甯波,駛向茫茫大海,最終到了台灣。春花每天盼着丈夫的消息,生死未蔔,這一等就是30年。誰知道,1979年阿昌太公千裡迢迢趕回甯波,叩開金銀坊的大門時,春花阿太已經去世半年了,還是沒能再見上一面,成了老人最大的遺憾。

  “阿昌太公,那你怎麼不早點回來啊,船票很貴嗎?”阿寶疑惑地問。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我是真想早點回來,可怎麼也回不來……”老人有點哽咽。

  “那至少你最後還是回來了,對吧。你應該高興,對吧。”阿寶把剩下的一塊奶糖,遞還給老人。

  老人笑笑,沒有接糖,伸手摸了摸阿寶的頭。

  “葉落終是要歸根的,這個“金銀坊”就是用我兩個子女的名字取得,家人齊整才是最大的财富啊。”

  “阿寶,吃飯嘞,阿寶,吃飯嘞。”

  屋外突然傳來阿寶外婆熟悉的呼喚聲,

  “誰家的雞啊,可以回籠喽。”

  “咯、咯、咯”群雞聞聲散去。

  “來嘞,來嘞……”

  阿寶大聲地回應着。

  “阿昌太公,我要去吃飯嘞,再會哦。”

  阿寶終于解開了金銀坊的秘密,一把推開門,如獲至寶地跑走了。

  “好的,再會,再會,有空再來白相哦。”

  阿昌太公緩步目送着少年,回想起那曾經一次次分别的背影,不禁眼角濕潤起來。

  留聲機裡依舊傳來咿咿呀呀的歌聲。

  “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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