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和門羅:上天入地

劉亮程的文字,一眼就懂,就像是從某個共同的心靈中心流淌出來的,又好像是我把心靈安放在了他的文字裡。

長短匹配,結構匹配,意境也匹配。

閱讀劉亮程的書籍,就是一次一次的靜心旅程,萬物有靈且合一,生命絢爛而靜美,療愈又滋養。

在《大地上的家鄉》,他透露自己年輕時幾乎讀過印度哲學家奧修的所有書籍。我有種發現了秘密的竊喜,我以為他讀的是老莊,結果是奧修。更驚訝于奧修在國内非常有争議,他卻不避諱。

南方周末有劉亮程講的《給孩子的散文課》(同散文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他提到自己有多年練習氣功的玄妙經曆,《一個人的村莊》就是那段時間寫的。氣功,哈哈,熟悉的配方,玄乎得很親切。

劉亮程的文字特别像聊天,就像他自己說的“散文是聊天的藝術”,讓人覺得寫作一點都不費力,輕松的水到渠成的。仿佛作家可以躺平,不用絞盡腦汁苦哈哈。他的小說語言是散文式的,散文語言接近詩,所以他的書讀起來是散文詩。

這種感覺讓人懷疑他是業餘作家,專職是遊蕩人間,而後開始耕種,自由耕種,不問收成。他用十年寫《一個人的村莊》,八年寫《捎話》,五年寫《本巴》。

讀劉亮程,我一會變成雲,一會化為風,仿佛是在地上人間自由穿梭的靈魂,超脫了肉體的束縛。莊周附體,分不清夢和現實,常常有天荒地老、原神出竅的感覺。

這麼說起來,劉亮程的文字是有一些宗教色彩,與傳統文學不太一樣。他文字的過于純粹,他本人的過于自信自洽也讓人懷疑他不夠“純文學”。這或許是一部分人癡迷一部分人批判他的原因吧。

他回複評論家和讀者對他作品的大量隐喻,說:“我呈現的是事物本身”,“我通過我的書寫,把這些自然之物從我們的隐喻系統、象征體系中解救出來,讓草木還原到草木,還原到土地上。草木就是草木,它不需要為我們的情感去做隐喻體、做象征體。它是它自己,它有它自己的歡喜,有自己的風姿,有自己的生命過程。”這種觀點,我可太能理解了。“如其所是”在文學中的體現。劉亮程在五十歲就從城市返回鄉村,并且在新疆一個叫菜籽溝的小村莊創建了菜籽溝文化藝術村落,過起文人夢想中的“晴耕雨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養老生活。他的聲音也比年紀要蒼老一些,像是一棵活了很久的樹發出的聲音,仿佛他早早地在一棵樹下坐下來,聽風聲鳥語,曬着太陽,看光陰從早晨移到黃昏,慢慢地預習自己的年老。與自然終老一處。

我習慣一堆書攤開一起讀,一本沒讀完,又開始讀另外一本,一個作家還沒有很熟悉,又去和另一個作家套近乎。經常這樣沒頭沒尾,不求甚解地虛度閱讀時光。

換本門羅讀,甯靜瞬間被攪渾。

假如文學就是做夢的藝術,劉亮程給的夢是整體性的,是合一的,天真的;門羅的夢正好相反,每一個空間打開的都是分離,背叛,逃離,擰巴,矛盾和撕扯,驕傲和自卑。

如果劉亮程的文字讓我感到甯靜,門羅就是來制造騷動的。劉亮程寫永恒,門羅寫瞬息萬變。讀完劉亮程的小說,轉身就忘了,被不知道是南北還是東西風給吹散了,隻是它們像雪一樣鋪進了夢裡;讀完門羅的小說,她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看戲的,演戲的,癡纏在一起,發酵出什麼,遇見什麼,又是一場未知的冒險。

劉亮程在左,門羅在右;一個引我跳出生活,返璞歸真,回到天真的童年;一個引誘我跳進生活的漩渦,探索魔方和迷宮,愛恨情愁,掙紮屈服,迷失欲望,沖突原諒,樂在其中。與生活死磕到底,去受傷,去抗争,去擁抱,去和解,玩不盡的是時間和空間的遊戲,讓人沉迷。

我,一會滑向左,一會滑向右,總也不能在一邊老實呆着。就像我的閱讀習慣。也像撲蝴蝶的小姑娘,沒有目标,沒有意義,隻是追随着蝴蝶跑而已。

劉亮程寫的是童年和老年;門羅寫的是青年和中年。劉亮程寫的是生命,他站在一頭一尾,生即死,死即生,即為永恒;門羅寫的是生活,無限放大生和死之間的顆粒度,在這個顆粒裡縱身一躍又身不由己。門羅的文字,我一次最多看兩個短篇,一邊驚歎她巧妙又自由的結構和時空,一邊陷入讓腦殼疼的反思和聯想,門羅對生活和女性的深刻又細膩的挖掘讓我每隔幾年都會比上一次閱讀時更歎為觀止。

劉亮程的文字,我讀得更慢,因為還沒讀幾頁,我就滑進了自己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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