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小說|(完整版)貧嘴張大民家的幸福生活 後傳
文/阿斌 【原創】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加伯樂主題寫作之“遺憾”】
如果說,張大民有什麼遺憾事,那就是他這輩子沒有上大學。
如果說,張大民有什麼慶幸事,那就是他這輩子娶了李雲芳。
01
話說張大民今年已經過五十了。
這個歲數很尴尬,無論從哪方面都比不過年輕人。要學曆沒學曆,要體力更是早就走下坡路了。好在張大民現在有份小區保安的工作,他挺知足的。有時,張大民覺得挺遺憾,誰讓咱年輕時沒上大學呢?
張大民在家排行老大,父親去世早,他作為大哥,要把這個家撐起來。上大學的事,他連想都不敢想。二弟呢,地根(老北京話,壓根的意思。)就不是學習的料,家裡就是小弟大國有出息。這也是大民最疼小弟的原因。
大民個子不高,還沒他媳婦高。
兩人逛街,大民總說:“媳婦,您甭穿您那高跟鞋了,走道多累得慌,姆們怕把您金貴的腳巴丫子給崴了不是。”大民笑眯眯地瞅着媳婦李雲芳。
“一邊兒去,您不就是嫌姆們比你高嗎?”
大民肩寬,膀圓,黑頭黑臉,眼珠子放着光。他愛說愛笑,特别貧嘴。明明媳婦正在生氣,卻經常被大民給逗樂了。
“張大民,你就逗貧吧,不貧,怕是要把你當啞巴賣了。”
張大民就是貧嘴。所以叫他貧嘴張大民。
您站在前門大街,您說去王府井往東走,他偏說往西走,讓您繞到禮士路複興門,再往東走。還和您較真兒,非得讓您依了他不可。得嘞,您愛咋地就咋地吧。
張大民最大的優點,就是他人好,心地善良。過去在胡同住時,他這個優點可是出了名的,街坊四鄰沒有人不知道。提到張大民大家夥都豎大姆指。
十多年前,大民在南城胡同的平房住,就是那有樹的平房。拆遷了,他家搬到了大興區西紅門。那時,大興區還和農村差不多,街坊四鄰都嫌遠,不願意搬。他家最痛快,第一個搬了家。
他家原本分得一套三居室,他和街坊劉大爺家換成了一套兩居室和一個一居室。
大民夫妻倆和老媽帶着兒子小樹住在那套兩居室裡。一套一居室給了小弟大國,他們又湊了錢,幫二弟大軍在附近買了一套一居室。大妹妹大雨嫁到了山東,和李木勺一起養豬、種菜,發家緻富。前幾年他們在懷柔買了自己的商品房,帶一個小院子,過得挺舒坦。大民常常想起大雪妹妹,他也疼這個四妹,隻可惜大雪得了白血病走了,沒福氣住這麼好的房子。
剛搬家那會,一家人甭提多高興了。憋屈了那麼多年,這回可真是敞亮。這房子多好呀,寬敞,亮堂。不用再去胡同裡的茅房聞臭味了,自己個家裡有獨立的衛生間,水一沖,又幹淨又衛生。
每到年節,一家人都會聚到大民家,守着老媽,熱熱鬧鬧地說天談地。
隻有雲芳心裡多少有些不高興。和着您倒好,您家裡都安排妥當了,那姆們爹姆們媽呢?
大民勸雲芳,“哎呦喂,媳婦,您不光是姆們的好媳婦,您不是還有個國民好媳婦的光榮稱号嗎,您這是想哪去了?咱爹咱媽不是也快拆遷了嗎,還怕往後沒好房子住?”
雲芳沒說話,狠狠地瞪了大民一眼。
“媳婦,您可小心點,您那圓眼珠子怎麼變成了錐子,紮得姆們齁疼的!”大民說着,咧着嘴笑。
“嘚嘞,别臭貧了。”雲芳不再搭理大民。
李雲芳,瘦高個子,不算白,一雙不大的圓眼睛,笑起來,有倆酒窩,挺耐看的。雲芳一直梳着大波浪,有時用一根橡皮筋紮着,有時散着。雲芳很少穿裙子,經常是上身一件短袖T恤衫,下身一條牛仔褲。她喜歡淺藍色,清爽的顔色。雲芳說話和氣,隻是在家裡愛怼大民,但倆人也不惱。大民總是說:“您倒好,和着您把和氣都留給了外人,就會回家欺負你老公。”
雲芳回怼說:“姆們在外面得裝着,回到家也裝,累不累呀,您就受着點吧!這是您的福氣,要不介,咱來個場上換人?”
一提到場上換人,張大民心裡就犯堵。大民他最遺憾的就是,他和雲芳住街坊多年,他過去從來就沒打過雲芳的主意,讓那孫子占了先機,要不是那孫子出國,甩了雲芳,哪有他的份。可那孫子你在國外呆着,幹嘛又跑回來,還惦記姆們家雲芳不是?大民知道雲芳現在的工作是那孫子給找的,兩人在一個公司裡。收入高,前男友,您把您老公排老幾呀?
唉,誰讓咱沒本事呢!咱要是也是大學畢業,何至于這樣。
02
故事還要從張大民他們兩口子雙雙下崗說起,那是張大民剛搬家不久的事。
大民他們暖瓶廠搬遷到了大興,大民起先挺高興的。廠子搬了,家也搬了,全新的生活開始了。
可沒多久,下崗裁員開始了。廠裡規定35歲以下的職工除少數學曆高的可以繼續留在廠裡,其他大部分職工都要自謀職業。當時廠裡的政策是50歲以上的職工可以辦理提前退休。張大民不到40歲,上不上,下不下,夾在中間,屬于自謀職業範疇。廠裡隻給了他們很少的補償金,大家揮淚告别了曾經工作過的廠子。
張大民的文化程度不高,能幹啥?要力氣,早過了景,家裡還有個有病的老媽,需要照顧。
大民看到小區裡正在招保安,他報了名。人家一聽他是從國企下崗的,留下了大民,一個月一千二百塊,其它的啥都沒有。大民為了家裡的老小,啥也沒說,同意了。甭管多少,總比沒有強不是。
黃鼠狼單咬病鴨子,兩年後李雲芳也下崗了。
下崗前,雲芳在襪廠當統計。廠裡賒給職工每人一千雙襪子,用來抵工資,讓職工自己去賣。兩塊錢的成本要交給廠裡,剩下您愛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您要有本事賣十塊錢一雙,扣除交給廠裡的,剩下的全是您自己個的。這一政策上不封頂,有能力您就多賣。
您試試去,哪有那麼好賣!您去早市,瞅不冷子要防着城管,人家說抄就抄,可不管您困難不困難。
半個多月過去了,李雲芳才賣出去八雙。四塊五的價賣了三雙,三塊八賣了三雙,還有兩雙她白送給同學了,連本都不夠。
雲芳找了妯娌莎莎,想讓莎莎幫她賣點。莎莎開了家鞋店,在鞋店裡賣襪子不是挺合适的嗎。
但莎莎嫌利太小,又怕影響了她的生意,就說:“嫂子,您在我這賣襪子,那您可就吃虧了。您的襪子放我這,我隻能賣鞋時搭着送襪子。您願意嗎?”
回到家,雲芳把話學給大民聽,氣得大民罵大軍,“娶的是啥媳婦?什麼玩意兒呀!”大民接着說:“甭搭理她,有空姆們幫你賣。”還别說,大民他人緣好,小區裡的大爺大媽,倒是買了十幾雙。
這天,雲芳她們中學同學聚會。起先她不想去,家裡這情況,她不好意思。過去她在班裡是文藝積極分子,有她,班裡就熱鬧。現在見了同學她說啥?
還是大民勸她,隻當和同學們見個面,出去散散心。說不定誰能幫上咱呢。大民說:“要不,姆們陪你去。”大民想看看那孫子,有他在,那孫子不敢把雲芳怎樣。
雲芳說:“您湊哪門子熱鬧,人家又沒說帶家屬?哪涼快哪歇着去。”
雲芳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去和老同學們見面,大家在一起少不了寒暄,問長問短。不是誰誰誰越長越年輕、越長越好看,就是誰誰誰現在發達了。雲芳挺自卑,她覺得就數她混得慘。
一個男生說:“不知道今天老徐來不來?”
另一個男生說:“人家現在可是發達了,當了大老闆。”
“他不是在美國嗎?”
“早回來了。”
“姆們昨天給老徐打電話了,他今個一準來,說咱們畢業好些年了,想大家了,一準來。”
大家正在聊着,一個帥哥推門進來。
來人正是徐萬君。他高個子,穿件淺灰色的西裝,打着深藍色的領帶,戴着無框的眼鏡,還是一副風華正茂的樣子。
當年,徐萬君追李雲芳,全班同學都知道。徐萬君去了美國,把雲芳給甩了,全班同學也都知道。過去,大家都說他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沒想到徐萬君這麼絕情。
大家起哄,非要讓徐萬君和李雲芳坐在一起。
有同學說:“老徐,人家雲芳現在正困難呢,你得幫她。”
大家邊吃邊聊,給雲芳出主意。
有同學建議說:“問問誰單位裡要發福利,能不能幫着雲芳銷一銷襪子?”
一個同學說:“說啥呢,哪個單位發福利發襪子的。您真逗!”
當即有個同學說:“五塊一雙,我要四雙。”
班長拿出紙筆,記下每個人要買襪子的數量,說:“大家盡量多買點,這襪子家裡人總是要穿的,算是大家幫李雲芳了。”
雲芳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說:“都是老同學了,按三塊八算。您看姆們多小氣,本該送大家夥的,現在倒成了大家夥幫姆們的忙。”
有同學說:“别三塊八了,都按四塊算,這樣也好算賬不是。”
雲芳差點掉了眼淚,她忍住了。還是同學們親,人多,主意多,這飯桌上已經銷了不少雙襪子了。可她沒帶那麼多,說改天給同學們送過去。
徐萬君看着雲芳地說:“我幫你銷二百雙,按五塊一雙。”徐萬君的眼睛裡閃着溫情的光。
雲芳的眼睛都睜圓了,說:“你要二百雙,去哪兒賣呀?再說五塊錢一雙,可不好賣的。”
徐萬君哈哈地大笑,“這個您就甭管了。”
飯後,大家漸漸散去,徐萬君和雲芳站在飯店門口,初夏的晚風吹在兩個人的身上,清涼惬意。
雲芳說:“謝謝你啊,姆們該回家了”。
徐萬君拉起雲芳的手說:“沒有想到你現在這麼難。”說着,掏出名片遞給雲芳。
雲芳看着,原來徐萬君是一家耳熟能詳知名公司的總經理。
徐萬君說:“畢竟咱們是同學,你有啥困難就直說,我能幫忙的,一準幫。”
徐萬君要開車送雲芳回家,雲芳說:“送到地鐵站就行了。”
幾個月後,雲芳她們工廠徹底倒閉了,被一家公司收購。大多數人都下崗回家了。
雲芳想到,工廠裡還應有些襪子存貨,不如自己都買下來,每天去早市上賣。大民負責在早市裡溜達,幫她偵察,有了動靜,就喊:“孩兒他娘。”雲芳現在多少也摸到了門路,一次不多帶,揣在書包裡,不怕城管找麻煩。但雲芳到廠裡一打聽,敢情早有人想到,被别人搶先了。沒想到這些破襪子還成了香饽饽。
大民每天按點上班,有時還挺忙。雲芳在家裡百無聊賴,沒了工作,不知道幹啥好。每天領着老年癡呆的婆婆在小區裡瞎轉悠。
大民下崗後,家裡一個月就一千二百塊的進項,老人看病,兒子上學都要用錢,這可怎麼好?想做個小買賣連個本錢都沒有。
雲芳想起了徐萬君。她不認識有頭有臉的人,這個徐萬君是她認識人中最大的官。
雲芳想了好幾天,趁大民上班沒在家,她撥通了徐萬君的電話,把她的情況和徐萬君說了,心想有棗沒棗的打一竿子,誰讓您當年欠姆們的情呢?
徐萬君停頓了片刻,說:“你明天等我電話吧。”
沒過十分鐘,徐萬君把電話回撥過來,徐萬君約雲芳明天下午四點在民族飯店見面。
雲芳把事情想到了最壞的一層,去就去呗,誰怕誰呀。
雲芳第一次走進這麼高檔的地方,腳下的地毯那麼柔軟,頭頂上是豪華的吊燈。大廳裡溫暖如春,播放着舒緩的輕音樂。飯店裡的服務員,甭管是小小子,還是姑娘,個個彬彬有禮。
雲芳到的時候徐萬君已經到了,帶她上電梯,走進一間客房。
雲芳的心猛地跳了起來,莫非他真的要……好吧,你要敢動真格的,别怪姆們抽你丫的,想乘人之危,姥姥!
徐萬君看出雲芳的緊張勁兒,笑笑說:“你緊張個啥,我又不吃你。”說着,簇擁着雲芳進了房間。徐萬君給雲芳泡了杯茶,遞給雲芳。
兩個人各坐一隻沙發,聊起天來。
徐萬君詳細地詢問了雲芳這些年的情況。
雲芳一直都很用功,讀完了大專,又續了個本科,學習企業管理專業。
徐萬君還問起雲芳丈夫的情況,雲芳一五一十地照實說了。她一再強調,“姆們家大民就是救命草,當初你把姆們甩了,是姆們家大民救了姆們。”
兩個人聊了好一會兒,徐萬君說,一起下樓吃飯吧。雲芳不想吃,她怕時間長,她要趕着回家。
雲芳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徐萬君一把将雲芳摟在懷裡,貼在她的耳邊說:“原諒我,我真的是喜歡你,當初我實在是沒辦法,能給我個機會嗎?”
雲芳從徐萬君的懷裡掙脫出來,說:“這是條件嗎?都是過來的人,你願意幫姆們,姆們謝謝你,如果要拿這個做交換條件,姆們甯願餓死。”
說着,雲芳要奪門而出,被徐萬君一把拽住。
徐萬君急切地說:“不是,不是,你别急,别急,我幫你,我肯定幫你,無條件地幫你。”
兩個人又回到沙發上坐下來,徐萬君有些纏綿,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雲芳覺得都是過去的事了,雖說張大民沒本事,但他一心一意地愛護她,這就夠了。雲芳看了看手表,已經六點,她告辭了。
第二天下午,徐萬君給李雲芳打電話,讓她周一來公司報到,公司就是有點遠,在西二旗那邊。
03
雲芳告訴大民,她有工作了,是徐萬君給找的。
大民一聽就急眼了。“非得往一塊堆湊嗎?再說去那麼遠上班,每天在路上要耽擱多少工夫,您不覺得累嗎?” 大民壓着心裡的火氣,勸說李雲芳。有的話大民沒法說出口,但他心裡一百八十八個不樂意。
“咱家門口有嗎?我倒是想找個家門口的工作呢。你以為姆們願意見天兒擠地鐵呀!”
“跑他們公司上班,真有你的!”
“給錢就行。張大民,您可甭往歪處想。”
大民心裡雖然是老大的不樂意,可家裡的情況,他也沒轍不是。
“得嘞,您是咱家的祖宗,您自己個不嫌累,姆們替您累,行了吧。”
雲芳去了徐萬君的公司做了行政文員,好在她以前在廠裡當過統計,各種數據彙總,辦公行文,她做得來。雲芳她人緣好,很快和公司各部門上上下下都熟絡了。大家聽說她是總經理招進來的,不知道她是啥背景,沒人敢找她麻煩。
雲芳對自己的工作挺知足。幾年下來,她手裡攢了倆錢兒,都是她拿命換來的。一天到晚,她隻和電腦鍵盤親。上班,接電話,對着鍵盤彈鋼琴,要麼就是處理各種雜事,整天忙得腳巴丫子朝天。
雲芳還當了行政主管,收入比起從前,真是天壤之别。到了年底,工資、獎金,加上分紅,少說也有二十萬。
雲芳想在海澱這邊換套大點的房子,一是圖上班方便,二是孩子大了,該有個獨立空間,總不能讓兒子和奶奶一直住在一個屋裡。再有更重要的是,兒子到了搞對象的年齡,以後有了孩子,海澱這邊的教育質量比大興要好上許多倍。
雲芳拉着大民看了好幾回房子,一有新樓盤開盤,她就拉着大民去看。新房子比起他們西紅門的家要好很多。他們原來從平房搬到西紅門的單元樓房,已經很知足了。可是看了新房子,雲芳心裡癢癢,真是時代發展太快了,這才十多年的工夫,這房子設計真棒。客廳寬敞,三間向陽,廚房也合理,南北通透,冬暖夏涼。小區也棒,封閉式管理,花花草草像個小公園。最主要的是這樓房有電梯。他們西紅門的房子是小六層,雖然他家在三層,但婆婆歲數大了,有電梯方便。
但大民始終不樂意。理由是,弟弟們都在大興住,大家走動方便,相互間能有個照應。他這個當哥哥的搬走了,弟弟們呢,您橫不能讓他們也都搬到海澱吧,不現實。
再說了,買房子,咱家也沒那麼多的錢呀。就算是賣了西紅門的房子,還差不老少呢?海澱的房子比大興的房子貴得可不是一星半點的,是北京城裡最貴的地方。您說貸款吧,那貸款的錢是有利息的,人家可不讓您白使。合着您除了現在的工作外,還要再給銀行打一份工。這利息比貸款的錢還多。您貸款一百萬,光利息就一百一十萬。您要是貸二百萬,那利息不是更多嘛。
大民心疼媳婦,不想讓媳婦為了這個家這麼拼,合着您一睜眼就欠銀行一屁股債。還有,咱兒子将來結婚,用錢的地方多着呢,咱不得留個後手嗎!
雲芳怼大民:“你就是個榆木疙瘩腦袋。”
大民心裡一直不踏實。前些年,他家還在城裡平房住,徐萬君專門來找過雲芳,又是請客吃飯,又是送東西,還想拉雲芳的小手。姥姥!雲芳是姆們媳婦,你丫敢!别和姆們來這個哩個兒楞(哩個兒楞,老北京土話,意思是,别跟我來這套,别蒙我,别耍我,我懂)。
大民搬了家,他心裡踏實多了。孫子,這回你丫該找不着了。可剛消停了沒幾年,雲芳不但跑到那孫子公司上班,還非要惦記着在海澱買房。莫非是……大民不敢往下想。他是相信他媳婦的,但他不能理解雲芳為什麼非要在海澱買房?大民心裡不舒坦。
大民家住在西紅門,雲芳上班在西二旗。雲芳每天先坐地鐵4号線,再換13号線。地鐵那叫一個擠,自己擠成相片不說,就連包裡帶的早點煎餅果子也擠成了披薩餅。好在咱媳婦李雲芳她人瘦,車箱裡别人沒有立錐之地,她瘦成了一根針,見縫插針能有個落腳之地。
雲芳見天兒和大民念秧兒,說自己上班有多麼辛苦。
雖說雲芳早就買了私家車,可是路太遠,還堵車。柏油馬路在車轱辘底下一寸一寸地往前碾,那叫一個急人,能把人急出個腦淤血來。
這還不算,到了公司,車停在公司樓下的地庫裡,光停車費一小時就30塊,一天就是300多。再加上油錢,開車上班太不劃算,李雲芳隻好擠地鐵。
為這事,雲芳沒少和大民吵架。“你就是個自私鬼,從不替你媳婦想。”
晚上,大民想親熱,雲芳拿腳巴丫子踹他。她覺着把腳巴丫子踹在大民軟軟乎乎的胖肚子上,特舒坦。
“媳婦,您說說,到底為啥非要換房子?”大民想說,是不是換了房子就離小白臉更近了,但這話大民不能說。
雲芳一骨碌爬起來,問:“你說為啥?”雲芳的眼珠子瞪了出來。
“媳婦,您急哪門子,現在咋就跟個炮仗似的,說炸就炸,還沒點火呢。唉,睡覺,睡覺。”
雲芳心裡明白,大民一直疑心她和徐萬君有牽扯。人正不怕影子斜。他不說破,她也就沒必要捅破。
兩個人背靠背地躺着,心裡都在犯嘀咕。
04
疫情來了。
地鐵裡變得空空蕩蕩,左邊一排椅子沒人坐,右邊一排椅子隻有倆人。李雲芳想,姆們是坐哪邊呢?這可真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從前北京城隻有過春節那幾天才能清淨點,平時地鐵裡滿滿的都是人,甭說座位了,就是站着,都恨不得腳巴丫子貼不着地兒。除非您是晚上十點鐘以後。現在可倒好,您就是躺着,都有富裕。現在地鐵裡剩下的隻有空氣和夢想。
公司下了通知,居家辦公,不用每天到公司來,但每天要在線上開會,按時打卡。這可把李雲芳樂壞了。過去每天在路上來回要花三四個小時,現在在家辦公,省了通勤的時間。這時間幹點啥不好,至少可以睡會兒懶覺。雲芳這樣想着,心裡就樂開了花。
張大民自從當年下崗後,在小區裡當了保安。開始時,他工資不高。現在每個月有五千多塊,還給上三險,月底發油、發雞蛋、發衛生紙,他挺知足的。不像從前在暖瓶廠上班那麼累,大民站在小區門口,舉個小旗子,指揮進出小區的車輛。
張大民是個樂天派,從來都沒有他發愁的事兒。每天都是樂呵呵的,對誰都是和藹可親。
大民他人胖,穿上大白的防護服,顯得更加臃腫。他站在小區門口,笨重地搖晃着雙手,像隻蠻蠻憨憨的北極熊。
大民戴着N95口罩,像噘着的小豬嘴。他攔住要進入小區的快遞小哥,笑呵呵地說:“小兄弟,從今兒個起,您甭進小區了,姆們這封了。”
快遞小哥說:“那這貨物咋辦?你們管送嗎?”
“您放在這兒,姆們想辦法。”
因為小區裡出現了小陽人,整個小區全封了。其中有九棟樓實行嚴格的封控管理,連單元門都封了。
大民有家不能回,臨時住在了辦公室裡。
雲芳平時很少管家,家裡的大事小情都是大民管。大民回不了家,這下子雲芳可慌神了。
“你啥時候回來呀,怎麼說封就封了,家裡快沒菜了,您可倒好,整天不着家。全讓姆們一個人瞎抓哧。”
“媳婦,全小區都封了,不讓出,也不讓進,姆們倒是想回家呢,不讓呀,住在辦公室了。好媳婦,辛苦您了,好好照顧咱媽。”
雲芳看着家裡的垃圾桶裝滿,出門去倒垃圾。她下了樓,一拉單元門沒有拉開,又試了兩下,還是沒有拉開。雲芳敲了敲,把一層的鄰居攪擾了。
一層鄰居說:“是不是門壞了?”
雲芳說:“那咋辦呀,姆們那口子也沒在家,要不,咱找開鎖公司吧。”
鄰居給派出所打了電話,這才知道,他們樓裡有陽人,單元門被封了,門是從外邊被反鎖的。
雲芳趴着樓道門的窗戶往外瞅,媽呀,拉了警戒線不說,外邊還專門有人把守着。
雲芳他們住的五号樓專門建了個群,大家有意見在群裡說。雲芳這才知道,他們旁邊的五單元有一家三口都是小陽人,五号樓全封了,五單元他們連樓層都不能下。
各家各戶都出不了單元門,倒垃圾成了問題。垃圾放在樓道裡,太不衛生了。
雲芳打電話和大民說,又向下沉幹部反映,下沉幹部及時聽取居民的意見,每天清理一次各家門口堆放的垃圾。
雲芳問大民,“平時你在哪買菜?家裡沒菜了。”
“媳婦,平時姆們都是去早市。”
“您不就在小區裡嘛,幹嘛不讓回家?”雲芳不知怎地忽然覺得大民對于他們這個家來說十分重要。他們結婚這麼多年,第一次她感覺到離不開張大民了。
“是啊,這不是為了大家夥的安全嘛!媳婦,家裡冰箱裡有扁豆,夠炒一頓的,有兩根黃瓜。樓道門口的紙盒子裡有四個土豆和三根胡蘿蔔。”
雲芳撂下電話,準備去做中午飯,她在樓道裡找了半天,他家門口的紙盒子連同土豆和胡蘿蔔都沒了蹤影兒。
雲芳輕輕地敲了敲對門劉大爺家的門。劉大爺前年去世了,他家的房子他兒子給租了出去,是位姓李的大姐在這住着。
李姐笑盈盈地開門說:“雲芳啊,平時很少見您在家?”
“李姐,您說姆們家的土豆胡蘿蔔長腿啦?”
“是不是昨天下午大白清理垃圾,把您家的紙盒子當成垃圾收走了?”
“咋不說一聲,真是的。”
雲芳關了門,坐在家裡生悶氣。本來家裡菜就不多,土豆胡蘿蔔還讓人扔了。他們怎麼也不看看。
雲芳隻好在網上買菜買水果,大人可以将就,家裡老人和孩子不能将就。
雲芳發現網上有菜,有水果,但人家都不給送貨,要求自提。雲芳打電話過去,人家說,現在網上拍貨的人太多,送不過來,隻能自提。
雲芳又下了兩個APP,大概是大家都在上網買菜,手機屏幕上一個勁地轉圈,根本進不去。
雲芳給大民打電話,大民正忙着,沒工夫接。
社區幹部裡也出現了陽人,隔離了,人手更顯得不夠,大民更忙了。
雲芳沒了轍,隻好給自己的老父親打電話,讓父親給他們送些蔬菜水果過來。雲芳囑咐老爺子,“您甭帶手機,要不健康碼立馬就變黃了。”
大民他們每天要組織大白和小藍挨家挨戶地給大家捅嗓眼做檢測,要将快遞送來的物品先按樓棟、按單元門碼在鐵架子上,再用小推車分送到各家各戶去,要清理各個樓門每家每戶的垃圾,還要清理整個小區裡的環境。
天氣一天天熱了起來。大民人胖,穿着防護服,大汗淋漓,脫下防護服恨不得能倒出一桶水來。最要命的是,這防護服,一穿差不多就是一天。吃飯、上廁所都不方便。
大民心想,這下子可真是減肥了。這汗出的,成了桶裝水。
晚上大民他們三個人住一個房間,洗澡不比在家裡自在。太陽能熱水器,用到最後就沒了熱水。大民總是笑呵呵地讓他同事先洗,他說他能将就。
得嘞,這疫情趕快結束吧。再回家,估計姆們媳婦都快不認識咱了。媳婦,您老說姆們醜,其實姆們就是美得不明顯。回家了,姆們的褲子就是檢驗這段工作成績的唯一标準。您不是見天兒讓姆們減肥嘛,這回姆們真減給您瞅瞅,别老一天到晚跟姆們逗悶子。
05
雲芳在家裡辦公了些日子,開始懷念起擠地鐵,懷念在辦公室裡的八卦。過去是996,現在可倒好,成了007。
雖說是省了通勤時間,合着全天候都歸了公司。說得誇張點,每天要打四次卡,發送四次實時定位,還要上傳動态影像,像銀行辦卡似的,一會兒頭向左轉向右轉,一會兒眨眨眼睛,生怕您在家裡帶薪拉屎占了公司的便宜。您要向公司證明,您是在家裡認真工作呢。
雲芳每天早上9點鐘準時打卡,然後就是雷打不動的開晨會。她快要睡着了,見天兒都是老三樣,技術創新,市場開拓,做好售後服務。
兒子小樹已經上了大學,住在學校裡,快畢業了。本該實習,因為疫情,哪也去不了。小樹隻能從學校圖書館裡借了一堆書,天天宅在宿舍裡。隔三差五給雲芳發一下微信語音,告訴他媽在學校裡的情況。
大民的徒弟賀小同嫁給了老五大國。工廠倒閉後,小同考上了公務員。大國大學畢業後在機關工作,兩口子都挺忙。奶奶最喜歡這個小孫子,大國就常把兒子小磊送到大民家。本來說是住兩天,趕上疫情,得,沒轍,改成了常住人口。
在大民家樓上,住着個小神獸,估計是這段時間沒地方瘋跑,在家裡憋出了毛病,時不時地就在家裡上體育課。一會兒拍籃球,一會兒跳繩,樓闆快讓這小神獸蹦塌了。
小磊正在家準備中考,也煩樓上的小神獸。
“大媽,樓上的熊孩子真是煩死人了。他家咋沒人管他?”小磊也拿出籃球要拍。
“小磊,他小不懂事,咱可甭學他。你網課上完沒?”雲芳心裡憋着一股火。這大國也真是的,自家的孩子自己不管。
這叫什麼事?孩子在家上網課,家長成了監工加保姆。有的地方孩子聽不懂,隻能在同學群裡問同學,一個問題沒整明白,就開聊了。你看着小磊盯着電腦屏幕,其實他心裡早就長草了。一會兒躺着看,一會兒趴着看,要不然就出溜到椅子上。雲芳恨不得找根繩子把這孩子捆在椅子上。一會兒是大媽我要喝水;一會兒又說奶奶蘋果削好沒?一會兒要上廁所,一會兒又肚子疼。
雲芳在家裡,既要監管網絡不出問題,還要做好後勤保障。她有意把房門留個縫,好監督小磊。這孩子反偵察能力還真強,您剛走到門口,他立馬把書拿在手裡,裝模作樣地看書,鬼知道他看到哪兒?
一天,雲芳和小磊發了脾氣,把小侄子教訓了一頓。“你再不好好學習,甭在姆們這兒呆着。”
其實小磊算是個好孩子,隻是在家裡憋久了,有些坐不住。
樓上的神獸不知道又出了什麼幺蛾子,在樓上砸起大夯,也不知又是什麼新的體育項目。咚,咚,咚,砸得人快得心髒病了。這熊孩子跟個五行山下壓了五百年剛剛減刑的孫猴子差不多,逮着工夫就得粗暴地折騰一回。
張大媽突然哭了起來,說自己心髒要從嗓子眼裡吐出來了。
雲芳連忙給婆婆倒水喝,扶她躺下,解開衣扣,勸她甭着急。雲芳趕緊打電話給大民,通過大白,給張大媽去醫院拿了藥。雲芳又是端水又是喂藥,把婆婆安頓好。上樓找了樓上的鄰居警告了一番。雲芳心想,還不如上班呢。
這段時間老太太也憋得夠嗆。自從前年年底劉大爺去世後,張大媽就變得不愛說話,一天到晚磨磨叽叽地在家裡瞎轉悠。瞅不冷子把電飯鍋的電源線給扔了,要麼就是把剛煮好的米飯給倒了,開了水龍頭不關。再就是傻傻愣愣地坐着。
雲芳以前有空就領着老太太下樓轉悠,曬曬太陽。這段時間,在家裡哪也去不了。電視裡的内容張大媽已經看不懂了。過去她最愛看《我愛我家》,特别是老爺子一出場一說話,她就樂。現在張大媽看着劇裡的人樂,她問雲芳,他們笑什麼呢?
雲芳隻能耐心給婆婆講解,也不知道她聽懂沒有。
一晃二十多天過去了。小區沒再發現新的小陽人,小區終于解封了。
大民回家了。家裡一切都井井有條,老人孩子一切安好,隻是張大民比以前瘦了不少。
“媳婦,您得給姆們買新褲子了,您瞅瞅,姆們這褲腰松出兩寸了。”大民笑眯眯地說。
雲芳說:“得嘞,您就别逗貧了。雖說您胖,但胖得不牙碜。您這大白,該獎勵您不是。”
兩個人分别了二十多天,感情比從前更好了。雲芳覺得,這個家離不開張大民。大民覺得雲芳更是模範媳婦。
雲芳說:“大民,等咱兒子回來,疫情也結束了,帶上咱媽,咱出去玩玩。”
“得嘞,聽您的,媳婦。”
“大民,這輩子遺憾的事太多了。好多地方,姆們都沒去過。”
“有啥遺憾的?咱有工作不是。趕明放假了,咱也來個說走就走。再說了,沒去過的地方多了,這有啥可遺憾的,這輩子姆們就沒遺憾的。”
“你真沒遺憾的事?”
“要說遺憾的事也有,那就是這輩子沒有上大學,沒文化。不過姆們媳婦、姆們兒子都上了大學,有文化,姆們知足了。”
大民樂呵呵地接着說:“别給自己找煩惱,心寬才能體胖,知足常樂不是。”
“嘚嘞,說您胖,您就喘上了。”
吃過晚飯,大民穿着跨欄背心和過膝大褲衩兒,手裡拿着大蒲扇,在小區的路燈下和人下象棋。黑白對弈真出彩兒,大民還赢了半盒兒小煙卷兒。那哥們挺局氣,非要讓大民拿着。大民說:“那可不行,您還是留着自己享用吧,姆們是妻管嚴。”
大民笑呵呵地說着……
兩年後,大民和大國一起在海澱買了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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