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雞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章陵府江陵鄉有一個叫和善的,曾祖輩有做巡撫的表親,所謂一人得道,連帶和家也沾着些福氣,整個家族家境都頗優渥。雖在表祖告老回鄉後,和家各項收入都受了影響,但終歸是瘦死的駱駝,一直到和善近十歲時,家中還有傭有仆。

和善的父親沒有做官天賦,也不願鑽營着去賺辛苦錢,享着祖蔭倒也活得滋潤。他将自己的生存理想一應放置到獨子和善身上,讓他識字,卻不要求他讀聖賢,隻求他喜歡;讓他學習,卻也不讓老師教應考,隻求他順心。因而和善涉獵甚廣,雜書、木工、射藝、鼓樂都極拿得出手,卻未考取半個功名。

然坐吃金山空,和老爺子作古之時,家中仆傭已盡散去,隻餘母親張氏及和善兩人。和善已年滿十八,張氏托了十裡八鄉有名的王媒婆,囑不在意門第,須得為和善覓一個漂亮勤快的媳婦。

王媒婆很快為和善與高家坪十四歲的秀拉了媒,秀雖沒不識字,但有一張漂亮臉蛋,自八歲始,便擔着一家老小的一日兩餐、洗衣、舂米、各項家事……極符張氏所求。是年六月,和善便把秀娶進了門。

結婚第二年,秀生了個兒子,取名小志;又三年,秀生了個女兒,取名小英。

張氏做慣了太太,和善也做慣了少爺,家裡家外全憑秀一人支撐。好在和家還有座小院,賃了前院給外鄉來的牛家兄弟,再加些許積蓄,好賴挨過了又十年。

小志近十歲上,時局暗暗動蕩起來,從朝堂到巡撫再到各縣鄉,有點官職有點職位的都開始想盡辦法中飽私囊。縣裡的官長們沒多少路子,便把手伸到各鄉的百姓家裡。

窮得無衣可穿無糠可吃的也就罷了,如和善這般有點家底的,自然逃不過次次盤剝。

今兒上官來視察要修路,明兒衙門要翻新,後天縣太夫人壽辰……裡正都來找和善說話。和善是個軟弱沒心眼的人,對錢财心裡也沒數,張氏撒手西去後他用錢更是疏爽,不論張三來讨或者李四來借,都隻張口了事,沒幾個來回,和家的家底便被淘了個幹淨,眼見着便隻剩下兩三畝薄田和一座老院了。

秀數次勸說無用,着實忍不住時也在小志和小英面前哭幾聲。小英還小,小志卻是個勇敢聰敏的,平日裡照顧妹妹、安撫着母親,又耍着潑趕走過好幾波來向和善伸手的,是鄉裡慣占有便宜那些人口中有名的“小刺頭”。

章陵府土生的鬥雞早年就很有名了,京裡的晏王爺癡迷鬥雞多年,雖未明文征收,但章陵巡府早把獻雞這事自領為慣例。江陵鄉本不産鬥雞,是年卻也被攤派下任務來。

鬥雞土長,本不是什麼金貴的,但自年年往京裡送雞後,早被炒成天價,愈是狠烈的,愈是值錢。一隻上品的鬥雞身價已然抵得過老百姓一家的身家性命。

自縣裡往鄉攤派時,裡正自然不會放過和善,要麼交三品上的鬥雞,要麼給銀錢。和善變賣了兩畝薄田并一些老式家什,仍湊不夠買一隻三品鬥雞的錢來。

正一籌莫展之際,兒子小志竟憑白暈倒在自家院子裡,當晚便渾身滾燙,昏迷中嘴裡胡喊着“娘,别……娘……小英……”和善趕着去縣裡請了大夫,問診抓藥,熬了四五日,買雞的錢用去大半,小志的病卻沒有半點好轉。

限期到了,和善交不出雞,也拿不出錢,被裡正帶人把家裡翻了個遍,又被拉到縣府賞了十大闆,爛着屁股躺在床上長籲短歎。

秀真是個苦命的,娘家不疼,婆家不愛,眼見着兒女長大,日子好不容易有了點期盼,卻不料老天不憐,小志還昏迷不醒,和善又躺下了。因着要照顧兩個病人,女兒又小還離不得人,她求了賃房的牛家小子幫她再跑一趟縣裡去請大夫。

牛家小子還未踏出門去,牛家老大就帶着他老婆子就跨進門來,一個進了小志的屋,一個走進和善躺着的正房。

“秀啊,小志這情狀,怕是中邪着,”牛老婆子撫着秀的手,“我聽娘家神仙說了,閻羅殿征小兵的時候到了,牛頭馬面在正在人間尋摸呢,要找青壯精神氣足的。”說完朝床上的小志看了一眼。“大夫沒用的,得請神仙!”

秀本就疑惑小志為何會憑白暈倒,現下被牛婆子一番言語說得心裡更是沒底,“可我到哪裡去請神仙?家裡,也着實拿不出銀錢了。”

“沒事,沒事,有我們呢,我這就讓我家小二去我娘家請周神仙,定能把小志帶回來。”不等秀點頭,牛婆子說着就站起了身朝外院喊她家小二,“快些,去請你周姨娘來。”說完又轉身安撫秀,“甭擔心謝金,你有多少給多少,都是心意,周神仙不會介意的。”

正屋裡,和善正對着牛老大吐苦水,“這可如何是好,裡正隻容我三天時間,我上哪裡去湊這許多銀錢來!”

“唉,你個讀書人,就是死腦子!沒銀錢,就交雞嘛。”牛老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使勁拍了拍和善的後背。

“我從何處找雞去?現今就算一隻次品我也買不起。”

“唉,你個讀書人,就是死腦子!江陵本就不出鬥雞,品不品的有幾個人分得清。何苦去買,菜園邊那雞圈裡不就有現成的!”

“你說家雞?那怎行!别說縣府,便是裡正這一關也是過不了的。”

“鬥雞,要的不過是善鬥,外形如何又有什麼打緊。你家的那隻大紅冠,上次不是把王二家的黑狗眼睛都啄瞎了嗎?是個狠烈的。”“裡正那裡你甭操心,我舅家和他大伯有點交情,我去讨一讨人情便是。”

牛家老兩口風一樣一來,又風一樣的卷出了門,一個說幫忙去張羅神仙,一個說去找裡正讨人情。

第二日晌午牛大來了,言稱已與裡正說好,隻等三日期到送雞過去就行。

下午周神仙穿着寬大的黑紅色長袍,戴着猙獰的面具走進了和家的後院。她吩咐秀擺了香案跪在床前用心禱告,自己端了一個裝有一半清水的碗,在小志床前繞行,高呼“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快顯靈……”豎起一道符,“呼”地點燃,嘴裡低低念誦着把符灰燃入清水中,接着讓秀把小志扶起半坐,将那半碗符水灌入他腹中。當晚,小志似乎好了一些,竟不再說胡話,安靜了下來。

第二日,小志仍舊昏睡。

第三日,和善強撐着起身,按牛大交代的,把那大紅冠抱到裡正家,還真就交了差。小志仍是昏睡,未再說胡話,雖喂不了湯水,但尚有輕微的氣息。

兩件大事似乎都已解決,就在夫妻倆對牛大老兩口心懷感激之時,卻不知外院兩兄弟正在做着怎樣的謀劃。


“大哥,這樣真可行?”

“你放心,裡正我已經打點好了,雞一送到縣衙就會有一場比試,”說完指指身後,“他的家雞,必敗!王師爺我也打點了,隻需他稍加提醒,縣爺必定大怒,最次也會治他和善一個欺詐罪,定會将他投進大牢……”

“啪~”牛二狠拍一下桌子,“哈哈哈,太好了!哥,還是你有法子。那小子,嘿,病得真是時候,有周神仙在,恐怕也拖不過幾天了。”

“哼,到時剩下兩個娘們,還怕不能拿捏?”

“那還用說,這幾進院子,嘿,可就姓牛啦!”

按牛大的謀劃,次日下午,衙役就該到和家拿人了,可他們左等右等,直至天色黑透,也沒見半個人影。

“哥,這是咋回事,咋沒來人呢?”

“别急,許是别的事耽擱了,明天,說不定一早就來了。”

第二日,仍舊沒有動靜。牛大也坐不住了,攜了牛二到縣裡,見到師爺後才得知,和家的家雞勇猛無比,在縣衙裡大殺四方,同時對戰兩隻一品鬥雞也毫不費力。縣爺如獲至寶,前一日便已着人好生照顧着送到章陵府去了。

接着有消息傳來,大紅冠在晏王府所向披靡,管它來自魯西、漳州或是吐魯番的鬥雞,無一不是它爪下敗将。晏王爺甚是歡喜,遣專人回了重禮給章陵巡撫,巡撫自是念江陵鄉的好,明裡暗裡給了江陵縣令些許好處,一路打賞下來,卻沒人想起和善這一家人。

牛家兄弟謀劃失敗,和善沒有入獄,小志也一直吊着一口活氣,雖是極不甘心,卻也并無他法,隻冷眼旁觀着和善的長籲短歎和秀每日進出的忙碌。

窗外那棵棗樹葉子快落完的時候,和善和秀兒做了同一個夢,他們都夢到了小志。

小志說:

“我央白叔和黑叔讓我多留一些時日,我不放心,我知前院那兩兄弟沒安好心,我怕娘和小英被他們欺負。

“我不怕他們,可我年紀小,沒多少力氣,我也打不過他們。我變成了家裡的大紅冠,我想着這能讓爹交了差,我還能打赢别的雞。

“我打了好多場架,我打赢了好多隻雞。但白叔和黑叔跟我說我不能再留下了,我必須得跟他們走了。

“可我走了娘怎麼辦?小英怎麼辦?

“我問白叔和黑叔,我走了娘和小英被欺負怎麼辦?爹再被打闆子怎麼辦?前院那家人再安壞心怎麼辦?白叔和黑叔答應幫我,他們今晚會去前院找他們說說話。

“他們說讓我告訴你們,把我變成大紅冠的事講給鄉裡人聽,說我會經常回來看你們。因為,他們說,因為人心裡有鬼,會欺負人,但也因為他們心裡有鬼,他們會怕鬼。

“明天小雪了,我走了,爹呀,你以後别再亂信人,也别怕他們,娘和小英還要你護着。”

第二日,小志的那口活氣沒有了。

第三日,前院牛家兄弟慘白着一張臉跟和善退了租,從和家搬走了。

又十日,京裡傳來消息,大紅冠死了,小雪那天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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