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香
2000年,不知怎麼的,那片三角洲一下子長出一大簇的工廠,生産家電的,弄塑料薄膜的,紡織的,打膠鞋的,榨方糖的……一股腦地長了出來,吆喝着年青人賣力。這自然是魅力十足的,走進工廠不用擔憂日曬雨淋,有機器轟鳴,手腳緊張點就可以把生活攪拌得有起色來。即便是抛棄了學業,為了家裡,糊口供弟弟妹妹而進廠,大家也都點頭按作光榮的。
于是,尚且未褪去青澀的厚,投身進了車間,一幹便是十餘年。
滾大的火球頂在頭上追着人跑,整個膠鞋車間就像噬人的蒸籠,烘烤着膠材散發出刺鼻的焦惡臭味。厚快要窒息了,但是手腳并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家裡的妻子就會挨餓,一停下來,孩子也止不住大哭。于是他隻能更加賣力地揮霍着自己的毅力,汗毛都要豎立地傾注在制膠爐中,他的腦海又忍不住回放起往日的畫面……
“我們把孩子留下吧,素秋,雖然我現在還沒有能力,素秋,你知道我的。”
……
“剩下來的,還是交給我就好。”
厚的嘴角忍不住抽動着。或許是汗水浸透了鼻孔的毛發,浸透了擋在鼻孔的胡子,逼得他不住翕張起嘴來。他何嘗不想兩手一攤,甚至換上破爛的丐裝去博得憐憫,不勞而獲,但是他有妻兒,有愛的人,這叫他不得不面對窒息的臭味,和無趣的工序流水。累倒是總要累的,但是這樣多拿到幾個錢,總比不累好。厚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這是夏日的正午,烈日融化了工廠,工廠融化了熱膠,熱膠融化了幹活人的欲望。機器轟隆隆地低聲咆哮,卻總也是按人擺布地随點随停。粗糙的工作服下,厚的身體奔湧着汩汩大汗,沒料想也抵不住皮膚和粗制面料摩擦出繭子和血絲來。他後悔得急着想再找另一份工作,對這活也愈來愈覺發可笑。他逞強得認為,或許他該換一份更加體面的了,擺脫工友的冷漠,擺脫漫天的熏臭膠味……他常這麼想,已經一年多了。
頭頂的火球追着他不放,走出了車間。厚就像被挂了一支火辣的點滴,恹恹地挪着步子。是啊,融化了欲望,他的欲望呢,此刻早已悉數飛散了。他曾攀越零時的欄杆,在夢裡觸及到晨光曬得慵懶的床,妻子惺忪的睡眼,類似于最初真的家的味道重新圍繞着他。此刻他徹底幹涸了。
……
“孩子确定要打掉嗎?”那個醫生也是厚見過頂奇怪的。
“當爸的,你來,親口對孩子說聲罷……”
“他有權知道。”
怪異的眼神把厚盯得無所适從了,像一直被捕獲的螞蚱,被吊在空中不知如何擺弄自己的肢腳。當時他從未見素秋哭得如此大聲。雖然他向來知道,當他厚的女人容易軟弱,但是這次的哭聲悲到他心裡去了。
“告訴孩子,他爸很窮,沒有能力嗎?”
他害怕。家糊不成,孩子丢了。
回想到這一步,盡管在烈日下,他也不住打了一陣哆嗦。“幸好我沒對不住孩子,”他近乎乞求地說,“我首先對不住的是素秋”。淚水如同沖破了堤壩,在又提到素秋的名字後奔湧了出來,沖淡了臉上溝壑裡積攢的膠灰。厚自從向工廠要求加班換薪之後,好久都哭不出來了,這次本可以暢快地大哭一場以洩心頭之恨。但他轉念一想,要經過店鋪了,于是急慌急忙抓起衣袖就往臉上擦,拼了命地大口大口喘息。
誰料想衣袖都是透着膠臭味,悶得他急發幹嘔,腦子裡亂哄哄的思緒也一并暫時清空了。
“哎,廠仔,休息啦?”
“噢聽說你老婆要生了,你可偷懶不得啊!”
士多鋪歪七扭八坐着幾個工頭,有的還沒脫下幹淨的監工帽,有的已經嘴着幾瓶凍啤酒栽倒在一邊喝起來了,有的身邊勾搭着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厚知道那是什麼。
“說他什麼,他這麼拼命,到時候把你的監工位搶去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無言。
水,沒有水,火球好像把能着照亮的地方的水全都掠去了,他感覺身上沒了一滴水。
嗬,從來沒有如此渴過。
想想以後晚上回去可以撫摸到孩子的小臉,那種無比強烈的、虛幻的真實感和存在感靜靜的支撐他,邁開腿回去。
“孩子不打了,素秋。”
2005年,發瘋似的在膠鞋車間狂幹幾年後,女兒降生、健康地成長了。他和素秋笑着多了些皺紋。
“來,我抱抱女兒!”
“你瘋了啊,每次這麼晚回來,她早睡了,衣服也不換!”
“衣服!這膠惡臭,要熏醒了待會。”素秋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合上了,但也戴着黑眼圈強脫了厚的工作服外套。厚趕忙一把湊向酣睡的女兒,長滿繭子的手輕輕摸着丫頭的發絲。丫頭翻了翻身,抓過厚的小指,空空地吧唧了一下嘴繼續睡着了。
“看吧!好端端說什麼呢,她聞着味就會知道是爸爸。”
“就你這樣。”素秋轉過身,倒吸一口氣,低頭撫住鼻尖再也沒說話……
2009年,上帝總喜歡開玩笑,總愛在一段難楚後安排一道曙光彰顯它的寬宏。
聽說,是上頭頂頂的大上司另自新開了一間香料加工廠,正想調動些人手過去填補開張緊缺,選中了會拼命、學習快的厚。
于是,厚升職了,之少比弄膠鞋體面,不再是滿汗淋漓。也不再有滿身膠臭了,嗬,多愉快!日子終于聞着香了!
那晚,厚繞着家門轉了好幾圈,暢暢快快地宣布了天大的好消息。對,日子聞着香了,他心中暗想。工資?舒服賺!工作服?扔一邊去!
“這孩子,每次回來都睡。”
于是他更開心地沖過去便要抱起熟睡的女兒,鬧醒了也不怕,他有心力好好哄她睡了。但是孩子“嘩”的一聲大哭便不止息了,諒他怎麼哄也不見功效。不隻是哭,厚隐隐約約感受到,孩子在害怕……
最後還是素秋好安慰歹安慰給重新哄睡了,夫妻兩人坐在黑暗中對視,一句話也沒說。
“孩子,怕已經和你不熟了。”
……
“嗯。”
“先前是沒事,日子久了……”
“嗯。”
夏夜吹起一趟涼風,冷得厚直打哆嗦。良久之後,他起身,貌似是翻弄着要找一件衣服。
“你幹嘛?”“……”素秋愁得近乎發不出聲。
“我讓孩子記回我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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