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哪吒

哪吒是個女孩。

哪吒是個挺漂亮的女孩。不，也許漂亮這個詞用在她身上不準确，英文中的“cool”更合适她。

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倒是沒有電影《哪吒之魔童轉世》中刻畫的兩坨黑眼圈，但是不知為何，她的眼睛裡老是有種類似輕蔑的神情，讓人感覺這孩子不好接近。

她說話極簡短，很少聽她說出超過5個字以上的長句。基本上都是“行”“對”“好的”“扯”“切”之類敷衍應付的話。較長的話，說的最頻繁的，也就是“你開玩笑吧”？話語的簡短，更增添了她桀骜不馴的氣質。短語是極具力量的展示，配以清脆利落的聲音，就像個淘氣的男孩在反駁母親臨睡前的絮叨。

哪吒是我女兒拉丁舞班的師姐，女兒對她的言行舉止極其推崇，常當着我的面，宣講她在拉丁舞班的豐功偉績——今天師姐掰腕子赢了六年級的男同學；今天師姐給我們唱了英文歌，中間有很長的一段饒舌；今天師姐給我們演示劈腿，腳丫子一下子踢過頭頂，把我們王老師吓了一跳，因為差點把他戴的眼鏡踢掉……

哪吒去海南參加比賽，曬成了小黑妞。升入初中以後，她被學校強迫着剪了齊耳短發（也許不需要學校強迫，她自己恐怕早想變成那副模樣），更像個男孩了。

一次，她背了個大大的書包，耳朵裡插着耳機，穿了條破洞洞的牛仔褲，雄赳赳走進拉丁舞教室。王老師看了，想起上午剛看過的電影，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這不就活脫脫一個轉世魔童哪吒嗎？

“你腳底下就差踩一個風火輪了！”王老師點着她的鼻子說。

“切！”哪吒把一雙大眼睛的5/7翻成白色，鼻子裡噴出一股不屑一顧的冷笑。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紛紛起哄。“是哪吒，是哪吒沒錯。大家離她遠點，小心她抽你的龍筋。”

哪吒不理我們，換好舞蹈鞋，俯到杠子上，嘿喲嘿喲練習下腰去了。

下周的舞蹈課，我去接女兒，遠遠看見她從教室裡出來，吓，腳底下果然踩了一副風火輪。輪子滾動，閃出紅色、綠色、紫色的光芒。她昂然站在風火輪上，耳朵裡依然插着耳機，雙手抱胸，眼睛呈45°角望向城市樓群縫隙中某一小塊霧蒙蒙的天空，顯然已經浸入音樂的魅力，光澤而略微發白的嘴唇正随音樂節奏而微微翕動。

走近一看，原來不是風火輪，而是近來在街上比較流行的平衡車。充電的，自帶動力，随着人腳的姿勢變化而或前進，或停止，或左右轉彎。

我朝她打招呼，她沒看見，眼睛依然呈45°角望向半空中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俨然在探索未知世界的神秘物體。直到我經過她身邊，在她的胳膊上捅了一下，她才猛然收回視線，并掏出長期長在耳朵裡的耳機線。

“怎麼了？”她問。

“真踩上風火輪啦？”我打趣她。

她不說話，隻把嘴角向下扯出一個很好看的害羞的笑容。

“騎着這東西，穩當不穩當？”

“好着呢。”她聳聳肩，原地轉了一圈，向我展示她高超的駕駛技術。

“要注意安全。怎麼邊走路邊聽音樂？輪子撞到石頭了怎麼辦？”我善意提醒。

她像看到五條腿的青蛙一樣瞪大眼睛，表情怪異地打量我半天，嘟哝了一句什麼，走開了。

我沒大聽清她嘟哝的話——“老頭！”——我猜，大概是這麼兩個字。

我搖搖頭走進教室。轉身看看哪吒遠去的背影，又恢複了45°角仰望天空的姿勢。那姿勢裡，隐藏着無以言表的個性少年所特有的憂傷。

真cool！難怪會成為女兒的偶像。不過，說真心話，我還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變成她這樣的孩子。

之後幾天，女兒一直跟我讨價還價，非要買一個和哪吒同款的平衡車。經過幾番唇槍舌劍，我們爺倆終于談妥了和平條約。如果她期末考試語文、數學、英語三門成績都在95分以上，我就替她網購一台。

女兒興奮地在我臉上啵啵啵親個不停。親完沒多久，便露出擔心的表情，閃閃爍爍地打探我的底線。“如果有一門沒到95，是不是也可以買？”“要不三門都在90分以上吧？92？93也行！”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她，門都沒有。再挑戰我的底線，我就讓你門門考100。女兒瞬間逃之夭夭。

誰料，還沒堅持到期末，女兒就主動提出，要解除之前簽訂的條約。

我問她為什麼？女兒長歎一聲，說，師姐受傷了。

昨天拉丁舞課結束，哪吒騎着平衡車回家，過馬路時沒注意，被一個搬家的三輪撞得從車上掉下來。爸爸，你猜她哪兒受傷了？是尾巴骨。就是猴子變成人沒蛻幹淨的部位。骨裂了。現在拉丁舞跳不了，要休養生息。連學校聽課都不能坐着，班主任把她調到全班最後一排，每天站着聽講。她給我說，老腿站折。

我想象着哪吒用清脆利落的聲音喊出“老腿站折”時的表情，不禁好笑。這孩子雖出了事故，脾氣倒是一點沒改。

女兒接着說，王老師已經下了聖旨，誰也不準買平衡車。買了也不準讓他知道。一旦讓他知道誰買平衡車，就一頓棒子打出教室去，讓你嘗一嘗終身不能跳拉丁舞的滋味。

王老師說的是對的。你們小孩子，在大街上騎平衡車，的确太危險，更不要說像哪吒那樣，邊騎邊聽音樂了。

晚上，女兒做完作業，愉快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情。人沒有壓力簡直太好了，不用買平衡車，也就不用整天操心考不到95分了。

我大驚失色，趕緊繼續動員女兒學習的自覺。平衡車不買了，還可以買電話手表，最新款的，可以視頻。

我們續簽了條約，但這次條約簽得不太平等。物價上漲，可标準降低，女兒希望以93分敲定成交價。

臨睡覺前，女兒難以置信地跟我說，爸爸，師姐不是哪吒嗎？哪吒怎麼玩不好風火輪呢？

你還真以為她是哪吒啊，她有三頭六臂嗎？以後不準盲目崇拜，你可以學習她的優點，不過這種不注意安全的行為，我們還是要敬而遠之。

女兒點點頭，睡了。

我真希望她能永遠記住我的話。願哪吒保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